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之前,长老们听到白珑留下的最后一句:
“我确实‘缺爱’,但不会为之去死呢。”
它们暴怒,怒吼,怒意裹挟整个仙修界,可也的确没能捉回她。
……
十余年前,蟾光秘境,桃源洞……
白珑通过了桃源洞主的试炼,而洞主践诺,让她“看”到了她想看到的……
而那时,白珑想见到的,是她的师尊……
她如愿见到了,但所见到的灵均却与她记忆中,或者说,与“灵均”本该的样子全然不同。
她在那里,看到了‘慈章’,上清宗的宗主。
‘慈章’对她道,他就是‘灵均’,灵均与他是一人。
怎会?
怎么不会?
你应该很想知道吧?为何你的命数,会有所谓的克煞,为何你身边的人都要离开你,因你出事,徒儿……
那个半隐半透的‘灵均’于是向她展示了一些事……
……
星台内,愤怒的长老击烂了林均的身魂。
身体,神魂。
他就要死了。
林均,灵均,慈章,皆是他的名字。
林均是他出生时凡人父母给的名字。
灵均是初入仙修界时的道名。
慈章,是一宗之主。
林均身世坎坷,生不过七岁家破人亡,流亡人界,饥饿冻苦,时时濒死,幸得仙人垂青,被收徒,被带入仙修界;
灵均,一心感激师者,一心报答,勤苦修炼,珍惜极了师长新友,为此,愿意为了不让师长失望而淬换一身骨脉,痛极,可他活下来了,师长欣慰,他亦慰;
淬换后的灵均果然修行一日千里,但换到他身内的,原是木偶、线傀,他的“师长”,原是操控傀儡的手。
他成了慈章。
一个有着自己的皮囊的,傀儡。
——‘怎么会是傀儡呢?’
——‘林儿,吾等是为你好。’
——‘你年纪尚幼,而仙界之主,责任何其之重,吾等是为你分担啊。’
——‘莫要多思,我们都是为仙界,你现在亦知道了,仙界危矣……’
是啊。是啊。
仙修界到了生死存亡之时,所以,所以,他一生做慈章也没有什么吧?
……‘太好了小林儿,我们找到天道之女了。’
‘只是这个孩儿生途坎坷,林儿,你去……’
去——
收她做徒儿;
关爱她;
教导她;
真心对待她;
令她喜爱你、依赖你、孺慕你,真心待你。
而后,弃她。
——‘要让她待你感情深’
——‘愈深愈好’
——‘这样,她失去时才切身痛苦’
——‘这是必须的’
——‘她是天道之女,是唯一能救仙界的希望,这是她的命数’
……【师父】
那小小的,黑瘦的,眼神像狼崽子一样的女童试探着唤他。
【不要唤我师父,】他表情不多,【以后,你唤我师尊】。
师尊,师父,一字之差,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小小的女孩懂了他的意思——
他不要做她的师父,只愿意做她的师尊——那是比师父更远一些的关系。
‘师尊’
‘师尊!’
‘师尊……’
小小的女童唤着他,不断唤着他。
——‘做得好啊,林儿,就是这样,你看,她多喜爱你’
‘师尊?’
“师尊!”
他眼看她愈险愈深,就像彼时的他。
也是——
世间皆是网,如何躲逃?
他冷眼看着。
但即便是冷着的眼,也不只是他的眼。
他这身皮囊后的东西,在透过他的皮囊,控制着他,也控制着她。
他看着她走向既定的命数。
命数,命数……
林均已经失去大部分神识,他能感到自己躯壳的溃散,痛极!但他平生第一次痛快的笑!
他将唯一一点还属于自己的影子留给了自己的徒儿!
他这此生唯一留给她的一点先机!
他一生是傀儡!但他的徒儿不是!
……
某处无名之地。
茅草屋里盘坐着的少年模样的人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咦?”
他抬起头,向某方向看去,像是隔着虚空听看了什么,他抬手掐指算着。
茅屋外,一身碧衣的婢女模样的人端着竹盘进来。
“主人?”
