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郎最终从牢狱活着出来。因他家犯的事罪不至死,太女宽仁,饶恕他家提早出狱,只是已为平民,且终不能再为官。
哑郎的家人想把他送给那曾对他有意、想纳他的小官。
“不然,你继续在家中,又能得什么好嫁家呢?”
他的母亲并非那全然拿儿子换利之人,眼看自己家无望,想替儿子寻一个至少衣食有着的去处罢了。
尤其他身有哑疾,平常女家更不会愿聘他。
哑郎静默半晌,谢过母亲,晨时,背着家里给他的包袱,却未向那官人家自请,而是向城外道观而去。
哑郎成了观里一名年轻的道人。
白玉珑再记起此事已是三月之后。她公务繁忙,彼时向凰太女递上那句话不过一言罢了,过后亦并未多想。
“出世为道?”
“是的,大人,请问大人是否……”
“不必。”她摇摇头,不管侍女想向她请示什么,她都摇头拒了。
——她不当和那人再有什么交集。
这年末,白玉珑定了亲,定下的正是侯府品貌双全、贤良淑德的世公子。
世公子娴雅,最要紧的温顺听她的话,白玉珑对他无有甚不满,两人的亲事定于夏初暖温时。
女皇亲自赐亲,白玉珑亦在次年稳妥迁升,朝中举凡有眼,皆知此女被帝、少帝看中,其前途、风光无两。
转眼五年。
二十五岁的白玉珑是朝中最年轻的司部上卿。
回到家中,是白宅最重要的家主和妻主。
“妻主,礼单您还没看完吗?”昏暗的灯光下,披着中衣的少夫主轻柔地走近,俯身轻轻为她挑亮灯花。
白少夫主,原为侯府世子,嫁给白玉珑五年后,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白府少夫主。
白府所有人都知道,自家还有一位老夫主,并几位叔夫,只不过并不常年居在府中,此时节便是被家主的妹妹接到隔府居住。
白玉珑这几年已将老家的亲眷断续接来,老家的产业亦交给了两个妹妹,两个妹妹分工,一个守祖产,一个来她身边帮扶。
白少主夫刚才说的礼单正是三妹娶夫的礼物单子。
妻主已经看了好一会儿。
远超过看那单子需要的时候。
但他没有说旁的。
他的妻主有时候会这样,忽然入神或出神的样子。
“嗯……”白珑回过神来,“看完了。”她把礼单顺手放到他手上,“很周全了,辛苦你了。”
烛光里,她的正夫柔和地笑起来。
白玉珑看着他的笑容微恍。
“妻主……”
白少夫慢慢倾手,“阿郎为您宽衣……”他们成亲五载,尚无有女,老夫主已经催促愈紧,白少夫不想令妻主烦扰,从不将这些琐事告诉她,他的侍人曾不平,曾说,‘家主如此重您,若是帮您在老家主面前……’‘住口,’他只轻声道,‘家主在外已是不易,这般事不需予她添扰。往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至今五载,她从未纳一新人,他还有何不足?
只是,更望她能有一女。只要是她的骨血孩儿,就是他的孩儿。
次日,白家主夫请人做法事,为玉珑祈福。白玉珑归家,在道人里看到一人。
是当年的哑郎。
白玉珑顿住。
她这一停顿未有多长,但正夫意识到了,晚上,为她添羹时,提到了那人。
“那位清离道长,我留他多住些时日,我还有场还愿的法事,希望请他一并做了。”
一向温顺懂事的男子,虽他言语隐意,可妻夫几年,白玉珑看着他眼睛,如何不知他真意?
