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她是他的克星。
她不知道她每一次捕捉妖鬼都须他净化,每一次,都让他好痛。
每一次,她让他心弦动,他都会痛。
他应该去厌恶她的,可是……
“想带她,看……”
看,什么呢?
他曾在过去数年踏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他分辨不出美好和丑恶,或者说,这两种感觉在他这里都没甚么分别,他所感到的,只有别人评价时的“美”“讨厌”“喜欢”“恶心”——他曾经对此没什么感觉;
旁人喜欢的也好,厌恶的也好,他感到时也都是一样的,他的心弦没有分毫波动,眼中也没有任何波澜。
但那些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记忆现在却涌现出来。
他想起那座被称为“美峻”的山,想起那片有“萋茵”的幽谷,想起“霞蔚”的云顶,想起“浩渺”的海波,想起清泉,想起流溪,想起某一年某一段路曾偶尔一瞥的花和草径……
——想带她去看。
但是最好不要。
不要主动。
也不可主动。
他的主动对她才是不祥。
要看着她,伴着她,也只能看着,伴着,这就足够了……
于是他也真的看着、伴着她,做她的契兽,一起走在路上,一起坐在山里,一起探寻那些妖鬼,每每捉一次妖鬼,仍是让他痛,但他能捕捉到无数痛里属于她的那一缕。
痛就是痛——
从前的痛对他来说只是痛和习惯,但她给的痛竟然也让他觉得不同起来。
他不知道如何描绘这种感觉,这是种新奇的感觉,也让他有些无措,但……
——是活着。
她让他感到的……是活着啊。
活着原来是痛苦与喜悦交织。
真好啊……
真好。
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他迫切地、想要为她做些什么。
再多一些,再更多一些,还不够,还……
——她还想要什么呢?
她还需要什么呢?
他的体内涌现无尽为她付出的愿念,同时,也有无尽……吞占她的暗涌。
这是属于“另一个”他的心绪。
——他在感知着她的时候,那一个被他剥离的“他”也在感知着。
他因她而喜悦,“他”也因她而躁动。
虽然过去数年他都习惯那另一个自己的存在,但近来,“他”的存在感愈强烈了。
他感到了不快。
那是种,即便对方是自己一部分,也让他因“他”的欲念而不喜欲杀之的不快。
这是种危险的预兆。
他的“不快”可能会令他做出于她危险的事。
他蹙眉,“不快”的感觉固然令他不喜,可“也许会伤害到她”的可能更令他蹙眉。
于是他又分离了一次:
将体内的暗涌再次剥离到另一个自己身上。
这个过程让他更虚弱,然也更放心:
这样,她就会更安全了……
——仙祖……您做得很好
——将来,白女若是知道,一定会愈深爱您的
——她现在已然喜爱您了,若知您的付出,一定感动非常
——就是这样,让她更爱您,这样她才肯心甘情愿为您献祭
聒噪。
从他出生起就伴随他耳边的窃窃私语,他以为已经习惯,他也的确已经习惯,只除了……
——真厌恶啊
他知道这些东西与他共存、共生,他们的命数相连,可他还是产生从未有过的戾气。
和杀欲。
他几乎要克抑不住。
不能……让这些东西,和她一起活着。
不能忍受。
不能原谅。
……
“所以,你让我杀死。”
白珑不知何时停下了步子。
山原的风柔和致密,连空气都将她抱裹,像这个世界给她的一个拥抱。
她轻闭眸,嘴唇隐颤,“你这……”
你这!
“你是我的,”她睁开眼,眼里狠厉,像恶狠狠威胁着什么,咬着牙,却声音低,“怎么敢擅自去死!”
柔和的风轻轻包裹她,像将她的绷紧的力轻轻卸去,她“听到”风里抚慰的轻声,‘不怕的,不怕的哦……我看过你的未来,很好,很好……’
……此时的上清宗:
“快!”
“师姐!”
“师祖!”
“所有人出山宗!快!”
一个才练气的弟子从她的药植园最后擒起一盆药植,还没收到怀中便被打下,“放下!”
是她严肃的师尊,驾在一柄硕大的药铲上,将她瞬间从地面拉到铲子上,“你不要命了?师门命令一丝草木土尘都不能带走!”
