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果子薄皮而瓤肉饱满，即便不是他第一次收到——有时她也会在自己吃前先挑选出第一枚果子奉给他，即便他也不是第一次说：
“吾是不需要用食的。”
然她也如先前数多回一样：
“山女知道，但这是供奉的心意，不是需要大人您非得吃掉的。”
她如斯认真，每回也不厌其烦，简直令他不擅解读人意也能体味出……
哦，她大抵觉得他是从未享过供奉，所以同情他，教他。
“唔”
他每每这时，就不知同她说什么，但妖丹里像裹了几十颗刚开始结形的稚果，也像藏了数百颗熟尽的成果儿。
大抵是他拙于言形的模样，令她愈发觉得他是空有神名，而无人奉信过。
——“我会信奉大人的。”
她会如此说。
他不禁露出了笑，捻过那枚果子吃下去，就好像他先前做的那样。
——他把她奉的花儿织进了衣裳，平时走动间仿佛是衣服上的绣花，但有时又舒展绽开来，就如她送他的当天那样的鲜美；
她送的小石头块被藤线绕缠，挂在他的衣带上，他一走一动，它们也一起一动；
鲜艳的翎羽被他缩小成了一条，就系在他的手腕上。
现在，她以为被她供奉过的都会出现在他身上，越发仔细小心地挑选给他的奉物。
他不曾解释，盖因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山神收到了供奉会如何……
进完食，她常常会开始做活。
首先，便是扫洒洞府外头。
他其实不是故意不扫除那些落枝落叶，只是在她来之前，他不曾想过那也是需要扫除之物……
再有，她会治山中的树。
是了，救治。
——山中的树有一些会招虫子，弱一点的会遭到虫蚀、虫害，她初发觉的时候好惊了一大下——
似乎觉得这山里有他“庇持”，应当没有虫子扰树？
他近乎新悦地享观她的惊讶了。
而后，她便治救它们——
她来自山下的村寨，从小就跟一老长辈进山拾木枝，她会做许多活儿。
也不怕虫。
【“姥娘教我的，偏方，土方儿。”】
她这么说，面不改色的隔叶捏死一只虫，把她自己碾兑的草汁涂抹在了那树身上。
她真的救治好了它们。
【“……真厉害啊……”】
他不禁叹。
【“原来山神不管虫子！”】
她却大呼。
他一愣，不禁闷声大笑。
她不明所以，他却心知，他不曾见过这般，她这般，好奇，新知，仿佛心丹上、眼睛里，有一块始终纯净之地，即便年久，即便污秽之中，她也能保有它，不被浸染。
她没有追问他，尽管她没说出口，他亦看得出，她是觉得他可能遵着某种“山神”的规矩，不能与她这般凡人说，抑或，干脆是某样和凡人说不明晰的神仙法术，所以才不和她解释，再或，他可能真的不会管治虫子……
——那，追问的话可叫他大失了颜面吧……
【“大人放心，我会治，往后我来帮您出力治虫。”】
她认真地，如此说。
他张一张口，到底也没说出，他不治，是不需治，这些树，若是活不过虫子，便也是它们该死在这个冬天。
还有树底下落的那些果子——
大多，是熟透了自然掉的。鸟聪明得很，只食最高的树枝上最新鲜的还不及，断是不肯俯就去啄地上已经摔到皮破蔫坏了的，她就会把它们拢收起来浅埋在树根旁边。
【“也是奇，我原先也入山，就是踩了它们也不觉旁的，至多只觉得可惜不能捡吃了，只是现在却不落忍了，觉得不好……”】
她碎碎念叨，自语自说。少顷，看到旁侧袖手的他，【“啊，我知道了，因为是山神大人的山，我不愿意它们这么烂地上。”】
啊，是啊，她认为是他为了他们才令这山结满果……
如果是下过雨，雨后，她就会去看山间的涧道、溪谷，还有泉眼。
有一次，一条溪道不知因何淤堵了。她就翻卷起裤腿、袖子，去掏挖，那条溪看着浅，底下却积了半腿厚的泥，把她的小臂、小腿都染了泥色。她就站在泥里，动作干脆而利落。后来淤泥挖通，下游的鱼虾亦得了救……
她护这山，尤过他。
最初，她开始做活的时候，他不让。【“你不要做这些。”】他对她摇头，说。
【“可是，我是大人的祭品啊，”】
【“大人救我，还允我住山中，我愿为大人做一些事……这些，我做惯了的，我还担心帮不上大人的忙呢，现在好了……”】
【“不……你不是……”】他张张口，却再一次没把口里的话说完全。
后来，阻她不能，他便随着她一起。
原来，做活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有人陪伴的感觉……
今日亦是，他们一同护巡了山，她便去后山清洗——
是了，她做活后总要清洗的。一开始，他不解，问她为何偷偷瞒着他去水溪里洗身，她说因为做过活后身上怕有味道，【“有味道又如何呢？”】他不解，像树有树的味道，花也有花的味道，其他鸟兽人，也各有各的味道，对了，他犹回想她们村寨人，也不是每每干活后就要洗，好似只有夏时炎季时才常常清洗。
【“……总之，我是需要每次做活后清洗的。”】
她听了他的话后没多解释，只是清了清喉嗓，看着他严肃说道。
如是，他在后山制了一湾热溪，她打那之后便在那洗了。
今日也是。
他也如往常一样，背对着她。耳识里传来脚掌踩入水流里的声音，他想了想，还是慢慢闭起了感识——
她在第一次洗时说过“不可以看哦”，他很是难为了几息，因为整个山都在他神识里，他不想看也会传进他眼心里，好在他很快想起来：他可以暂时闭起神识。今日……
他略微一顿，便闭了神识——那个小仙修，已经在他的本阵里……
待她洗身完，他们一同去顶上歇身。
山顶，有一棵茂硕的杏树，她不做活的时候他便常带她来这里。
就算做了活，他也喜好带她来这里。
她也喜欢的。
【“从这里看景致最好。”】
她曾立在树下，深深地吸气，然后感叹着说道。
今时，他从袖里掏出几沓纸册来。
“书！”
她立时眼睛亮光：“《梦游仙记》的中下卷！”
他嗯一声，伸开手掌，任由她从自己掌里取走这些书册。
“大人您真是太太——好了！”她炯炯有神地盯他，几乎让他嘴角的微微笑也止不住上撩。
“你，喜爱就好。”
他轻轻的说。
他一起始不知道从哪给她看这些，后来寻到了办法，每每便在休憩时给她，只是有时候这些纸书分成什么上上、中中、中下，下卷，令他寻起来些些不易，还有，至多七八日一本书就要还回去……
不过，饶多不便，这时看到她发亮的脸亦是值的。
她在树下看书到天光将暗，他将书收回袖中，“于眼睛不好。”
她便不再多求，只是眼里不时转动几下，似在算量着什么一样。
他微微笑。
日暮昏霞，风和晚光里的春山浓彩泼艳。
晚些，入夜。
他们回他洞府中。
因为他“神府颇小”，所以他们住的是相隔一道石墙的邻近两间。
她会入睡，他也会修炼。
突然，将将要睡着的小珠轻唔一声，似乎要清醒来。
“睡，好吗？”
他守在她的床边，轻悠地哄说，同时伸出手隔着半指距离虚虚地覆过她面上，似帮她把月影透进来的光也挡住。
她唔咛一声，陷入沉沉睡梦里。
他的神情变了。
——并非是什么狰狞，而是，徐徐的轻悠散去。
他望向外面——没想到，这么快，竟就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