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应允了。”
偌大星台之中,上清长老们的声音响起。
……
“所谓救世,听似极难,然而那是于吾等而言。”
白珑这里,也听到长老们的话。
“你是天生的澄明心境,进入他的神魂之境,修补即可。”
“听似简单,实亦不易。”
“因为只有你能进入他的魂境,进入之后才知如何补救。”
“是了,我们亦不能提前告诉你如何做,但,你进入了就能知道,就像你们的契——”
“世上除你之外的人,费尽万般也无法结成。”
“于你,却是自然天成。”
……
修补……
如何修补?
该如何做?会发生什么?
奇异地是,她真的如上清长老们说的一样,真的感到了……
她会,融于他。
与他,融为一体……
——她识海中真的感到了答案。
接下来,就是时机……
……
白珑睁开眼,就看到白色的人影守在身边。
她目光上移,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落在她脸上,她微微动,他便有所觉地伸出手,扶她坐起。
白珑感到身体轻盈,身内的灵息充盈而满足,就像她曾经梦见过后山大界后的清早一样。
她没说谢,只是手指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
“我感觉好多了。”
她如此道。
“嗯。”他只说一个字,但她清晰感到从他身内传来的喜悦。
莹白的玉石台上放着他准备好的清饮,有令她神清气爽的清香之气,他娴熟地端给她用。
“你以前给我喝的安神汤,也是你自己制的?”
他点点头。
“对……灵脉好。”
“噢。”
她慢慢喝起来。
如若忽略这座山之外的乱相,此时此地堪称岁时静好。
白珑慢慢喝完,朝他伸出手,他便接去空杯,但没有起身放去,因为白珑握住了他另只手。
“我知道你恐怕我出事。”
他微顿。
手指微动,那白玉般的杯子便被一道萤光稳稳托放到桌上。
白珑轻捏他的手指,“如果我试图救你,会有危险是不是?”
他瞳中缩动,情绪波动,即便没有契约她也能感觉到。
“果然啊……”
她轻轻声。
他望着她:“你,不要……”
“我当然不要啊。”
白珑挑眉诧异:“你都这么阻我了,可见其危险,我是傻了才去冒险。”
他眼神动了下。
“是真的,”白珑叹,又笑,“虽然说得夸张了些,但,我好不容易活到如今……”
她眼里诸般思绪,抬起眼神态认真:“你是仙祖,定然比那些长老厉害吧?他们只是不想你犯险——我们且再想想办法好不?毕竟也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他这次感到了她说得是真话,点点头,反握住了她的手。
……
“我有些担心云若她们,不知他们怎么样了……”
山中,白珑牵着他的手巡视,忽而担忧道。
“仙祖大人,能让我看到她们是不是?”
他如何会拒呢?在她的视线里点头,而后抬手,化出一面水镜模样的灵镜,她就从那镜中看到了云若、花浮、她的小侄女、慈章……
白珑认真看了,“他们都没事就好……”
……
夜里,她拉住他,“你要去净化浊气了是吗?让我也看看好吗?”
他摇摇头,在她醒来后第一次拒绝了她。
“我就知道,”
白珑道,“也没指望你一下答应……”
但她接着道,“其实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看到的缘由,你……会入魔是不是?”
说到后面,她声音愈轻,也带着小心,像是防着声音稍大一些就惊动了魔似的。
他眼中第一次出现如此大的波动,几乎要抽离被她握紧的手,但她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是……对不对?”
他不愿欺她,可也不愿她知自己有那般丑恶一面,于是与之前不能回答时一样,略有些狼狈地避了避眼。
白珑于是知道是真的。
“我就知道……”
她紧紧抓着他,“我很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她喃喃一般,他却仿佛气息都停滞了。
她抬起眼,“虽然,有些好奇你另一面,但还是最喜爱你现在的样子。”
他气息波动,白玉般的脸上,眼瞳里仿佛黑色更深,但又好似错觉。
……
她在第二日用行动表明着她有多喜欢他如今的模样。
抚他的脸。
轻拂他的眼角。
他羽蝶一样的睫羽。
他带她去了另一间金碧辉煌的宝洞,里面有无数藏书和珍物,他道:“是供奉……”
这些年,供奉给仙祖们的天地奇珍宝物。
他牵着她的手,微微的热意流过她手腕里的契纹,她心有灵犀,“都给我了?”
“嗯。”
她看看自己的手腕,神情好奇,待抬起眼,果见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在她脸上,她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会让我更喜爱你啊……”
说话间,带起他们交握的手,在他的手腕内侧亲了下。
他蓦地闭眸,眼里黑雾缭绕。
……
夜里,他比之前更晚一些离开。
白珑枕着他的手掌,“是不是该去净化了?”
