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白珑出了驻仙府，将北封城内外走了一遭。
她已经细看过那七个孩子的影石，她们比她想得还要聪明，那女孩从进囚牢到现在，只朝那些小孩比划过两回：
一回是刚刚进到囚牢，她安抚那些小孩别慌乱，二就是这一回了。
她提到了“山神”。
山神。
她在喉间无声滚了一下，看来这个山，极可能是那素舒山。
敛着念头，她凝心将北封城内外察走。
驻仙府邸的围墙上，扒了一圈脑袋。
一行武修挂在墙上。
只露个眼睛眉毛朝外头瞧看。
“怎么！她不喜欢咱布置的屋？！”粗嗓的展黧压着声音惊诧。
啪！
是近旁的他哥展皂照他脑袋拍了一巴掌，同时传着音，“没和你说这时候要传音吗！万一她听着了呢！”
“不会，隔音我用着呢，那传音我真用不惯。”“嗤，皂皂你别气恼，黧黧就是这样，一天不动肉身就浑身痒痒，嘻，不动嘴当然也是。”“嘶——你再膈应我……”
“嘘！”
一道不算响的嘘声霎时阻住了这些闹声。
声音源于一排人的最头上，管嬴也跟部属们一样挂竖在墙上。
“她不是不喜，是查正事。”
她温温吞吞，如同说军武常事一样。
“什么？！不是去找旁的住处吗？！”
展黧：“我还以为她嫌咱这不舒坦，要去找客店呢！”
展皂：“……我倒看出了。二姐，她……真没提大姐？”
大姐，也就是他们大将军，他们都服大将军和二将军，常年久年这么处下来，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早不是上将军和部署的关系，私下里都叫管嬴二姐，当然大姐这个叫法是不敢当大将军面喊的，她嫌他们黏糊……
管嬴听话听音，看他们尾巴朝哪撅就知道他们要朝哪飞，“没提，也没嫌礼轻。”她说到这自己都要舒口气了，他们先前探消息，探来的消息叫人心重——都说任务堂搞妖鬼是一把好手，但要是不喂饱了那些人，他们才不用心给你抓——
是任务没错，但人家就是拖着，你也没处说理啊！他非说时机不到或者查出来的不是全部，要把你们全折腾着修炼不了也干不了旁事，你能奈他何？
——‘再说，也不好真开罪了他们，毕竟，妖鬼邪乎，他们呢？’
是啊，能降捉妖鬼，还能全身而退的……管嬴想起来老友话里的未尽之言。她可是把府库差点搬空了才造出了那么座宝屋……
“她总共跟我没说几句话，全是绕正事，我倒说得不少，不过也全是正事。”管嬴还想揣她心意，挑个合适的时机说大将军不是有意怠慢，不过看她的模样，“倒像真不曾在意大将军在不在。”
“真的？！”
“太好！我还担心她觉着咱们跟那些待在山里的娇花一样怕了她那什么劳什子名声！”
“得想法子和她干一架……”
“嘘！”
管嬴又一声，众武修声音再次压下。
“这还只是头一天，谁也不许到她面前现眼，别让咱们送的礼合心意了，咱们的人再招人烦！”
“是！”
“今日她查外头，明日可能查你们，都不许丢面！”
“是！将军！”
不过没想到第二日白珑没查他们，反而就要走了。
“白道友，这就要走——去素舒山了？”
饶是管嬴，也愣了一愣。
“嗯。”
白珑点头，她昨夜察了城内，城外至邻城近百里亦察看了，暂并无觉得异处，此时见管嬴神情，以为她不放心，便与她说了。
末了道，她若察到异样，可以随时传音与她，说着取出一块传音石予了她。
管嬴接了过，才，“那，道友……可需什么人手或器具？”
“不需——”
白珑话音没落，就听门口窸窣动静，却是昨日见过的武修们探头探脑，“白道友带我吧！”展黧第一个开口。
“带我！”一个女武修一把把展黧拎到身后，站在前道，白珑辨认出她是昨日想和她切磋的那武修。“咳。”展皂轻咳一声，看她，没说，但话意明了。
管嬴眉角跳得已经几乎维持不住笑意。
白珑：“我……自己就可。”费了有一会儿，才叫他们都信她的确谁都不会带。她说完，看向管嬴。管嬴眼皮微动，看向那些部署们，“下去。”
金光煌煌的房中只余两人，白珑才低声与她说了自己的请求。
“当然可以。”管嬴道，没想到她去捉妖鬼，要求的仅是这么一件小事。
……
不多久，七个孩子被带了出来。
他们身子四周笼罩着结界，即便被从地牢带出，旁人也绝接近不了他们，他们也亦接触不了旁人，这与其说是出了囚牢，不如说囚牢被他们随身携了身上。
七人惴惴不安。犹如被强行从母兽肚腹底下剥离拽出的幼嫩的兽仔，满眼惶惑茫然，只缩跟在那最大的女孩子背后，像不够强壮的雌鸟护了串更小的鹌鹑。
押解他们的兵士都覆着银光凛凛的甲，连他们脸上也是，冰寒的天气下，若不是他们面甲下露出来的眼睛，恍惚让人觉得不是真人——
像什么冷肃的石头或冰块凿出的死像假面。
其中一个人是黑面甲，跟其他人比起来仿佛更骇人。
一队人静默着把他们带至大封界——
围绕素舒山方圆百里，是第一道封界，谓之大封界。
冬风在寒硬的大地呼卷，这样一队静默的冰银甲士仿佛也氲着不祥的气息。
七个孩儿只见前方茫茫，他们认出这是回村的方向，可是……