“嗯嗯。”
少年放下手指,一面拿竹盘上的炸虫子一面奇异地说:“骨刀用了哎。”
他语气与其说新奇,不如说隐藏着兴色的唯恐天下不乱。
“哎,我以为她不会用,唔,不会这么快用?没想到——”
少年,‘瞿五’,或者说,瞿五只是他行于世间的一个名字,他有许许多多的名字,瞿五这个名字是他无趣下随意取的。
毕竟,活了万千年的“老人家”,要从世间感到趣味太难了。
“小清离要死了?”
他面上露出可惜:“可惜,他是少有的我觉得有趣之人,我们算是朋友了呢,我还以为他会哄得珑珑献祭与他呢。”
他带着祭品而来,却又送给祭品自己的骨作匕首?他还以为是为了取信祭品——
世间的女子大多如此呀,活在关于爱的金笼里,殊不知笼外的世界虽然危险,却也广大。
“啊呀,那些老蚕蛾们失算了哇!”
帝乙又露出更兴味的神情。
“老蚕蛾们强行续命,多给这一世阶续持了数千年,还是败了啊!”
他大笑起来:“早该乱了!终于要乱了!”
……
“快!这里!小若儿注意掩护!”
南地。
某地下宫穴的入口。
黑衣高发的女修们护掩着凡人们进入地宫。
远处天际仿佛要压下来的黑沉,风啸啸而过。
这些女修全都穿着黑灰色的衣袍,仿佛要融入土尘里去,她们发尾高扬,发上没有多余发饰,修为高低皆有,但都训练有素。
等待被庇护进地宫的凡人排着长长的队伍,他们有老有幼,青年康健者,则多学着女修们的模样,自发在两侧护着老幼,也让他们先进地宫。
——记不清哪一日开始的了,黑魔云害人,以往就怕死人的妖鬼变得到处都是,它们有的吃人,有的只杀人,更可怕的是,村子里只要有一只妖鬼冒出,很快就会有无数妖鬼,再然后整个村就没有活人了。
死了不知多少人。
但活下来的也不知多少。
这些女修在救凡人。
他们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仙门的,只知道她们像突然出现的,在他们将饿死、将被啃食、被魔云抓去、被妖鬼感染之前,突然出现,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女神仙们建造了地宫,庇护凡人。
他们原像仓皇的蚁虫,现在,也安静下来了。
云若检查过面前的老妇和小女孩均没有被妖鬼感染,点头让她们进入地宫。
老妇和小女孩身上都笼着一层淡淡法力,是在她之前的另一女修给她们加持的——她说这是让她们在地宫安稳待着的法力,当她们受到伤害时会保护她们,当然,如果她们做坏事,法力也会惩罚。
此乃半真半假的唬人之言。
这法力能保护凡人一次,但不能一直保护,也不能惩罚他们做坏事。
但凡人们不知道,他们全都信了。
他们对着给他们施法的人既敬且畏,云若看着那人一脸肃正地受了,那人——
有着与她师母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数月前,云若为妖鬼事从合欢谷到南地。
彼时查到在妖山边沿有一股隐藏的势力,申屠朔曾深入其中,她潜入,发现此势力果然在捕妖鬼,欲再查时,却被此间头领发现,她被“囚”了一段时间,作为俘虏为她们驱使了一段时间,但她们让她做的事却愈发让她迷惑——
她们似乎,在做一件与妖鬼有关的大事。
她们捕捉妖鬼,却不止是为降服它们,也不是为着声名,她们似乎……在研究、饲喂它们。
——不,该说是驯养。
是了,驯养。
她彼时能窥见的只有零星一些,但得出这结论后她后背都激起冷颤,她们——这些人,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云若彼时直觉自己在接近一个巨大的秘密,她的直觉叫嚣着危险,勒令她到此为止——再要接近已然不是她能承受得住的!
她骇得战栗!
同时,也难以言喻地激切。
这事关申屠朔,更事关着阿珑,她知道她在调查妖鬼的事,想到两人临别时的约定,她几乎……忍耐不住得要更靠近那秘密。
然后,帮助她……
她也果真潜留了下来,也果真更接近了那秘密,但——
‘若若,我是你师母的姐姐。’
‘不,你不能去见白珑。’
‘外面的妖鬼泛滥,我们的确有预判,但——没有那般精确,确切地说,我们已经准备了几代。’
‘驯养的妖鬼用来对付魔域来的妖鬼。’
‘嗯……说来话长,你师母来了与你详说,现在,我们有许多事需要做……’
‘若若,不是师母阻你,而是你与她——与白珑的缘分便是如此。’
‘你是她的一道劫。’
‘你与她结为好友,但也必须得遇险恶,生死难测——不然,你就要真的死了。’
云若想起师母那时的神情,她毫不隐瞒地告诉她,那所谓的“劫”不是天意,而是人为,但人为既成,何尝不是天意的一环?