他轻摇头,“我等你睡了……”
“好吧。”她勾唇闭眼,但没有停止思绪,而是在脑海回忆两人初遇时的情景,从夜雾林到人界的陈家堡,再到仙修界、南地、北封、后来的秘境,竹林,再到妖山、合欢谷……
她没有说话,但每思过一地,他的神情就变幻一霎,就像:
有另一张脸孔要冲破皮肉疯长出来。
“我从一开始,就把你视为了自己之物,你知道的吧?”
白珑闭着目,像是快要睡去,但清晰的声音落入他耳中:
“我以为只是契约的缘故,但实则……把你当成了所有之物。”
所以,才与他如此自然。
旧年的经历,使她内心层层包裹,当年秦穹的话并没有说错,她的确“狡诈”“心机”,但他和她却有“契约”……
那种被她以为是修士与契兽的契约,从属的,不平等的,全然掌控的契约……
正好是她多疑的内心仅能接纳的。
阴差阳错。
顺理成章。
“我们多么契合……”
竟然,在他露出仙祖的真身后,他们还能保持如此的相处。
世上,大抵仅他一人会让她如此……
她的心丝战栗着。
他蓦地捂住一只眼睛,透过玉白的手背,仿佛有黑色的粘稠之物要挣扎出,他半晌,几乎在气息渐长地睡后,才从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嗯”声。
……
“让我看看你净化好吗?我也想更了解你啊……”
她又一次这样说。
这一次,他却无法再拒绝她。
……
夜幕方起,翠荫潋滟的仙山之中,白珑终于见到了他净化浊气。
天幕像黑夜加深一样,但若细细察看,才能发现那不是天在变黑暗,而是丝缕的浊气。
浊气像雾丝、又像轻烟环绕向他。
白珑知道这不是他一人净化时的场景,此时的浊气,至多只有他一人时的万分之一。
但她没有说出,亦没有打断他。
她站在他给她布置好的结界里,在安全的地方观看着他。
“我……”
她轻轻开口,像自言自语,抬起的手指抚在结界上,像拂过他一样,
“我,可以帮你的啊,愿意帮你的啊……”
那玉白的人影仿佛听不到。
“这就是你被浊气缠绕时的模样吗?”
“并不令人讨厌啊……”
她仿佛看到缠绕他的浊气变得更多。
她说出了最后一句:“想看你被浊气完全缠绕的模样。”
围绕他的浊气骤然暴涨。
她感到眼前的结界震颤战栗,似乎想更靠近她,亦像更保护她。
她也感到契纹热得仿佛要燎伤她,但她没有后退,也没停止视线:
那些狰狞纠缠的浊气仿佛在她的视线里越加鼓舞,它们将他缠裹,彻底吞没,很快,她便看不到那玉白的仙人。
天际的浊气渐渐凝出了形状,竟似一个人形,那人形骤然逼近而来——
“母神大人……”
赫然竟是魔头的声音。
魔头快意的声音形同呻吟,“唔!不愧是母神大人!”
万千年无一丝缝隙的后山大界,无数的魔气在向里渗漏。
“感谢母神大人!母神大人放心!吾等必会尽心迎父神大人重归!”
白珑数日来在后山界行走,只有她,能打开着结界。
魔头的声音愈来愈兴奋激切,白珑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看他,她只看着那一团被魔气缠裹的身影,那已经看不出人形的……一团。
“唔”
那黑色的气漩中,似乎也有若有若无的呻吟传出。
白珑紧紧盯看着。
忽而,那漩涡中一只玉白的手伸出。
她瞳孔骤缩。
“唔……”
这一次,呻吟声更清楚。
“父神!父神大人!”
魔气愈发急切地冲挤进大界里。
“好吵。”
黑色如墨的浊气中,黑发白衣的人站了起来,全然是清离的模样,但语气神色……
他仿佛不适应身体一样脖颈微动,忽而,抬起,眼神一丝不差地看向了白珑:
“来。”
他笑了。
这是绝对有别于白清离的笑。
像斑斓的彩蛇,有毒的蝴蝶,让人后颈仿佛被什么不祥的活物爬过,战栗、不祥,又潋滟着极度吸引着人。
——这就是,另一个“他”吗。
“父……唔!”
魔头的声音戛然而止,无数道的白光从天际骤出,魔气像被定住。
与此同时,“清离”歪侧了下头,“咦?”
他没有看求救的魔头,只是余光睨了白光一眼,便转回向白珑:“珑珑找了蛾子们做帮手?”