她放下书卷,慢慢摇了头。“我既有你,便不会负你。”
可她还是得到了哑郎。
白家老主夫得知少主夫留住了那位男道,他对男儿的心思何其多解。不久后,仍旧年青却在世人眼里不再年轻的人到了她的屋中。
“是爹爹的意思。”夫婿解释,又试探轻劝道,“我观妻主,并不全然不喜清离……”
清离——已经还俗世的哑郎的名字。此时长身静立,恍惚灯影里,白玉珑看到他与正夫无比相像。
她留下了他。
他已经还俗,若她再不容留,这世间亦再无容留他的好去处。
“你若愿意,我可给你换一身份,我亦查知几个外地道观。”
她的意思明显,他若不愿,可以想法安置他走。
可他没应下。
【我留,是因大人想让我留。】
时隔五六载,他终于对她“开口说话”,虽只是写在纸上。
【大人,想要我,我便会留。】
【大人想让我留吗?】
一息里,白玉珑仿佛有种奇怪的觉知,仿佛她想要的就算不是他,就算是世上任何一人,任何一物,她都能得到,达到。
数月后,皇城外新起一座道观,观里住了几个修行士。
白玉珑未将哑郎收为夫侍,将他安置进了道观里。
“我既娶你,便对你负责。”她对正夫温和道。
此后六十余年,果然未再纳一人。
二十六岁这年,白玉珑找到太医,主动查出自己于孕育有碍。
二十七岁,白玉珑过继妹妹家的一女一子。
二十九岁,皇太女继位,白玉珑为新皇信重第一臣。
三十岁,平乱象,还朝中稳固,皇城民安。
三十五岁,自请出皇城,其后二十余年,走遍孟朝大小六十四城池,边走,边将女皇的律令改革带至新城,边走,亦将该地生民困境,种种实况送达天听,至六十岁,所经险困无数,但所走之地,河清海晏,生民四安。
她过继的两个女子,被她亲身教导,后为肱骨,亲友家的小辈、及向她求教者,无有不应,一生生徒众多,且多为良才。
白玉珑七十岁,数次自请归隐,帝涕泪从其所请,彼时,她桃李满天下,小辈满堂。
七十五岁,白玉珑相伴一生的夫侍去世,她这一生,身边仅有一位贤夫,引为世上佳话。
白玉珑坐在床榻前,握着正夫的手。她的手已经苍老,他的也是。
“吾妻,阿珑……”
他这一生,只有这时,称她的爱称。他凝望着她,即便苍老,可仍是俊秀的苍老。他眼中是弥留的清晰,只映着她一人的影。
“若有来生……”
他望着她,白玉珑知道这未尽的半言里的后半句是什么,她亦知道他想听她来说那半句。
是补完完整的一句话,亦是,一句,许诺。
但她没有开口。
正夫感到自己的气力在消失,就像被抽离,他知道那个时刻到了,他不惧怕,他只是有些怅惋,到底,她还是不愿啊……
就在他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听到耳边仿佛与她年轻时一般无二的声音,“好,我应许了。”
白玉珑看着含笑已去的人,轻轻叹一口气。她松开握着的他的手,有一瞬里,那苍老的手变回如年轻人一样。
那并不是错觉。
因为她的手、身体、脸也是,在起身的某一瞬里,变得年轻而有力。就跟她重回了年轻一样。
白玉珑没有惊异,她很早就感知到:这个世上,似乎只要她想,就可以按她的意愿更改。
她走出了隐居的宅邸,宅子里的人无一人拦她问询她,她健步如青壮,亦无一人惊异骇诧。
事实上,当她走出宅邸,宅邸便渐渐消散了,连同她的血脉、亲人、挚友,爱徒。
随着她走,身后的一切都在坍塌,最后,她走进了一间道观。
道观里,依旧如青年的“哑郎”闻声看过来。他正在扫地,白珑看着他手上的扫帚和清晰熟悉的面容,伸出手道,“走吧。”
……
【你、你——你会后悔的】
闪烁的声音四面八方侵入她的耳里。
或者说就在她的耳里。
【不好吗?这样的、这样的世间?哪里不好?】
——想要的就能要得,想达成的就能达成得,甚至想留着的人亦能使他们返回——从死到生,一遍一遍,永远留伴着你!
这些声音没在耳里,但从她心府里直接问一般。
【这——是个你——你就是天道的世间,你、不想、不想——要吗?】
全然随她的所心欲,不受任何束缚。
任何的困苦在此间都不再是困苦。
而彼世间何其、多少困苦!
【你在那世,可有一日得自由?】
【那、那个男道,你想要他,为什么不要?】
【因为“正夫”?】
【相信我,你这一次可能在意,下一回就不在意——】
【或者,你就是想情专一人?那、你、不、憾吗?】
【别走——别——走——吾能满足——你!】
不!
白玉珑在心里说:那是假的。
此间,是假的。
即便令她如天道,可她心里仍有一丝知道那是虚假的,她亦无法堵住耳朵、捂住眼睛、蒙心蒙面地欺骗自己活在虚假里!
她其实神府并不是全然的清晰,清晰记起这虚幻的来由和真相到底是什么,可这裂隙就足够了,她既从这裂隙里窥见了虚假,就不能装作没看到!
心声如震金。
她感到那挽留、卡滞的声音消散了。
它变成了恶意、阴恻恻的声音。
【真厉害啊……】
她周遭再次变化,她手里牵着的人不知何时眼看不到,手也感知不到,就像她的五感只能感知到自己。
【你竟能从吾的桃源里全身而出。】
这声音仍然循不到来源,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影”。
白珑却在芜杂如乱星闪烁的思绪里,想起了关于“桃源境”三字的记忆!
据传,桃源境乃是蟾光秘境里最神秘隐秘,亦最令人向往的一处隐地!
极危!但,但凡从那隐境出来者,都得到了最想要的,据说那里有着异界的大能,能满足进境者的任何愿望……
【进吾桃源境,人人皆可进,脱吾桃源境者,却只有道心坚者。】
【便是一心想脱离,也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不是人人都愿意脱得完满的假境,回到前途坎坷现世,且,需得道心守一。
也即,在这桃源中,渡境者除却识破虚假甘愿脱离之心,还需得机缘齐巧之下,觉醒与现世同样的道心,且践行己道,才能有机会脱得此境。
【小女修,吾如你所愿,会让你见到你所想见到的……】
什么?
白珑只觉神魂都似一瞬被取离,而后她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