不久前,师门的命令,让他们全部出宗门界,除却元婴真君们,寻常弟子谁都不许再近宗门山界……
“可是,可是,”小徒儿的眼泪都快下来的,可她咬着牙竭力不掉,只是,“那是我从令吾城里买来的,不是山中的土!”
“在山中汲养,就已是山中物,不许带走!”肃声的师尊严厉打断,看到另一个漏网之鱼的小徒,一把拉上来疾速飞掠。
小徒儿看着眼下之景,药植,师门,宗门……
偌大上清宗,正在毁去……
无数黑气,犹如风暴,压在上清宗山界之外,或者说已经进入,但只朝着一方,那里是主峰,原先最热闹,最繁盛的地方,那样清灵的存在之地,现在,被黑气覆没……
小徒儿的视线逐渐退离,现在大多数人都已退去,只有像她师尊这样的高修在宗门内快速逡巡,捡着最后的零星的落单门人;
小徒儿看到远远的后山之界,那里一如往昔,小徒儿张张口,许是才经历过让人激动万分的敬奉大典,她知道了很多仙祖的事迹,此时突然想问师尊:
仙祖他也出山界了吗?
但她张张口没有说出,因为:废话,那可是仙祖,师祖他们肯定与仙祖上禀过了,说不定此番退出山界的命令就是他老人家下的……
可是,可是……
“快!退!”
师尊的传音石传来声音。
他们极快往山门边界而出。
小徒儿从没感受过这么快的速度,不得不闭起眼,她最后的一念是:就、真到了此地步吗,她知道黑气席卷修界,可是,主峰虽然受袭,其他地方却还是无事的,难道就这样弃山而逃?这……可是整个修界最强大的山!
几乎与此同时,他们冲出了山界。山门外,立刻有人接替师尊将他们接去,“师尊……”
小徒儿张眼开口,下意识向她的师尊方向寻看,但她睁开眼只见……
——轰
透明的,视线看不到的山界之内,在一霎间,被黑气充斥……
铺天盖地,满目黑汹……
她幼时有一只琉璃球的玩具,玩具不大,只有她拳头那么大,并不是单独玩的,配在一起玩的是一颗颗珍珠大小的彩囊,将彩囊捏破,挤进小球的口里,就会,砰——
一声足以让小孩子兴奋地响鸣,彩囊里的颜色在透明的琉璃壁内炸开,然后壁里一切晶莹雪澄都被染没不见……
小徒儿呆呆看着,直到被带着退更远,才后知后觉:
——刚刚是没有轰隆的雷滚海啸的声音的,是她的脑海里,自己认为那……倾天颓地的黑涌,应该发出那样慑世的响动……
“带他们全退!护界!”
金丹带着筑基、练气后辈们退离,所有的元婴分在上清宗之上八向。
他们维持山界,不令山里的黑气冲泄。
——这是所有门人可看到的目的。
但,更有只他们知道的目的:
不可令其间的‘白灵’钻出!
“师父!不可……”
——唯二没有现身在此的元婴,一个是宗主——他在山界之内!而另一个……则是杳冥。
他被关在一地笼中。
囚笼外,对他恳声请求的,是简行之。
“师父,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简行之声音温轻,仍如他这些年里惯常的模样,只是他身上少有的狼狈,而杳冥,则是少有的工整。
师徒二个,倒像是徒弟被囚、而为师的看管。
杳冥闻言偏头:“行之,是你们错了。”
他全无在意自己被徒弟关起来的“大逆不道”,也不因此生气,而是疑惑不解:
“为师在救修界。”
是啊,他在救修界,救世间,“此为大善,为重中之重。”
他皱起眉,忧心忡忡,乃至怀疑自己的弟子被魔瘴迷惑了,“行之,现下情形危机,若不救仙祖,修界就危矣!现下魔气已冲破界壁,你快让开,为师要去……”
“去哄杀白师妹吗?”
轻轻的,简行之低声说出了口。
杳冥一怔。
“行之你,是因为阿珑才阻我?”
简行之抬起头。
杳冥看着他悲哀的神色,以为自己明白了,他“唔”一声,“行之,为师单知道你暗恋阿珑,只是,这是救世的大事,为师又何尝不疼爱阿珑,可是这事,只有她才可做到。若是为师可以,为师宁愿自己献祭,可是不行。所以……”
他叹一口,“你放开为师,为师……不想对你动手。”
这牢笼,是用简行之的化身铸成,若强行冲破,他的命就没了。
简行之摇摇头。
杳冥眉目就拧起。
简行之:“师父知道我暗恋白师妹,却不知我只暗恋她。”
只暗恋。只暗暗喜欢。
他会在她看不到的、不知道的、旁人也或许不知的地方帮她,但不会让她知道这感情,因为除了这些,他再不能对她更进一步。
“行之你……”
“因为我不配。”
“师父,我在师恩和她之间,选了师恩。”
“什么意思?”
