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地,地下城。
所有的凡人都被保护起来。
他们不知道地上发生着什么,但那一定是极危险可怕的事,比他们先前在地上历经的还要恐怖,因为所有的修士们都行动起来了,并不是说他们之前不曾行动,只是,现在,不同的……
不同的气氛和严阵以待。
凡人们不能明确感知他们所使法术的不同,但他们有着最警惕的直觉,因此被要求聚在一起、并挖工防时,他们中最心思多的人也安静听从起来。
他们知道修士们在做为他们好的事,也知道一定到了存亡危机的时候。
“师姐?为什么非得把他们聚在一起干这些?他们原本在穴居里其实也无妨的,为什么不要我们去帮忙维系防阵,反而在这里费精力……”
一个年纪轻些的弟子禁不住心急对带领她的师姐道。
那师姐传音:“稳重些。这是师母的意思。你不能只把他们从地上带到地下,就觉得把他们救了。”师姐看着那些寻常凡人或惊惧或茫然的脸,低声传音道:“得需要引导……”
引导他们自己活下去的力量才行。
师姐虽然也不能全然明确师母她们的做法,但这般意思却是体会到了:
师母她们不止是想搭救他们这一时,而是更长久的打算。
就如同现在,看似好像没必要把他们聚在一起,但如同只放他们在各自的穴居,而他们在上维持法阵,那跟——把他们当作放进了圈里的牛羊有何区别?
单单是让他们感到“自己在危险来时也在做什么”,就已经是重要的。
地下城的另一端,云若从护持的阵法上退下,立刻有师妹接上去。
云若踉跄了步,她有些力竭,但被一道力托住,她一抬头,正看到师母。
“师母……”
“嗯,”师母温和探了探她的灵息,“三个时辰内,不要再上。”
“是……”
云若有些不甘,但还是老实点了点头。
师母摸摸她头,“知道你忧心自己的蜜友,就算为她,也更该保重好自己。”
“我知道,”云若重重点了两下头,“我就是,只是……”
她抬手,掌心覆在自己心口,“我感觉到珑珑……”
危险,很危险……
在生死存亡之际。
这是她们师门的一项感应,感情相联愈深重,愈是能感知到对方极度危险之时。
她眼神担忧,但亦极韧道:“师母放心,我不会因此走火入魔,我能感到珑珑不曾放弃,我亦不会。”
……
北封。
极北蛮林之境。
白色与蓝色的世界。
一队骑着高大兽马的铠军,护领着浩浩长长的队伍,通向蛮林入口处。
入口处,亦有浑身兵甲的军士。
若是白珑在这里,会认出这些是她在北封城时见过的诸武修们。
“如何了?”
兽马上的一人下来,对守门的同僚问。
“第四批已经进去。”同修答。“大将军传令,这批通往五处。”
“嗯。”刚下来的人——管嬴,点点头,示意同刚下马的展皂带队,“不单人,物资也是。你去管散修们,他们不想出力没事,但有生乱的,只一条,格杀不论。”
“是!”
展皂他们领命而去。
管嬴细细看起下属奉上来的册子,原本温秀的气质,也显出凛杀的气质。
——这片蛮林之境,从他们驻守北地、不对,应该说不知道多少代以前就驻守此地的前辈们开始,击杀里面的恶兽就是他们任务的一环。
管嬴在此之前也从未怀疑过,毕竟恶兽伤人,而且打恶兽的骨头獠牙和角还能补贴些军用,但……
她也从未想到过,清理蛮林还有此用。
在魔气侵袭,北地死伤动乱之初,大将军又进了一次蛮林,出来后,外面的情形并没有变好,反而愈糟,谢叶当即下令,将余下的人全部带去蛮林……
管嬴抬起头,仿佛看到大将军那时候提着刀笑得肆狂的样子……
——‘大将军!蛮林的兽潮危险……’
——‘现在已经不危险啦——’
多年、代代的屠恶兽,原来就是为了此林地。
这一片……茫茫,阔阔,旷不知何几的秘地,竟是为此劫祸准备的再生之地。
……
帝乙挥掌,将又一片魔雾挥退去。
他的神情少有的皱眉不喜,“明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弄乱我的园子……”
这些魔气,他倒是无谓它们袭来与否,只是,入了魔瘴的家伙往往都不知道礼貌,把他的竹林弄得……
他蹙眉,再次挥退了一片魔雾——他的这一挥,魔气退的可不止千百里,而是,直接退回魔源之地,短时间——百千年不能再成气形。
他是天生地长的混沌之物,无喜无厌,无善无恶,但……
他看着一旁被他沉睡去的竹女,一道久远里的人影出现在脑海里,他喃喃着,“还是要护一护的,我还没忘啊……”
不过,在他退魔的某一刻,他忽而抬头偏了偏目光,“咦?”
