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一章:自然是又惊疑又好奇了
书接上回,又开新篇:
话说已是南朝大嘉开国之后的第二十个年头……
那一年刚交仲夏,农忙时节。
南国龙山山麓,震泽之滨。
有一排深宅大院,其中最大的一造中传出了郎朗的书声……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
“致知在格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赵瑜站在窗前,手捧着黄本。
大声背诵着,两眼却不定地瞟向外面天井的东侧。
赵府是龙山梢最大的院落,七进七开间。
房屋沿着中轴盖,从垂花厅到罩披屋一色五开间。
两边各剩一个开间地晌,便是前后贯通的抄手回廊。
回廊与围墙之间,种满了紫竹。
仿佛贴着围墙,又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竹林墙。
在赵瑜眼里,这如桅樯般的竹林是本宅最富趣味之处。
每当累了,就喜欢透窗眺望……
这一会儿,他又伫立在窗前。
正好望得见垂花厅侧面的紫竹林,自得其乐。
赵瑜读书贪多嚼不烂,包括记载营造法式的作本也不放过。
知道龙山梢东边的这批宅院,原来都算祠堂别业样式。
布局,都跟祠堂差不多。
本来专供族人前来祭祀以及其他法事之际,临时居住。
后来家道中落,自家这支就干脆在这里长期落户。
若论年数,也有好几代了……
赵瑜常去后山峰顶,也清楚自家宗祠的规模
可谓除了皇家太庙之外,应该算是最为宏大的了。
现在居住的,不过是当年附于祠堂之前的一点别业。
当年只为祭祀时节族人歇脚,也供守祠下人食宿。
光规制已是一个正门,两个侧门。
名曰为三路七进,可见乃祖乃宗曾经的辉煌……
从前门进来,越过照墙。
第一进是客厅,第二进是垂花厅。
第三进,则是他们兄弟两个的书房。
每个偏厢,都是两开间的小套。
靠边是正儿八经的书房,居中还有客房……
哥哥赵瑾嫡出,为尊,在东边厢房。
赵瑜庶出,自次一等,就只能西边。
不过这对赵瑜来说也算够抬举的了,斯时门第等级规制森严。
嫡出与庶出,绝对不能随便等而视之。
否则就算闹到官府,衙门也会当成大事来断……
要说也是事出有因,只缘大少爷实在不争气。
病弱颓萎,几乎就是一个废物。
自从给他娶了媳妇,每天除了吃饭就是赖在床上。
啥事也不干,美其名曰是想给赵家尽快传宗接代。
其实就是赖在女人的肚皮上,不肯起来。
就连赵瑜,也时常为他害臊不已。
即便给他再理想的书房,也不会去用……
倒是第二进与第三进之间的天井,最为宽大。
据说还是特意设计,大概跟风水有关。
也正好给两侧书房,提供了最好的视野。
灰墙绿竹之余,还有蓝天白云。
在这天井的两侧,各放着一口围圆胜过磨盘的大缸,名曰避祝。
里面终年盛满了水,也就是为防火灾……
东侧的大缸旁边,现在铺着一张可以收放的躺椅。
从西书房的窗口踮脚望去,只能看见躺椅的上半截。
拱起的竹枕上,露出半个油光闪亮的脑壳。
不用说,那就是他的老爹。
赵无求,本府大老爷赵公。
老爹自己就说过,听着儿子读书。
比吃什么药膳,都养神补身。
所以只要天气允许,那张躺椅,还有那个脑壳总会在那儿出现。
赵瑜也识趣,只要听到躺椅响。
或者看到脑壳亮,总会时不时背上一大段功课。
让老爹高兴,也等于让自家亲娘的日子好过。
他是庶出,他的用功,便是给亲娘在挣身价了……
他注意到了,随着自己的吟诵节奏。
那个脑壳又像惯常一样,开始摇晃起来。
得意之余,其实赵瑜心里还有一点内疚。
为什么?只缘他自己知道自己只是在哄人。
怪只怪那本新到的《玉台新咏》,一本诗赋总集。
本朝东宫学士徐孝穆新编,书肆新刊。
太馋人了,可谓自东周以降直至本朝,直追《诗经》以及《离骚》。
恰与本朝东宫所编文集《文选》互为瑜亮,纸贵一时……
赵瑜自己也是让赵贵花了重金,好不容易才在毗陵府城搞到一函。
前天带回,一函十卷,只恨不能一口气就把它读完……
尤其那篇《孔雀东南飞》,更是让人爱不释手。
没辙,他只能想了个法儿。
让乳娘为它糊了个书皮,在封面写上《礼记》。
一色的黄本,好冒充功课。
这会儿,他嘴里大声背着《礼记》中《大学》的一段。
眼睛,却仍紧紧盯着内中的《孔雀东南飞》: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赵瑜不仅能够过目成诵,还能够一心两用。
背功课,看闲书,两不耽误。
看到老爹的脑壳还在晃动,赵瑜自觉心里好过了一些。
总算没太亏负他老人家,至少让他开心了不是吗?
