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魔纤细瘦弱,看起来是青年状,白珑估看他的法力,应当比她强一些,但远没有那只魔头强。
不知是为了松懈她的防备,还是为了让她真切感受成为他们“王”的待遇,这只魔侍候得很得她心。
这并非说他侍奉得殷勤或恭奉,而是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得令她心舒。她甚至起初是防备审视他的,但不知觉里,她已经放松许多,甚至许多时候“忽视”了他的存在——
并不是没看到他或他隐踪匿形了,事实上,他一直在殿中陪伴着她,是她自己不知不觉竟不再注意他的存在,就好像,她的潜意识也认为他是于她无害的,无需戒备他一样……
初次发现时,她被这后知后觉惊出一背冷寒,再看他时就不禁提高警惕。
“小魔。”她如此叫过他,一面暗中审视一面问着他话。
她问的都是这魔域之事,反正,她已知所谓的魔修几乎就等同于妖鬼,问起来愈发无顾忌,甚至因为他只是一只小魔而不是魔头,所以问得愈尖锐。
这只魔依从作答。
白珑得以知道,魔修,与她降服过的妖鬼,既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他们的确都是贪欲渴欲,以欲为食,亦可以说,她在仙修界见过的妖鬼,是魔域魔修最原初的模样,浊沌,令人难喜;而之所以说原初,是因为魔域里的魔域,早已不只是那副丑陋之态:
他们之中,当然也不乏那般低阶恶质同类,但亦不乏有许许多多的魔修脱离了那般低态而早已进阶。
如同仙修的修心,那些进阶的魔修殊途同归,修磨欲心。
于是欲不再是困住他们的诅咒。
他们进阶越高,与那些低阶同类越不同,白珑在魔仆的指引下,见到了高阶魔修,他们……除了气息与仙修不同,看起来与仙修极相似。
或者说,与常人极似。
白珑也得以见到了更多魔域之地,每一个等阶的魔修她也几乎都被引着见到了。
那些高阶的魔城,甚至让白珑感到了熟悉——让她想到独乐城。同样的危险混乱,只除了这里笼罩的不是清气而是浊气。
她得以知道,高阶魔城里之所以少见低阶妖鬼、魔修,不是高阶魔修驱逐、禁止他们靠近入内,而是低阶魔修自己瑟瑟躲远——
他们惧怕高阶魔修,虽然馋他们的魔力馋得肚腹生齿,但还是不敢靠近,因为对高阶魔修来说,吞噬他们就像吞一口小食。随口,抬手就将他们吃了,这是冲破不过的压制感,仿佛生来的感知,所以他们都躲着。
她让魔仆给她抓来低阶魔修,他们被那纤细的魔仆提着后颈,犹如被叼住了后颈的猫,笼罩浊气的模糊躯干垂着,四肢亦无力垂着,白珑走近他们,贴近,仔细察看。
一开始,她以为妖鬼皆祸患,毕竟常人染上它,皆是陨亡不是吗?之后,她认为这种邪物狡猾之极,引诱人恶中更恶,再后来,她到素舒山,那‘山神’,没有害人,反而填饱了不少山民的肚子,救活了他们,所以妖鬼……
到底是什么呢?竟,不止是为祸于人吗?
那时,她隐约感觉到,被妖鬼侵染以后,会为善为恶,或许不是‘妖鬼’决定,而与被侵染之人亦相关?
独乐城,是人主动招染妖鬼,而申屠朔,他染上妖鬼气,却宁肯死也不肯变成被怪物,原来,妖鬼可以为人利用,甚至,抵抗……
现在,她得以如此近的看到妖鬼、低阶魔修,竟发现他们也有不同的性情——有的胆子更小,在她走近时抖得格外厉害,有的狡猾更甚,会装虚弱,甚至试图献出自己的浊灵而求生。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们是活物。
他们是……混沌的恶。
她没有情绪起伏,只是冷静近乎冷漠得如此想到。
接连几日,那魔头都未现身,不知是信重这小魔,还是自信她绝对逃脱不出去魔域,亦或,他能透过魔仆直接监看她。
——最后一种推想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她索性无顾忌地使唤他。
小魔照单全收。
只在她细细察看过一众低阶魔修后,轻声问她,“您喜欢这里吗?”
白珑看他一眼,眼神从他苍白的脸孔到细痩的身形,只看得他避过眼去,形态堪堪狼狈,她才似笑非笑,“你要问的还是你主子要问的?”
