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就是这七个孩童里年龄最大的女孩，她已经十四岁，但看起来瘦小若十岁刚出头。
她说他们的确卖了熟季不同的果子——
“起先，是只敢在山后村卖，后来听说大封城里卖更好……”
老大所在的村子叫山前村，虽然叫“山”前，但具体哪一座山却是不清的——
山前村四个方向都坐落着山，常年长月的就没人说得清村名是依着哪座山来的了，不过村里倒有老人记着，说祖上是特地找了这么个地处，好地方！安置他们这些后人，以免他们受到外头仙人们注意——
那可是仙人，注意到他们这些蚁似的小人儿，能得好？
老大从小就听着村里老人说这些话，村里的人也都习惯了，经年累月，世世代代的在这处好地过活。
与山前村不同的，山后村不止一个，那四面方向坐落的大小高低的山后头，也不知哪时候积了些村户，有大有小，大的几十口几十个人家，小的可能就一两间房一户人家，山前村管这些山那头的村子同一都叫成“山后村”。
山前村和山后村们本来并不相干，直到……
“那年，山花提早开了……”
其实是村子逢了灾——村子逢灾在前，那头年的冬天不知怎么回事，把他们贮存的粮食都冻成了灰，就是“灰”，老大记着很清楚，那原本颗颗白白，散发米香的宝贵谷米，变成了硬实的，像一粒粒小石头子样的东西，一煮，就化成了灰。有人吃了，然后就腹痛，最后竟然发疯砍了自家老少，然后就再没人敢吃了……
那可真是个难熬的冬天……村子很快就有饿死的人，先是孩子，接着就是身子不大好的老人……“直到山里的树开花了……”
花，应该开春，再暖和一些，到三月四月份开，再结果子。但就是……提早很多时候，开了。
而且很快挂了果。
黄橙橙的，红艳艳的，实在……引人。有人就没忍住，吃了……
反正就要死了，与其饿死，不如尝一口当个饱死鬼……但那个吃了山果的却没死。
再然后，村里人就得救了……靠着山果，他们过活了那个冬天。
那可真是个……难熬的冬天。不过不知道果树是不是开花结果得太早，错乱了，山果竟然被他们摘了一茬一茬，竟大半个年头才算没了，不结了。
“村里人都惊喜，又敬畏，说可能是路过的仙人相帮，因为看不过他们饿死……还……奉了供品……”
这是第一年。
只是第一年。
当年的冬天，山树没再开花，但却在第二年，春季开到了秋时末！这一回，村人有些经验了，有人就把多摘的果子偷偷往山后村卖……
“一开始是货郎，捎带在箩筐底下，后来货郎领路，邻舍里三四五六个一伙儿……”最后，几个山后村都被走遍卖遍了。
“得换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山果子是不花力气得来的。大家几乎把那山供了起……”
等到第三个年头，也就是今年，山树开花结果，他们卖了一段日子给山后村，就有人说起大封城，“他们说大、北封城是最好的地方，富，什么东西都有人买，什么好东西也都有人出起钱，一开始没人敢，族老也不让，但……”
已经尝过卖东西的好处了，也知道有那么个地方，能叫他们卖出可能比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的价，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摘得太勤，山果今年已经不足往年，只是开花结果子时间够长，但结果其实没有往年那么多了。”
于是有些人坐不住，不再听族老的话，“也是那个时候，我们大家才知道，原来去年就有人偷偷跑出去卖过了……”
老大说到这里，试着抬眼看向“大仙”。
她一番话说得不算顺畅，但好歹磕绊着说了。
眼前一身银色甲衣的大仙看不出黑面背后的表情，只听她声音闷哑似的一声：
“卖果如此心急，连你们这般，稚童，也要赶紧么。”
黑面后的视线在他们身上似有实质般量过。
这七小孩最小的才六七岁，说他们稚童实在不为过。
七小孩还是第一次当面直对她的问，眼可见得紧张。
那老大更是忙道，“回大仙的话，虽然是稚童，干活却不少。我们从会走就会做活。”其他人纷忙点头。“这一回，他们原是叫我们跟着试试……”
她说到这里磕绊了下，老老实实把村人目的说出来：
使唤他们帮忙——毕竟这么半大的孩子已经能当半个大人使了；
二是因为他们小，说不定买卖能额外赚一些心软钱；
最后，则是他们的小盘算……“想带着我们，是生人口，那老板贩子没见过，到时藏起一些放我们这儿，等老板那里的卖完了说不定我们这儿的能卖更贵……”
是的，村里人已经很知道“奇货可居”的道理，也是想着如若明年山果再没了，那今年就是最后赚钱的时候，可着这最后——可不得赚它一大场？
最后这一条就是他们没被驻仙府第一时间发现、且还藏了起来的原因。“我们，看到大人都被抓了，就……躲起来，想着若是没被注意，就跑回家……”
后来没跑成，因为同伴里的一个生病了没法跑，他们没办法，只能在城外先躲藏着。
七小孩里的一个男孩颤巍巍抬起手，示意就是自己生病才累得同伴。“都怪我贪吃……”
——村中第一次至大仙城的小孩，不小心贪食了些，不想自己肚腹却不能耐受。
“大仙，我们知错了……再不敢了……”说话间，将他们的背篓、篮筐、小包裹都推到她面前。
他们带着的山果驻仙府没有留收，这三天这黑面的仙人也没说缴去，只还让他们带着，就跟来时一样。
七小孩都不知这是什么兆头，更不晓得这黑面仙人赶带着他们去村子——是何用意。一时望向她的目光虽不敢明言，但忐忑分明：
他们想问她是不是会让他们活命，但又不敢。
黑面人、白珑，迎着这诸般眼神，颇能沉住气——
她倒不是有意吓唬孩儿……
只不过从那影石里看得这些孩子聪明，非是那种“讨得娘和爹喜爱”、“与兄弟姐妹争宠”的小孩子的“心机”，而是：
更直深的，也更粗蛮的存活的智慧。
嗯……
待这几日见到，她更如此想了。尤其此时听闻那叫“老大”的孩儿的一番言语，她……感到了些许久违微妙的熟悉。
能唬得她开口自然是她最初的目的，为此特意请了管嬴和她部属们配合，划下圈界把她们独留下，一是想看她们是否还会传信交流，二则是她的确需外出察探。
——大封界是从素舒山方圆百里外开始的，这是第一道。其后每近三十余里就有一道，这些封界是围绕那山，也就是呈圆环状的。但他们行路走的却是直径，因此她需要时间去查探环界中的旁处。
这些地方驻仙府不会再查，她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倘若没有任务堂派人降妖鬼，驻仙府是被严禁再踏入这些险地的，也就是说，封界一旦起，除非任务石带走妖鬼，不然，封界之内的人，恐怕……
——既只这两个结果，那么，他们再探查封界内亦是无用之功。
她存着两个目的，三日来没在封界里旁处探得活物，倒是这些孩子，即便她独留他们在圈界里，他们也没再比划，比她想得更警惕……
她已然做好她们这一路不开腔，她只好到那村中再查问的准备，不想在进村前开了口。
不过，
她目光尤落在那老大面孔上，
没回答他们试探的眼神，只微抬手，银袖一拂，收了那些山果。她问，
“第一个吃下山果的人是谁？”
又及，“第一个供奉的是谁？”
这小老大，从始至终没提到山神二字。
白珑心知肚明，她说的当全是实话，但即便实话，恐怕也详略挑选，有隐有略。
白珑心知肚明，盖因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从前的自己。
七个小孩听她问，脸上几许变化，末了还是老大开口说出一个人名，又道，“供奉，是夫子第一个说要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