“少爷!”
本来做贼心虚,不敢造次。
突如其来的一声,更是让人吓了一跳。
不用说,这是自己的书童赵路。
所以惊归惊,却也并不急于转身。
“唔?”
他多看了天井一眼,见老爹没异样,方才回身。
赵路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也像他爹身形瘦小,只听他压低声音说:
“我爹问过了……”
“你爹?!”
没头没脑的一句,赵瑜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后山听松小筑的事……”
“哦,他怎么说来着?”
赵瑜这才想起来,连忙靠了过去。
除了书房,后山听松小筑是他第二个喜欢的养心去处。
“他还以为是我们弄的,所以先来问我……”
“是吗?哪又会是谁?”
“会不会是塾馆里的那些货色?”
“不会吧?家馆里的那些孩子都比你还小,不该偷着喝酒。”
赵瑜抿嘴拧眉,想了想蛮有自信地说:
“再说我爹吩咐过不让别人去的地方,除了我,谁还有这个胆?”
赵瑜一边说,一边不停摇头……
原来昨天两个出去散步,走到后山的听松小筑,发现了些异样。
一向洁净安谧,非请莫入的幽院雅室。
忽然有了酒污肉渣,让人恶心。
本就疑虑,现在听说管家赵贵也来查问。
那是赵路的亲爹,自然是又惊疑又好奇了。
赵路所说的后山,外头人就称龙山梢。
这龙山梢,位于龙山县最近震泽的一隅。
震泽还有一个名字,就叫太湖。
龙山地形,半抱震泽湖。
只因境内有九个山头连绵起伏,状如九龙而得名。
仿佛一条巨龙,从震泽大湖里面爬出来。
身形庞大,贴地匍匐,向东而去。
其中长长的尾巴依旧拖在湖里,故名龙山梢。
赵府所在的这一排宅院,就在龙山梢与震泽之间广袤的湖滩上。
紧挨山麓,沿山排开。
所以龙山梢这最后一座峰峦,正是赵家宗祠的坟山。
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赵府的后山,私家禁地……
既然是为祭祀歇脚而建的别府,一长排宅院自然都姓赵。
后来旁支的人,都把房子卖了。
都搬走了,只是坟山搬不走。
就剩赵无求这一支,自动担纲起看护祖坟的义务和职责。
也就成了龙山梢的当然主人,其他族人只到三元诸节才会光顾。
赵无求,还兼着龙山梢的里长。
故而他把祠堂里四个别院中的一个,扶竹小居做了乡里的塾馆。
也算助学之举,同时也想多挣一点官声……
说到这点,赵瑜还曾取笑过他老爹。
说您这根本就不算什么官,哪来的官声?
里长根本不入流,搁在别的地方都没人想当。
通常是县太爷去搞硬性摊派,直接抓差罢了。
只是为了不让学生糟践宗祠,一开始就有了规定。
未得允许,馆中学生不得随便进入宗祠其他区域。
后来,还特意为扶竹小居辟了条专供上下学的单独通道。
为的就是,不让学生随便穿越宗祠……
若是别处再有人闯,那肯定是明知故犯了。
管家赵贵发现异常,自然就要追问。
宗祠历来都是禁地,就是官府也予认同。
只是问到少爷头上,说明已经不可能是学馆和庄里的人了……
既然他爹问了,赵路自然要当一回事。
只是赵瑜有点不以为然,更不想兴师动众。
通常不是东头这边的人乱闯,那就肯定时西头那边的人了。
西头聚着的,尽是江北逃难的人。
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虽说不该乱闯祠堂禁地,但也犯不着过分苛责……
不过,这会儿读《玉台新咏》正在兴头上。
只觉得丹田之下,有一点气胀难忍。
只想找一个老爹听不到的地方好好吟哦,宣泄一番。
听赵路一说,顿时有了主意:
“要不,咱们再上去好好看看?”
这话,当然是说给当院里的老爹听的。
赵瑜知道,只要自己不再读书,他老人家的耳朵就会竖起来。
“好,我爹正等着我回话呢……”
赵路早跟主子有默契,帮起腔来几乎不用打草稿。
“等等,少爷,小的再带把油纸伞……”
赵路又大声补了一句,这话也是明显说给老爷听的。
赵路的管家老爹,早就提醒过。
少爷长得细皮嫩肉,活脱活像一个女扮男装的假小子。
不论刮风下雨,还是日晴月阴。
出门不带把伞,老爷不恨死你才怪……
“走吧!别吵醒我爹!”
赵瑜知道这话沾着一个孝字,最对老爹的脾胃了。
一看老爹那边没啥动静,他就戳了赵路一下,催他快溜。
欲知主仆两个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