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灵修界!’
起初,的确是这样的。
不论九人的私心是什么,但为了灵修界的目的是最重的,那私心的比重远比不过为了灵修界之心。
但,渐渐的,这些心意便转变了。
时间太过漫长了……
太漫长了……
而保灵修界的代价也比他们想象的……
太难熬了。
他们需将整个身心融入那逆转天道的神器,他们放弃了身为人修的一部分,他们是甘愿自愿如此的,但逆转天道的代价,只有当他们真正成为这代价时才感受到——
他们不再是人了。
而不再是人的他们,想要保有身为人时的心意,好难……
他们曾预料过种种困境,也曾为此种境况做下种种准备,可,还是低估了……
低估了时间的漫长。
低估了……私欲的升涨。
当他们是人的时候,克制私欲只需一念之力,可他们在逐渐失去人心,私欲的升涨……好难熬。
好难熬啊……
不知从哪一刻起,欲念超过了原心,欲念像蛛丝,缠绕,黏连,吞裹了他们……
——好想再活着啊
——想继续活着
——神器会有失效的一日,到时我们就消泯于时间?这怎么行!
不行的……
不行。
不可……
不可!
他们要存在啊,要一直存在,不单要存在,还要……
还有更好,要……要……
要成神,做神,要让所有灵修都伏拜,要……他们感念……
白珑听到躁乱的声音、欲念,看到九个闭目端坐的人渐渐被蛛色染侵,最终,成为只剩蛛丝的怪物……
这些仿佛只是一个恍神的时间里看到的,等她再次眨动眼睛,眼前已是真实之景……
不是巨兽、水火不断的世景,也不是灵修大盛、乱战的世景,而是……
花、草、风的气息沁入鼻端,眼前有阳光、山草、广阔的原野,还有原野上翩翩起落的蝶鸟,她听到鸟的啾鸣、谷溪的回流声、还有风吹过花草茎叶时簌簌的翕动声。
感识先于脑海,先感觉到了宁和。
她正坐在这一片广阔的山原之地。
两条腿一曲一伸,两只手也一只在前,一只撑在身后。
姿态舒适,手心的草地触感茸而微润。
她顿驻了少息,才重新感知到了心神。
——方才的宁静,仿佛融入了天地风和草花之间。
她回缓心神。“你……”
——你是那神器
这一句方才无意识间已经说出过。
此刻,她还有什么不明,那些兽世、白夜都是他展示给她看的——
答疑。
解惑。
他让他看到了“长老”们的由来,和当世境况的所有缘由。
“所以,你呢?”
她轻轻的声音,像还没从舒缓的心境里走出,不知自语还是对何处说:“出来……”
“我师尊说,你是那‘神器’。”
“不让我看‘神器’是如何而成,是怕我同情你吗?”
“我不会同情你的……你是‘神器’,可也是将坏掉的神器,而我是他们选中的……修补神器的祭品,我杀你,怎会同情你……”
但说出这些的她,仿佛仍还是不曾“看到”那些过去之景的她。
而当她的记忆消化了那些看到的情境之后,她才又说出一句,“我若不肯修补呢?”
难道,就是灭世?
不,应该说,“修界就要毁灭?”
四周没有回答。
她坐在轻拂的风里,像拂去了疲劳和心事。
这是种很奇异的感觉,她分明知道着自己心中还存着许多事,但心却不再为此累。
就好像是难得的、人从出世以后就在积聚充满的心神、难得的一次空盈。
她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少顷,也可能是漫漫一段时间。
一只蝴蝶随风翩飞来。
她起身,随着蝶的飞迹而漫步徐随。
蝶飞得并不快,时而在某株花芯停下,她也便随着花而停下。
心绪平而宁和。
忽而,当她在某一株花前停下,看到花前像虚影一样出现的影相,她竟没有分毫诧讶,就像,早知道、早在等它们一样。
那是一个模糊朦胧像梦的影像:
在一个无名之境里,有两方人,一方极善、也信奉善念,而另一方则白无顾忌,恶念欲重;
这样的两方被分隔开,善不知道恶的存在,恶却知道善的所在;
善被养得愈善、纯;恶也愈垂涎贪欲着善。
有一日,善里最纯良的小公主被恶里最恶欲的男人夺去:
公主本不知其恶,初知,便受尽凌恶;
公主被欺、被虐、体心皆在溃败边沿,求死不能;
公主怀有了恶的孩子;
公主产下了恶子。
…
花影像露珠一样轻轻散去。