他仿佛在清浊、混沌中捕捉到一簇不同寻常的光影,“那是?”
帝乙露出兴味的神色,“愿力?”
“小清离,你想奉她上神位,她却……”
……
凡界。
已经荒弃了的凡人的土地上,一些泥像神龛散落在各处,有些已经荒芜久,但也有一些,还有供物的痕迹,显然不久前此地还有人烟时还被祈愿过,这些,是传说从西北之地流传而来的,能达成人愿的“女仙像”——
当年的义女,长成掌家后,又逐渐掌城,她的商路从西至东,从北到南,而商路遍行之地,女仙像也塑立在了各处,传说这是达成人愿的女仙,只要虔诚祈愿,不需金银钱财,只需供奉女仙喜爱的天然花草,就能指引信徒走上得愿的道路,所以……
这些不需要金身银供的神像很快传开,而只需要一株花草就能达成的保佑,为何不试一试呢?
有一些人达成了心愿,有一些没达成,但没达成的不会埋怨,还会觉自己不够虔诚,而已经达成了的,更是不忘还愿,渐渐的,在祈愿、还愿的时候,人们总会回念一句,‘愿女仙也心愿得成’,于是……
于是……条条祈愿就真的成了力量,这是义女报恩女仙的最后一件事……
……
“我……不许……”
大荒之境里,白珑闭着眸,神魂仿佛紧紧抱着什么。
她陷入一种极玄妙的境界里,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描述,但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在发生了变化,或者说,她在不断得到什么……
“不……许……”
她的声音仿佛发乎口中,又恍惚只存于神魂灵海之中。
她感通天地,仿佛天地的力量都灌注于她体内,她与天地融为一体,但,“不……”
她咬着牙,不肯放手,咬牙的声音似含着颤,但又强韧得厉害,“我不要……”
不要这力量……
他正在把力量都奉给她——
已经是近神的他,在把她奉上半神之位。
而这是个万千年已无神的世界,她将是最强,最无人能阻,最自由的,世界的规则甚至能为她改变,这便是他已想好的,他会赴自己的命运,但要留下一个更好的世界……
那些长老的生命,早和他连接到一起,他要带走它们,带走那些恶心的怪物,留给她一个干净的世间……
——不要……
白珑在识海里说。
她不肯放他。
她能感觉到,自己声音和神魂缠绕,让他缓了步子,但……
但……
以她的力量,仍旧难留,然而,当她以为就要失去他的连接时,忽而,有什么力量注入了她的身内,那是一条纤细但极有韧力的力量,她不及体悟,就感到腕间蓦地一热!
是……
方才黯淡甚至在消失的契纹,重新变得清晰,她能感到自己恒一的心念:
她不要放他!
而后,这股韧力就真的开始帮她。她感到天地的力量开始扭转。
【珑……】
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
就像方才他安抚的声音一样,她能感到这才是他真正的声音。
【小白……清离……】
她听到自己用契纹传与他,他们又在用契纹对话。
【我这几十年,都在寻一个答案……】想要问天道,她那克煞的恶命,后来机遇师尊的留影,她愈须寻向那答案,因为不止她,还有师尊,甚至关乎妖鬼,关乎这个世间……
她尚不能知晓真相如何,可也直觉感知到那藏着极大的秘密,甚至可能是此世最大的秘密,而她……
【我压抑了一些……】
一些情感。
因为首要做的是那般紧要的事!
