卷一第三十一章:对她来说岂非是天下最大的幸事?
书接上回,前面讲到:
遥想十五年前,她秦王氏连遭不测。
本来蜜糖一般的生活,罐子突然碎了。
丧夫!失子!
接二连三的打击,猝不及防。
她,终于被击垮了。
整天浑浑噩噩,直如一块死而未僵的活肉。
吃喝拉撒,幸由姐妹们撑持着。
然而,在第十天的夜半。
她突然醒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其实,也只有她自己的心里最为清楚。
她的身体,虽然像具僵尸一样。
不言不语,不动不挪。
怎么叫,怎么碰。
也不见一点反应,脑子却是一直醒着……
只是手脚不听使唤,口舌也不能随意驱动。
仿佛四肢百骸,统统瘫痪了一般。
唯有耳朵,特别灵敏。
即便有人在屋外低声说话,她都能听到……
眼睛,虽然也是空洞无神。
但是周遭一点细微的举动,她都能感觉得到……
孩子确切的噩耗,实际上一开始她就清楚。
只是奇怪自己,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几天,大家都在找孩子。
师父师娘一次又一次地亲临现场,她都一清二楚。
尽管大家,都想避开她的耳目。
以免雪上加霜,不愿再给她更多的刺激。
殊不知她,都能感到纤毫不差,也能听得细致入微。
只是再多再烈的刺激,她也不会有反应了……
记得师娘曾用最粗的金针扎过她,以期她能重新恢复心智。
换在平时,只怕那么粗的金针让她看也不敢看。
可这回怎么扎,她都毫无反应。
只缘这会儿的她,已经心如死水。
决定追随她的丈夫,还有儿子而去……
贵定曾经,教过她一句圣人箴言:
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
原先,她总是不能理解。
以为圣人,只是在诅咒那些愚蠢到极点的人。
现在,豁然开朗了。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死了。
此时此刻的她,心就是死了……
正因为,心死了。
故而感得到,也等于感不到。
听得到,也等于听不到。
孩子也去了,正好掐断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牵挂……
孩子如此失去,也加剧了别人的猜疑。
原来不往情杀方向推想的人,也开始怀疑了。
孩子,乃是夫妻感情的结晶。
能对无辜的孩子下毒手,应该不难想象凶手的仇恨指向。
陪护她的同门姐妹,忍不住跑到竹楼外面嚼舌头。
却不知僵尸一般的她,都能听得分明……
玄坛入门弟子,基本上都是孤儿弃女。
从小,就被师门收养。
就像一个大家庭里,一起长大的孩子。
相濡以沫,互帮互助。
根本不可能,结下如此的深仇大恨。
故而很多同门中人的解释,都朝着一个方向:
爱之切,恨之深……
报失恋之仇,雪夺爱之恨。
唯有极端的感受,才能造成极端的后果。
尤其是那些师兄师弟,曾经暗恋过她。
羡慕嫉妒之余,又何曾没有恨过?
他们跟凶手的区别,就是通常意淫以代。
充其量,不过是春梦中的一段弦外之音。
而凶手,却是敢于弄假成真。
冒天下之大不韪,跨出最危险的一步……
如此议论,无非是在说她本人也不是毫无责任。
至少,也是在暗示红颜祸水。
有人甚至,还在不无怨怼。
怀疑她也曾有过天女散花,广种薄收之念。
抑或,直接对凶手有过暗许。
只不幸她的丈夫捷足先登,而使凶手衔恨在心……
而这只不过是,一场早晚要来到的报应。
同情之余,不免欷歔。
她,不仅听到了这些。
甚至也感觉到了,同门姐妹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好在她,越来越像一个行尸走肉。
即便儿子的噩耗,都无法再在她心里掀起一丝波澜。
就像窗外的风吹,就像楼下的草动。
她还会在乎别人,再多一点猜疑吗?