杳冥的眉心愈拧蹙,他开始渐渐不耐烦了。
简行之不再说话,盯着他不耐的脸。
“行之!”
杳冥按动了下脖颈,仿佛有什么愈控制不住,“行之,”
他深吸口气,极力做出一个温慈的表情,但因为骨肉的僵硬而显得愈怪异诡邪。
“行之……”
似木偶的声音。
“行、之,听为师、话……”
学人语的诡物之舌。
“行,之!”
囚笼里怒气汹涨!
简行之想到初见师父的那时,他是一个快要冻毙的乞童,以为那衣衫不全的男人是来抢他身上唯一一件单衣,他装作已经冻晕,等他伸手就恶狠狠地窜起,一把把手里攥着的尖石头朝他眼睛砸,另一面凶狠撕咬他的手,‘唔……’
男人却轻意外地唔一声,没有在意他被咬出血肉的手掌,当然他的石头也没砸进他眼眶里,他偏头避了过,只是秀清谪仙的面容上满是惊喜——‘好活泼的孩子!’
——活泼好啊,活泼总比冻昏过去强,为师那时还意外呢,就说感觉这孩儿没晕啊,为何就不醒呢,原来……哈哈……我徒儿真是聪敏!
“你这……逆徒!”
囚笼里的“人”怒气暴涨,一瞬间怒气仿佛显出实形——白色蛛丝样的东西蓦地袭向简行之的脖颈。
他脖间的四足虫一瞬间窜匿,但他却像感知不到恶险。
“师父……”
简行之七窍流血,但竟声音含笑,他手指最后一丝的法力是放身上的虫兽生路,而他,则像早已预知到今时的命运:
“师父,让徒儿代替白师妹……”
——当他知道师父已经被一些异诡的东西寄身,他就在师恩和……情爱之间做了抉择;
——当他从宗主的指引下知道她的“命数”,终于知道师父他们打算做什么的时候,他有些恐惧,但恐惧之外……
——‘师妹,允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不是那种背地里将传言她恶名的人教训调走;
不是暗暗在她的必经之路上提早清场,以使她不用受他们私语窃论……
也不是在她会听的论道课上,不小心提前和那讲道的师长提议,正好讲到她疑惑的难题……
不是,都不是;
那些……何等轻飘飘、不足道的事。
他……
要为她做一件真正的事。
——“宗主,求您了。”
简行之仿佛又回到那时,他置身在一个奇遇的秘境里,对影子一样的宗主笑着求道,——“请让我代替师妹受一次吧!”
——当她,遭遇到那“命数”要挟的存亡之际,他代她死一次。
“可惜,我的命只有一次……”
“也恰好,仅有一次……”
不然,他就要忍不住让她知道了。
简行之生息缓缓消失。
“行之……”
缠裹他的蛛丝样的东西,本该直接透过他破烂的身体向那目标之女而去,但他的生息消失,让被蛛丝操控的躯壳滞涩了。
“……行之?”
这躯壳的主人仍旧想要救世,仍旧认为救修界是大善,而这大善之下,他没有办法兼顾每个人的生死,他也为牺牲之人的死感到悲伤,可是,没有办法,这是为了更多人活下去啊,为了救修界,这样是没有错的。可是,可是……
杳冥有些迟缓地看向笼子外瘫倒下去的徒弟,不该,不该这样的——
他心爱的徒儿,怎么能像一摊烂肉样倒下去?
不该啊,不该……
“徒儿?”
“行之?”
“小阿琅?”
——你姓什么?
简。
——好,那你有想叫的名字吗?
这个。
——我佩的玉啊?啊呀,真是好运,我竟然还有玉在身!玉啊,我想想……玉、琅?怎样?