“我……”
“算了,止住。不论你主子还是你问,我都一定要答吗?”
他滞住,似乎无措了。
白珑冷声:“我喜不喜欢是最不重要的。”
她说完转身提步就走,身旁的魔仆张嘴,却不及言,他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随上去。
这一问未答的事似乎就这么掀过去了,但又似乎没完全翻篇,因为在接下来的几日,白珑使唤他更甚。
她问的问题也愈发尖锐,甚至,问他“如何杀死一只魔修”。
但不论是她的支使还是锐问,魔仆全都接受。“要抽干、耗尽魔的浊气,即可杀死。”——他在听到那问题后情绪没有浮动般,如是答。
白珑冷笑。
魔不知回答得哪里不对,静默自检,只敏感地觉到他越说她似乎越不满意。
直至又二日后,白珑仰望着高处——她已经感到为何魔头的洞殿起名“不见天日”,顾名思义,此界当真是不见天日,整个魔域都仿佛在地底世界,所有的魔都更向外更高处,但即使这极高处,也远不见天日。
她所居的殿内外又多了一些魔侍,有男有女,还有一些奇异像魔妖的半兽,似乎是觉得她对那只魔仆不满,所以送来了新的这些。
白珑收回视线,那只魔仆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处,仍旧是不知不觉里合和她心意的恰好的距离。
她皱着眉,声音应该是冷的,她说,“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细痩的魔仆仿佛怔住。
殿内的其他魔侍在无声里一个一个消失。
“我……”他张张口,声音低轻似不可闻。
白珑面无表情。
这时,殿内阴角发出低轻的一声,“父神大人……”
声音乞怜,恭顺,又极度小心,是那顶着飞练脸的魔头,他唤完此声后转动头颅,却是转向白珑:“母神大人……”
白珑一瞬间脑海闪过诸多,但有一念独独清晰,“所以,”她道着,看魔头又看那‘魔仆’,“他才是你的目的?”
她问的是魔头,这一刹里,许多的前事迷思也解开来:“你此前只提两界截然,提清气浊气,说我被玩弄,却不提具体之人——我知你必有隐瞒,所以,他就是你不提人的缘由?”
顺着魔头此前的话,很轻易能想到:如果,她的短短前几十年都是在某些人的掌中操控的话,那么,唯一一个、在她被绝离后、恰巧出现在她身边、与她结了不易解开的契、又伴着她整整十年的,人,会是恰巧?
何况,魔头予她展示的过去景象里,到二十年前她声名尽毁戛然而止,又岂是巧合?
她难以不去想啊。
也不得不去想。
诸多的念头早在她这些日子里的脑海里积扎。
现在,她仿佛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而且,父神?母神?真实令她不想怀疑也不成。
“唔,母神请听我解释……”
魔头轻开口,说话间半数心神小心放在那被他称为父神的人身上,“不是有意欺瞒母神,只是,我们盼母神父神已太久,不敢轻言说错,恐怕说错、或言语失妥令母神误会,其实亦已在斟酌中,只是,万万没想到父神大人降临……”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恭顺垂望那道人影,“终于等到父神大人,父神大人……魔域盼望您……”
他声音似乎都哽咽,行了一个属于魔域的最大最卑恭的礼。
“吾等不敢搅扰父神与母神大人独处……”
“母神大人,还请莫误解父神大人,吾愿为母神大人解一切惑,只请……”
他小心抬手,想迎请他们先落座,但动作没做完就止住。
白珑的目光从魔头身上转望到罪魁身上。
“你……”
他开口,声音似乎比方才还轻。
魔头已经被他定住,甚至此殿里的浊息,白珑都感觉被他止了住。
她看他,等听他能说出什么。
“你……不喜、他……”
他的语气像问她又像陈述。
白珑顺他的话往魔头身上落了一眼。
“不喜又如何,喜又如何?”
“不喜,杀,喜……不杀。”
“不杀之后呢?”
“等,不喜了,可杀……”
白珑想起,他以前曾也问过她类似的话,那是不久之前的“狐妖”“猫妖”,还有更久远些的秦穹……
“难道我不喜的你就都要杀死吗?”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言语过于激锐,她应当更温缓,更稳当些应对,但她胸腔里翻搅的波伏让她无法克静,她听到自己冷锐的声,“我喜不喜与你何干,你凭什么,你为什么?”
“我是不喜这魔头,他杀了猫妖。”她冷笑,“但也用不着你来杀。”
他瞳仁张缩,与魔头恭言时的面无表情不同,他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带走了白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