突然，那些茫茫仿佛与别处一样的土地、风和空气，刹那变了！
原只是什么都没有的空中，从地面拔起一道波纹一样半透明高墙！
墙……有多高呢？他们抬眼，无边无际，只觉，这简直是耸到云头的高！而且还长……长长，叫他们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头……的长。
“到了。”
这个时候，乍然的一声，粗烈的嗓子不知哪个兵甲发出的，所有人几乎止了步。
之所以说所有，是因为七个小孩里有人慢一步才停了下来。
“交给你了。”
甲兵里那粗烈的人又道。
“嗯。”
一声短应。
孩儿们瑟瑟看去，见黑色甲面的人走了出来……
啪！
余下的银甲兵齐刷刷抬拳，重重向她一行礼。
穿着同样的银色甲衣，但脸盖黑色甲面的那个人没回应，或者说，她没开言，但略略点了下头，而后身在束缚里的七个孩子便感到一股力推了他们一把般，他们穿过了那“高墙”。
“就这样，行吗？”
大封界外，眼看着白珑带七个小崽进去，有人忍不住开口。
“白修友要求的，咱们只送到界边就行。”
“哎，我就没想到，用是用咱们了，可只用咱们送到这，这……白小友实在……”粗犷壮硕的武修哭腔吼：“她怕我们被妖鬼害了吧！”
“！！我……展黧你再哭一个试试！！给老子憋回去！瘆煞老子了！！”
……
那边，进了大封界的八人气氛，仍旧默。
七个小孩不知是吓怔还是什么，瑟瑟成一团，求饶的话都不说。
而黑面银甲的看不见脸的人，也不说什么，只带着他们继续行路。
七个小孩都看出，他们正是往他们村子方向去，所以，那个高墙，是把他们村子围住了？这么远，就开始围？
身后的高墙从这一面看更可怖了，就像，就像一道浪头打过来，连天都要遮住了那么高似的！
他们单知道村里惹了事，约莫也猜着是果子的事，可，可……可这围起来是为什么？
现在也是，带着他们，要干什么去，要是杀，现在，早就可以杀，但不杀，还带着往回去，难道……
是要把他们驱赶到一起屠村……
苦寒天地间，八人静默的行路。
第一日，没有如七个小孩怕的那样，这个人会让他们走路到累死——
他们知道仙不会累，仙的肉身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当然可以御剑腾云，可即使不腾云驾雾，用两脚——也跟他们不一样，不会磨破更不会累僵。
他们还以为这是他们的刑罚……但在小半日后她停下来了。
“咚咚”
她用剑鞘在地上点两下。
七个人顿时僵硬。
如同深冬里僵直的小雀。
但她没用剑杀他们。
反而用那剑在他们脚边划了一道——
不对，是一遭。
绕着他们，在他们脚下边划出了一遭圈。
这是，什么……
黑面人一句都没说，竟就这样走了。走了……？
七人凝神去看，却只看见她一道背影，先还看得清，但没两息就走远去，也没见她飞或者走得怎么快，怎么就……再看，人已经是看不见了。这……
七人迷茫，紧张，而后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忍不住伸了伸脚，“呀！”那划出的圈竟把他阻了回来。
…
第二日。
——是了，昨天他们被圈在那划的道里，等着等着先是试着坐下，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着……再醒来，就是这第二天。
他们已经移了……很远。七个人都看出，他们已经不是在原先的圈里了。
仍是赶路。
仍静默不发一语。
但七人里有孩儿禁不住偷眼看她。
不敢看久，也不敢全抬起眼，只在她走在他们前边，才掀眼从眼缝里觑一眼。或者她再次划圈把他们留圈里后，盯着她的背影眼神明显，也更久了些。
——在她划圈前，也就是今天走了大半时候的时候，他们中最小的那个不小心跌倒，正跌倒她脚边，他们吓坏了……
几乎一下都呆住，最小的芽儿更是起都不敢，他们都以为她一定会发怒了，但……
她只是看了一眼。低头，看了小芽一眼，就……只看了一眼，既没把她踢了，也没发火，就这么接着走。
他们又不知何时睡过去。
等到第三日，一醒来发现变了地方，七人里已经没人再怕了。
今日起步的地方是一个土丘，他们都记着这个标记，小土耗子，因为这个土包的形状像老鼠的头，所以他们村都叫这个名字，过了小土耗子，只有一天的脚程了……
就快到了……
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到，到了后……之后呢？会发生什么……
七孩看她的次数变多了。
就像一条看不见的虫掉进了巢窝里，虽然巢里的小鸟雀仍静默，在危机四伏的寒冬里紧紧抱成团取暖，但也因为那小虫躁动浮急。
这一日，日色暮，他们停下时比前两日都晚，眼看那剑再次划出了道，为首的老大终于趁那圆没完全圈起来，从空隙里出了声：“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