她不吃不喝,作践自己。
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她在乎的一切,已经先她而去。
故而她,再也不必要在乎什么了……
只是上苍,偏偏作弄人。
十多天了,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怕先行的至亲至爱,太过孤寂。
只能选择一个,更为直疾的办法了……
这天,子夜。
一直空洞无光的双眼,突然有了神采。
一直耷拉不动的两耳,猛地抖擞几下。
屋里屋外,十分安静。
就连松明灯火苗轻微的爆裂声,都能清晰可闻……
屋外,还不时有一些淅淅沥沥的声音响起。
那该是茅草,在风中摇曳。
间或,还有一些松针松叶颤嗦的声响。
她更觉得,那正是一种召唤……
后山的崖壁上,长着枝干扭曲的松树。
夜深的时候,她总能听到它们在风中凌乱的声音。
贵定总揶揄她,太过敏感。
现在,终算明白了。
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安排……
出事之后,每天晚上。
师娘总要安排两个同门姐妹,守护在她的身边。
这会儿,两个人都趴在竹案上睡着了。
尤其那个小师妹,睡得特别香。
竟连哈喇子,也淌得满桌子都是。
若是在从前见到这,她肯定会笑出声来。
她曾经是,那么爱笑。
可这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不会笑了……
蹑手蹑脚,慢慢摸到屋后。
宛如一阵轻风,更像夜间缓缓爬上峰巅的云雾。
她家的几只狼狗,都在竹楼的斜梯底下趴着。
绿莹莹的眼珠子,齐刷刷地盯着她。
也许它们的心里,都有一点诧异。
多日不出门的女主人,为何此时现身?
然而它们,却又像了解主人心思似的。
一点也不吱声,仅仅微微骚动了一下……
这都贵定收养,毕竟他们的婚房是个独栋竹楼。
离开同门的集体宿舍,有些距离。
纵然她有武艺,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就得让它们,帮他一起守护母子……
为此,贵定还特别做了一些驯养。
如果看见自家人乱叫,就会受到惩罚。
尤其他们的宝宝,出生之后。
他更是不准它们,轻易惊扰了他的宝贝小象……
对了,那天要真的是野兽闯进来叼走孩子。
这些狼狗,应该不会都一无察觉吧?
至少平时有陌生人闯入,它们也会狂吠一阵。
直到她跟贵定出面喝止,才会安静……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
出事的那天,可曾听到过它们的吠声?
那一天噩耗连连,震撼频频。
一些细枝末节,都感觉不到了……
然而无意之中,也印证了一种可能。
掳走孩子的会不会是一个,他们的熟人?
至少狼狗们都对之,并没有感到陌生。
所以它们,才会像现在这般安静……
凶手是谁,虽然同门都不曾提及他的名字。
但是,谁都心里明镜似的。
罗璧,真的是你吗?
躺倒的这些日子里,这个问题一直盘亘在她的心头……
她一直在找理由排除,然而一切徒劳。
所有的疑点,都只能落在他的身上……
这一会儿,她注意到狗儿们的乖巧。
更是让她觉得,他的疑窦越来越大……
这个独栋竹楼建造时,罗璧出力最多。
只缘他上山之前,曾跟人学过竹艺。
建成之后,更是这里的常客。
除了他们夫妇,就该数他跟这些狼狗们最为熟悉……
其中一只,还是他跟贵定一起抱回来的。
他每次光顾这里,也特别喜欢投喂它们……
罗璧,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只是默默地问了一声,就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他了……
只缘她,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其余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不再重要了……
屋后,就是那片悬崖。
她的宝贝小象,大概就被摔在这悬崖底下的湖滩上。
尽管,并没有找到孩子的尸首。
但她,也能想象那种惨不忍睹的景象……
其实,也不用再去多想。
既然没啥留恋,那又何必再多流连?
她马上,就要去与夫君相会了。
最好就在,儿子曾经躺过的那个地方。
一家三口,重新团聚。
对她来说,天下还有比这更大的幸事吗?