没有生气,没有意外,更像是惊喜,像是……愈粘稠的愉快,他闷声笑起来,“好聪明哦。”
白珑没有回答。
他称上清长老们为蛾——
她的确与他们联合,她借了魔域的力量,长老们负责将魔头们暂时镇压。而他们最终的目的……
“好聪明的珑珑,知道引我出来压住‘他’。”
那个黑雾里的人影也受到长老们的压制,但他毫无不在意,只看她,对她说话,“世上除了我,没人能压制‘他’哦,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人。珑珑隔着他对我说话,我听到了。”
的确,她的那些话,在挑动着他压制下的“另一个他”。
她和长老们都无法做到的,唯有“他自己”能做到。
她也的确成功了。
“来,”他从黑雾里提步,向她走来一步,声音似要忍不住什么了一般,“不是想救我吗,来……”
白珑立在原处没有动作,那保护的结界早已消失,但那黑雾里的人只堪堪走了一步,也忽而停顿。
“唔”
他似有不解,又像讶异。
他略微垂头,看向的是自己的心口和手脚。
“唔,”他抬抬头,看白珑依旧站在原地的模样,忽而了悟了什么,“好聪明……”
倒是没有厌恶,只是略微蹙眉,神态像孩童遇到了一点烦恼。
——只是有些烦恼,但不至厌恨的程度。
但他再也不能再向她走近了。
白珑知道,是他压制的另一个人阻住了他。
他的手无法施用法力,他的脚无法向她近来。
——世上无人能阻挡这个人,只除了,他自己。
白珑看着他再次被黑色裹挟,那双赤黑的眼最后消失在黑雾里,等黑雾再次消隐,方才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只除了停滞在半空如凝滞画卷的魔气,和……
躺在茸茸绿草的人。
闭着目,如冰如玉如仙神。
白衣不染,仿若睡着。
“果然,”半空中,上清长老们叹息般的声音:“他宁愿自封,也不肯伤你。”
白珑凝目,或许是长久没有移过视线,以致眼瞳酸胀疼痛。
她提步,终于走向他。
“我们会为你护法,你……”
长老们的声音似叹似慰。
白珑仿若未闻,只向那人走去。
她离那人越来越近,上方,定困住魔气的白光微动,仿佛加重桎梏,不让魔气逃窜。
白珑近到了他身旁。
白光微微闪动,乍一看像无数双眼睛。
白珑低垂下身。
白光波动。
她跪身在他身旁,俯近,慢慢拥抱住了他。
白光快速闪动,黑雾与白色道道的光丝,像只巨大的眼睛。
白珑将他的上身托起,与他交颈环抱。
上方巨大的“眼睛”中,“眼球”上流动的白丝犹如激颤的情绪。
与此同时,九座星台中,长老们“眼前”的白丝亦丝丝震颤起来。
【快……】
无声里,仿佛天道的催促在她耳畔响起。
但,下一瞬……
【不!!】
白珑抱着白清离,抱在他后心的手却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刀。
震颤的白丝一霎失去白光,赫然像黏腻的蛛丝,“白珑!!”
但为时已晚,那只手毫不犹豫将刀捅入了仙祖的后心。
“不!!”
凄厉怒声有九道,又仿佛只有一道,偌大星台之中,褪去光环的长老们露出真面的一角——犹如蛛丝黏腻成而成的一团人形的东西……
“啊!”
蛛丝暴涨,疯狂向外涌去,然而——
被阻住了。
九座星台之下,慈章、或者说灵均横剑挡住了它们。
“林儿,你……”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蛊惑:
“你竟敢!”
“小林儿,让开……”
“吾等不想杀你。”
“你在做什么呢?”
“你也想逃出我们的掌控吗?不会成功的——”
“那个刀,不会伤到小清离的……”
这是可蛊惑任何人心识的声音,它原本也会操控眼前的剑修,就如这百千年一样,但他自封了五感、五识、心海、魂觉,所以没有被操控;
这些白丝的力量也原本不该被阻挡住,然而这一剑是连同了整座仙山的,山力、地力、天地之力,他可以说以己身为介质,借了天地的力量于他的剑。
所以这不该、不应,成了此时的的确确的一挡。
而白珑的匕首,也的的确确刺破了怀中人的心腔——
这世上,本不该有利器能危及他的生命,只除了——
他自己。
她的手中,赫然一把骨刃。
……‘主人,真厉害。’
幽远的秘境记忆中,他微笑递向她一物。
‘这是什么?’
‘一块炼材,主人可用它炼成一把匕首。’
现在,她用这骨刀杀了他。
九台中,蛛丝骤然狰狞。
它们终于冲破灵均的身体冲向白珑,然而她和那尸体一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