‘你在这里,她在这里,终一日你们会再会,但不是现在。’
——阿珑。
她在心里道,她从来不知师母与她的姐妹竟然暗中秘密反着三大宗——
她们称之为“逆仙”。
她虽不明白那到底是何物,但已经知道三大宗被一些邪逆的东西盘踞数千年之久,而那些东西,是造成她们、不,这个世间如此的原因……
那是何等……力量?
那是阿珑如今面对的东西。
“不要多想了,”师母的姐妹走过来,“她若生,我们皆生,她若死,我们陪葬。哈哈!这么一想是不是好些了?”
她是一个眉目与师母相同的女修,却又有着极不同的领袖魅力。
她拍云若的肩:“我们现在做的才是大事!世间其实早有此劫。”
清浊被分离的那一日就注定有今时。
“现在所谓的仙界、仙域,其实是逆天而得,所以这数万千年,才无一人飞升成神!”
云若睁大眼,知道自己在听这世上又一个大秘密。
“但从前,你也未想过、疑过此事是吗?”
是啊,修士们人人向往大道,人人也向着大道,可是数万千年,竟无一飞升得道者——而他们,竟无一人有疑?
“嗯,就跟我们想不起‘魔’一样。”
女首领眯眼看着那高如累卵的魔云:“我们受之以它们馈,自然,也受它们所束。”
现今所有修士的力量皆源自清灵之力,而这力量原本就是由它们剥离而出,修士接受着来自它们的馈赠,同样,也被它们影响着遗忘、忽略着一些事情。
“修士,于万年前就该没落了。”
女首领回过头,对惊愕的小辈说出了另一句惊人之言:
“救凡人,才是救火种。”
仙修要清气,魔域要浊气,只有凡人,清浊混沌时仍可存活。
……
地穴之中,已经有无数凡人被安置。
这里像蜿蜒的地下城池。
无人知道这样的地下城池有几座。
凡人们被按照家族安置,是血亲家族,而不是村落。
安置的房子大小则安置家中人数的多少——每个人所占的地方皆是平均的。
一间方田形、占地不算小的地下居中,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认真真跟着家主打磨武器。
忽而,小孩抬起头,“家主姨姨,我姨姨……会没事吧?”
小孩,是白珑大姐的女儿。
时隔数日,她已经健壮了许多,虽然这段时间的奔波让小孩难免吃苦头,但也比原先强壮许多。
“嗯,会没事的。”
被她称作家主的,是个年轻的女人,甚至,可称少女,但她的神情、沉稳的气质,让她看起来极为可靠坚韧。
她的身体瘦长,但韧劲有力。
她打磨着箭头,像一头矫健的母豹。
她看到小女孩点头但又掩不住担忧的忐忑,伸手,在她脑袋揉了揉:
“恩人不会有事的。我有没跟你讲过她是怎么救了我的?”
讲过的!
但小女孩是听不腻的,她张着大眼,“家主姨姨……再讲一遍?”
“好,”陈义女笑道,“那就再讲一遍,那时候,我只比你大一两岁呢……”
小女孩渐渐听得入了神,她的姨姨十年前就那么厉害,现在,一定更会保护自己的……
——陈义女,当年的陈家堡里陈夫人所收的义女。
当年,恩人为她留下一道仙符,靠着那道仙符,她在贪佞的‘义兄’手底活了下来,当年的老家主在次年就死了,义兄继承陈家后,以她受“仙眷顾”“身怀仙物”之名,想将她卖个好价钱,他看到了她的“价值”,她亦看中了他的地位。
而她也成功夺得了他的家主之位。
时隔数年,她也终于将义母好生安葬。
如今,经历数多波折的年轻家主对恩人的亲缘小女孩说:
“恩人,是会努力活下去的人。我们也要努力活啊。”
……
师尊……
白珑的眼睛还未睁开,眼角溢出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