她迫切地、几乎让自己投注全心全力地、到达那个答案,但……
【我默认了你是我的,你……】不会离开我。
——是了,在她自己都没觉察的时候,她对他的占有竟已到那般程度。
以致于在她心里,竟然已经那般久不曾想起过解开契约的事,或者说,就算想过,但她却不曾想解契之后他们会分开——
她心底里最深处,藏着她自己都没觉察的独占和霸道的情绪,那般强烈、陌生,以致她自己都因此没及时觉察,那种独独对他的,唯有对他的,以及……
让她此刻如此怒意的:
——你怎么敢?!
——不管是什么东西,怎么敢和她抢夺他?!
她不知何时脱离了无形的桎梏,竟睁开了眼里,那眼里燃烧着烈火一样的光,那脸上也有一抹疯狂的笑,“我才不管你说的什么很好的未来,我不信命,以前不信,现在也不信……”
“珑……”
她用契纹紧紧反抓着无形中的他,无形中,他的身影真的被她“抓出”,渐渐显露隐约……
他与“白清离”像又不像,白珑听到耳边的声音叠合在一起:
“珑,我留不久的……”
——“好痛苦!想要、你……”
“我本来已经到了末时,不是你之故……”
——“你融入我啊!融入我,我们一起……死……”
“我很喜欢,你……”
——“唔……嗯……喜欢你,占据,你也,占据我,我们……”
前一句像他的声音,后一句像暗影里他的低低私语,像蛊惑,又像压抑的呻吟,最终那窃语的声音被他压制去一样,她能“感到”他滞痛的一息,那是被他再次剥离抛却的“自己”,在他将自己的力量全部归于她和天地的时候,“不……”
白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她能感到,他是说真的,他安抚她的话是真的,像风一样的拥抱是真的,现在他将要离去,她即将失去他,她就要失去他也是真的!
“不!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他又何至如此,何至遭受如何呢!
“当有别的办法的,当有的……”
“天道,天道……”她已然说不出完整的话,但他们的话早已不必全然说出便相通,她在说天道之女!她不是所谓天道之女吗!
她要天道佑他,天道!天道!
天道你可听到!
【“唔”】
虚空里,有什么,苏醒了。
……
婪,出生于林间的森中公主。
她有着强大的母亲和父亲。
自小,她生活在族人的教导和欢乐中。
有一天,她却被群怪夺去。
他们设计使她爱上一个男子,她怀孕后再让她知晓真相。
那是一个……最邪恶的男。她受到了经年的折磨辱虐。
原来他们是为她肚腹中的孩子,她是被择中的母体。
她死在诞下他之前的一刻,他们使他们母子不能相见,如此,那孩子才能接受她至多的痛苦,也,仅有痛苦。
……
白珑怔怔的,看着幻影一般的女人,她和他那么像,她一瞬间“看过”了她飞快示过的记忆,她是……
【“是你……”】
……
婪这一场孕育,不知持续了多久,他们让她在濒死之间循环,如此,才能让那孩儿最大限度被苦痛滋养。
她濒死之后,往往在一个湖边休憩。
她被折磨得厉害,望着湖水呆呆,几日间一动不动。
‘呵……失去神智了……她神魂已经千疮百孔……’
是啊,她的神魂早已不能补救。
她能听到他们监看她的声音,但已不能给他们回击。
她从没放弃过回击哦。
她知道自己已不能靠着自己手杀掉仇敌,也看不到仇敌死亡的那一日,她望着湖面,并不是在发呆,她是:
一点一滴,一丝一缕,以雾丝穿山石的耐心,在拨看未来……
……
白珑仿佛隔着一层水光看到那名“婪”的人。
……
与此同时,相隔数数万年、湖边的婪仿佛从水里看到了什么,她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嘴角,像无数次被伤痛牵出的抽搐,但她在心里轻轻愉悦地说:
是你呀。
使我的仇敌死亡的契机;
我将把我的愿力加诸在此,使你在斩杀他们力竭时补用我之力。
至于,
低头的女人看向她隆耸的肚腹,
——你,
可恶的孩儿。
他们使你继承你父血的恶欲。
你父血当死。
但若你将父血全然斩离、你与他全然不相类,你死,也生。
——婪留下了酷严的惩戒,也留下了一线生机。
……
隔着水面的对视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