出门时,她还不忘带上那一个锦袋。
里面装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玩具:
一本袖珍小书,《论语注疏》。
长不过两寸,宽不过一寸。
要比士子们考试所用的,那种袖珍夹带还小。
贵定自打她怀孕之后,便开始制作。
最好的皮纸,是用摇钱树的树皮制成。
还是罗璧的主意,他对竹木手艺在行……
其中的文字内容,前魏何晏的《论语注疏》。
都是贵定,就着一盏松明灯。
一字一字,一句一句。
一章一章,一篇一篇。
工工整整,抄录上去……
就见贵定,趴在桌上。
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只怕一喘气,手就会抖。
那可是先朝神童何晏的大作,少年扬名。
贵定对他,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
就想借他一点灵气,让儿子早早沾上……
还有一把算盘,也不过盈握。
一把木剑,一掌长短。
也是贵定,罗璧一起做的。
其中算盘珠子,还有木剑剑鞘。
都是罗璧,精湛的手工。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她的心,已然碎了。
不敢去想他们,一起凑在松明灯下的景象。
就像同胞兄弟,一块同心协力。
最后,是一粒银锞子。
原来,像个小馒头。
愣是叫贵定那夯货,生生地用指力捏成饼了……
这些,都是给孩子准备的抓周礼物。
本该,在这次满季的庆典上用到。
在孩子还没出世之前,几乎每晚上床之后。
夫妇两个都要拿出来,好好把玩一番。
“你说他到底会抓哪样?”
“你说!”
“你说!”
“唔!剑?”
“不好……”
“为什么?”
“有他的爹娘保护他已经够了,再让他吃他爹娘吃足的苦已经没啥意思……”
“我们总是要老的,到那时候,他要是被恶人欺负了呢?”
“我们可以教他一些防身本事,可实在没必要让他再像我们这样以剑为生……”
“以剑为生?难道在你的心目中,咱们修真学道只是为了谋生?”
“说你幼稚总跟我犟,难道你真看不出我们在这里修真练武孰重孰轻?”
“你总是疑神疑鬼……”
“好了,不说了,那些大事不是你我所能决定。对了!该轮到你抓了……”
“是吗?”
“要不我先来?”
“喂喂!你的手抓我哪里啊?”
“嘿嘿!不是想找点趁手?”
“还不放开?!”
“弄疼你了?”
“你都快压着宝宝了……”
“这你就冤枉我了,整整二十个春秋,我练的就是准头。”
在他们的两人世界里,贵定总是不太安分。
一得空,便黏人。
“偌大的目标,又是轻车熟路,我就是想出错也难哪……”
“好了,快放开你的臭手!”
“你真舍得?”
“快放开吧!本想再多玩一会,看你把人搞得心神不宁……”
“好好,是我不好,再陪你玩一会……”
“这回你得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就闭上眼睛……”
“好!”
“喏!这个!”
还是那本小书,最近贵定还给它配了个树皮做的函匣。
“哼!我知道你就只会抓那本书……”
“抓书不好吗?”
“好好……”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什么?你念的是什么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次贵定念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
并用手指,在床单上划着每个字。
“这也算一首诗吗?”
她一边看一边品咂着,总算听清了。
“也是当差的时候听人念的,权当两个老头这样——凑乎……”
“又来了,你不让我喘气也就算了,莫非你还想憋死你的儿子不成?”
“喔!是吗?有那么严重?”
“你看他都动了……”
“让我摸摸……”
“你手往哪儿伸?”
贵定这人,别看他在人前像个正人君子。
两个人时,只要逮着机会就很邪乎。
仿佛他的精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每次到最后,总是自己先告饶……
只是他,已然去了那边。
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就是想不规矩,也不成了。
只可恨是我秦王氏的命,太硬。
折腾这么久了,依然还在此间羁縻……
要说秦王氏悲伤欲绝,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究竟何去何从,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