——哈哈不是说你像狼崽子咬我,哈哈!是琅然君子,为师希望你有琅然的品性,当然,如果像狼崽子懂得保护自己也很不错……
‘多谢师父。’
“阿琅……”
曾经的杳冥和今时的杳冥交织,他呢呢喃喃,眼角不知何时化下的泪,那些盘桓身上的蛛丝像枯萎干瘪的渣屑,失去附着得掉落下去。
九座高台中,无数蛛丝狰狞出嚎叫的模样,那是任一人见了都恐惧失智的模样,似人,非人,异人,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世上应有之物……
无数黑气裹挟着高台,上清山界外,元婴们的站位,与敬奉大典时一般无二,远处的令吾城,曾经被白珑撞见的阵法再启,再远处,中洲,西洲亦是——
不久之前的敬奉大典的一切法阵,都在徐徐启动,只不过,这一次,是相逆相反着的,曾经的法阵是为囚他,是为了修补早已违逆天然的一切,现在,它被数数年“囚困”其中的人反过来,反制蒙世的怪物……
九座高台中的蛛丝造成的九个人形,才开始感受到这法阵反噬便已经痛苦到鬼泣神号、狰涌起腾,它们的蛛丝次次蔓开,又次次被黑气断截,但白化为墨,墨转为清,恍然如天地最初,混沌洪蒙……
“不……”“不!”
“清……离……不——”
但怎样的挣扎也将抵不住。
……
“……师姐?”
某一处海宫秘地,秦穹看着面前的秦五突然怔了下,出声。
眼前的秦五,身形变得透明,不,他是说,她在消失!
“师姐!”
“嗯?”秦五低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啊……”
比起秦穹的惊震,她的声音堪称平和,就好像白天醒来发现天多了一片雨云一样,她看看自己变透的手,弯身看了看腿和脚,“看来时候到了……”
什么?“什么时候到了?”秦穹听到自己的声音,僵硬得犹如刚护送过的枯枝。
“你师姐活到时间了。”龙母为他解答了惑。
不久前,两人带着灵均山里的一只泥鳅一根“神木”,将他们护送至此。
这是白珑托给秦穹的事,他曾经欠她一个大情分,她用此事来抵。
他没有说就算没有这情分,他也愿意帮,但若说得出口,就不是他秦穹了。
他从记事起,就没有坦诚说过话。
他的五姐二话不说和他一起来了。
——海宫,白珑说给他的目的地。
他没有多想,可能是这个五姐虽然在祖父出事后显得过于冷情,但……他知道 他受她帮助了多次。
所以这一次,他也把它当作她帮他的其中一件事。
更莫说,他没有说出口的——修界乱成这样,和他来海宫说不定也安全点,他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命在乱世中活下去,但也不想让这个一直对他颇多照顾的姐姐死。
但,但,“你说什么?”
秦穹的视线从龙母脸上僵硬转到秦五。
秦五的脸已经模模糊糊。
像涟漪起时的倒影。
“姐、五姐……”
“我其实不算是你五姐,”秦五、或者说只是用秦五的身份寄存了一片魂息的女人说,她摸了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讪,但又……
“但我也确实照顾了你许多,所以你叫我声姐也不亏。”
女人笑起来,模糊的眉眼竟张扬得恣意。
“你……”这次开口的是龙母,秦穹竟从她的神情里感到她认识这个……
“你,你……”他重复着,却不知是怒还是恐。
“不要气哇,我就要消散了,这次是真的。”
“你,不……”
“没什么遗憾的,”女人恣意的语气略微正了些,解释说:“小穹啊,我寄存在这身体里时就留不长,我的大多魂息早就散了,这百年就留下了两片,这是最后一片了,我要消散了,就说明我师的夙愿要成了……”
她师,她的师……
“嗯,你可能不知道,就是仙祖啦,哈哈,”女人,或者说鸾鹤大笑一声,“我的师妹师弟们早就陨散啦,只剩我,这下,我得偿所愿了,就是对不住你——不过,我特意把你领到……”
鸾鹤看向龙母,龙母早有预感一样,皱眉,到底点头:“吾会——安抚你的‘师弟’。”
鸾鹤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不枉我危师弟当年非要和你生崽!”
‘危师弟’……显然不是此面前的师弟。
龙母表情没有波动,只是看着她。而她——
已经近乎透明。
她身上不知何时加诸了许多护持的法术、阵盘、法器,全是秦穹做的。
“别哭啊,小师弟。”
这是,鸾鹤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经年执念,不能放心,因此连魂魄都不肯散去,现在,终于休憩。
秦穹昏花的视线里再看不见——“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