白珑再向前,看到了那恶子的生长:
他被封闭养在蛛丝里;
他没有任何食物,只有无尽的恶冲淬着他的身体;
他们剥离他的感知,改造他每一丝心弦和情绪;
他有着最善的母亲,那些恶让他痛楚;
可他也有着最恶的父亲,那痛楚让他被告知是应得的——
他是带着最邪恶的原罪出世的恶子,本来应该承受这些痛楚。
母亲的痛苦被继承在了他身上,他因此自甘承受赎罪;
可是好痛苦……
婴孩难以承受,只能啼哭……
身上的恶骨被抽出,一条一条,一根一根,罪恶的骨,要被淬炼干净才能容世。
——被剥骨淬肉的恶婴。
白珑看到婴孩逐渐长大,长成少年、青年……
他被不断封闭、扭曲教养着,那些白色的人影们会予他美好,但他所有关于好的体悟最终都会以更甚的恶痛结果;
这种感觉比从未感知到美好还要痛苦。
好痛苦啊……
但这是他应承受的。
太痛苦了……
青年眼角流出泪,他选择了自我沉睡:
沉睡之后仍旧会痛,可是只有痛,没有其他纤如轻羽的思绪:
譬如,如何不再痛……
不知哪一年里,他分裂成了两个。
让一个承受所有的恶痛,而另一个,恍若是“新生”;
之所以是恍若,因为两个都是他自己,而他“新生”的那个,只是麻痹了觉知,所以他一半纯净、一半极痛,而真正的他自己,则同时感受着这两种觉知。
他开始用纯净的自己前去世间。
——不知不觉里,那些白色稠泥一样的人影们不如他强大。
但他没有用这强大挣脱他们。
这是他应受的。
正如婴孩时的他不知逃脱,现在长成的他亦是——不会脱逃。
但他让纯净的自己去了世间行走。
…白珑步子向前,看到白衣白发的仙人,是她初见时“契兽”模样的他……
他在清修界行走;
一开始独身隐身,后来结识了人,学着人,收、教了徒儿;
他对徒儿们很好;
徒儿们有男有女,性情殊异;
有的敏锐,感知到了他的“不对劲”,有的迟一些,但终于都发觉了;
他洗去了他们怀疑的记忆;
他继续和他们相处;
但徒儿们的寿数有终时,且比他短得多,他们的寿数就要到了。
‘师尊,徒儿和师弟师妹们早知您的不寻常……’
那个首徒,平生爱驭鸾鹤的徒儿有点狡黠、又恳切的对他说,所以师尊不必封我们记忆哦。
他无措、茫然,平生第一次感到另一种情绪;
但他们都将要死了,他不想他们死——他封了他们的寿,凝了他们的时间,让他们停在永远活着的时候。这样就不会离开了……
…
他去了浊修界;
这里全是和清修界不一样的人,但似乎又没有完全的不同;
他在浊修界没有收徒儿,但做了他们的魔祖一些年;
但魔的寿命更短;
他们亦是留不住的;
他离开了浊修界。
最后是人间。
一个没有灵修的地方。
他坐在路边,感到了比没有去过清修界和浊修界时更大的茫然。
一个耕田的老妪路过。
老妪问他为什么坐在路边。
他摇摇头,没有回答,却说:你就快要死了。
她的寿数还很短,不到百年,但已经老到快要到寿尽了。
老妪点点头:我知道。
他:寿数这么短,为何活着。
老妪:因为我现在还活着啊。
现在还活着——就算是明天就是寿尽的时候,但是现在还活着的呀。
‘活着就是活现在嘛。’
老妪笑眯眯的,仿佛下一刻就将死、她也不为下一刻的死而忧惧的样子。
‘你呢?后生,你现在正跟我说话,为什么不也活在现在呢?’
为什么不活在现在?
‘我不知道。’
他回答着,也自喃自语着:
‘我活在过去里。也活在以后。’
以后?
‘嗯。我在找什么——但我不知道在找什么。’
……
又是说不清多长的时间过去。
……
‘现在,我知道了。’
一片蔓延森绿的竹山里,他和少年模样的友人说着。
‘呵呵,’那少年亦正亦邪,语气兴味又隐着恶意的趣味,‘等你找到活着的感觉时,就要死了。’
他是逆天道强行诞世的;
天道会让他寻觅,寻觅他的陨灭,如此正是天道的拨乱反正;
他会一直寻找,当他寻到时能毁灭他的时,才会感到活着;
痛,但同时也感到活着的欣悦;
……
又是数年,仍是那两个人,却是不同的竹境,那已是……
让白珑眼熟的竹地。
两个迥然于世人的旧友。
“她让我痛,但是也让我欢喜。”
他对帝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