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妥善安置,一道身影出现在他身后。
那身影没有清晰的面目,随在他身后,赫然如一道模糊的黑云,亦或就像他自己的影子从地上揭了起来。
影子开始对他“说”话:
“你真的就打算这么到死?”
“他”的咬字非常轻,像夏日里山间的清泉声,住在山间的人会因为时时听、日日听,而习惯了、将它当作寻常生活的一道音一样。
轻,但是无孔不入的蛊惑。
它包含恶意的关切,“就这么……没有一天轻松,没有一天不痛,你未免也太可怜,太可怜了……”
它仿佛要替他哭泣起来,但就像裹着毒液的蜜糖。
黑影环绕过他,直绕他正面,仿佛阻挡他的去路似的,“你,就甘心?”
他仿佛听而不见,继续向洞天深处而去。
黑影急:“你去哄她啊,她愿意救你的。你难道感觉不到?她很喜爱你的,只要,你说给她如何做就可以……”
“回去吧。”
“回去说与她啊。”
“她会救你,她愿意救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
但雪白的人影仿佛半分不曾听到。
“你!难道真要……”
“可怜,可怜!”
“徒劳!徒劳!”
“你以为你一己之力可以对抗?!牠们不会愿意——”
雪白的身影终于停下来,但并不是聆听,他伸手向那黑影,黑影猝然消隐。
“唉…”
但紧接着,半空中一道叹息声:
“清离……仙祖……”
前二字犹如长辈对极度疼爱偏爱的小辈,后二字又敬如天道神祇。
仿佛规劝,又仿佛敬求。
丝丝白光出现,赫然与上清长老们身畔的一样,然而这些白光还未到他身边,便被他抬手间挥散去。
整个后山界都沉暗下去,只有白珑所在的洞天笼罩着莹白的月辉,不曾被暗色吞没。
他仰头,看着漫天黑气轻抬手指,下一瞬,无数黑气奔腾滚云般冲涌进他的身体内。
……
白珑在梦中“见”到了师尊。
确切说,是曾经、当年的师尊。
不是在上清长老面前对她不多看一眼的慈章宗主。
眼前的,是二十余年前的灵均。
白衣仙人,腰间悬着一枚玉珑法佩。是……
还没到白家村……还没和她见面的灵均。
——【你此去,谨记重任,不可妄图插手天道】
有上清长老的声音传来,灵均应一声,旋身下了山。
他从仙修界到人界,来到白家村,他站在高处,在半空低眼望那个破败的凡人家。
白珑不知他在想着什么,但倏然冒出第一个念头,原来这才是师尊当年第一次见我……
——【我算过了,她与此佩有缘,戴着吧】
恍惚里,她看到和他对坐的一个卜策的修士。
——【她与你缘法不过三十年,见她之前,不妨为她取一个道号】
什么意思?
她不由随着那人的话想,三十年,她才和他相处一年多,说明还有二十九年吗?道号……
——“澄心。”
什么?
她心耳一跳,心绪和思量遽然断去。
——“她的道号,澄心。”
原来是和卜策者对坐的灵均说了话。
她看到那卜策者全无意外,温和含笑,【澄明心境,正是她的天命之处。】
白珑怔怔看着画面消失,眼前重新是白家村的场景,她看到灵均从上空落下,进了那家,救走了那孩子,小孩眼神像狼一样,凶狠又狡诈,她看到他们没有立刻离开人界前往仙界,他带着她在人界里行走着,他们走过小溪,田路,村边,小孩装累,他也会背着她,最后一日……
是一个荒原的野地。
这里和白家村的荒地不一样,这里的草木疯长一样,乍一看强横又霸道。
“她”在草地里睡得四爪朝天。
一簇暖火符在她身旁。
灵均在另一旁静静坐着,忽而,他转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白珑悚然一惊!
竟……竟觉得他看到了她!
她像僵直了一样,尽管知道这是梦境,是一场幻相,可她也不受控制一样和他“对视”。
这个对视没有太久,约莫几息,他的目光移了开。
那不远处的“灵均”微低着目,仍是静坐的模样。可……
白珑的心中狂跳,她迫切地感知到,感知到……
幻相一转,已经是天际微亮,那小女孩爬了起来,拽着仙人的袖子重新踏上路程,白珑怔怔地,这一次没有“跟”上去,她只看着他们远去,而后慢慢走到了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
草木浓翠,晨光熹微,有露水和健壮的虫跃过,她看到他们方才在的地方,一簇如萤火一样的光点。
她伸手,那些光点犹如萤虫一样贴向她的指尖。
她瞳孔缩紧,她终于知道了……
如何救他。
……
白珑没有从睡梦里立时醒来。
她的身体还在沉睡,却有上清长老的眼睛“借”给了她,让她能看到她睡梦中不能看到的景象:
那是她所在的洞天外面,整个后山界,犹如置身在了魔域之中……
漫天乌厚的黑气。
白珑一霎间恍惚以为看到的是魔域。
但……
她看到了那些黑气如滚雷一般向着同一处奔腾,或者说,它们一直在奔涌着的,只是因为速度太快,所以乍然看去还以为停滞不动,它们冲涌的尽头……
表情如冰玉的人。
正如借给她眼睛的上清长老不曾开口,看到这一切的白珑亦知道他们让她看这些的原因。
两方都没有说话。
上清长老们的默声仿佛印证着他们此前的话:若是她不愿意救他,谁都无法勉强。
所以他们只是请她看,看他一人救世,看他以一人之力,抵挡一界,看他……
只是看他。
——你舍得吗?
她仿佛听到无声的叹息,听到无声的声音问着。
舍得吗?
忍心吗?
你……喜爱他不是吗?
她看到……灯火影绰的仙城里,她在一株树下将他……
将他……
沉隐的记忆浮出,清晰。
她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时的树下,被她按住的人有着绝对比她强大的力量,却被他紧紧按在树身,而她轻轻亲他的唇角……
绵长的,从浅浅到缠连的亲吻,她醉了,却也清醒着……
一如此刻。
——怎么会舍得?
——怎么会忍看他如此之痛?
她喃喃一般,“不舍……”
“不忍……”
“我的确……”
喜爱他。
无法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