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妙然坊？”
孙姓男修听了接了佣金的散修的话，跟着重复。
“是的。”
散修：“正是那’清净修为，妙理昭然’的妙然坊，住得一夜价值不菲。”
“那女修跟同伴进了东一坊最里一道门，启门的是两个男修。”
至于男修面貌修为，散修不曾看清，但也不必直说，他直接略去，反正接的此事只是盯那女修去向。
“我知道了。”
孙耀点点头，脸面在幻术之后，露出的面貌神情温和，把剩余的一半佣金给了散修，眼见其离去。
“竟然是妙然坊。”
他自语一句。
少顷，他的身形出现在黑市另一处。
这里是一个隐秘的死角。
之所以说是隐秘死角，不单是位置，还有布置在此处的隐踪法器。
孙耀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藏起来的此块地方，只是很小的一块，大约一人站立在上面就能够占满。
他隐形进入，没有踩到地上。
地上是一只壶形的法器，大约合捧大小。
他悬足其上，双足带履灌注法力，而后下落，壶形法器便在他脚下化为了齑粉。
他将齑粉一丝不落的收拢进乾坤袋，而后才悄然离开。
壶形法器是一件品级不算低的法器，集合了傀器和幻器，进可攻退可守，用法得当甚至可以将其作为自己的一个帮手。
碾碎这样一件法器，孙耀心内不可谓不心疼。
但他不得不。
因为他今天用了它——
哪怕只是最最基础的让它在远处化出一人向他招了招手。
“啧。”
孙耀忍不住出声。
声音很轻，除非贴在他脸上不然几乎不可闻。
“光显！”
从黑市出来，等在黑市外的同门便唤道，同时向他招手示意了下。
“怎样？东西都买全了？”
两人领了师门事务下山做事，同时为一些不便下山的师兄弟们采买带一些东西。
这也不是第一次，因此两人分工也熟，孙耀让那位师兄在城中办事，自己则去了黑市买置。
“买齐了。”
孙耀含着笑。
师兄爽朗大笑着拍他肩道：“多亏了你！我在黑市的路不熟，没你细心，要不是你，咱们这趟恐怕还得费些时候！”
两人会合，便去做最后一件事，路上，师兄说起近来城里热卖的“鲜椿泉”，据说是南地传来的新酒，这师兄没有旁的嗜好，唯酒而已，当下便道既然还有些时间，过会儿他就去尝尝这新灵酒。
“我就不去了，”孙耀想了想后道，“我这回买的乌石有点多了，放我那小宅一些吧。”
孙耀在城中租了一小小屋宅放他的炼材。
这事不是秘密，在离火峰像他一样这么做的不在少数，毕竟离火峰虽然大，但那些等阶高的前辈们所占的炼器房动辄偌大，因而他们许多中下层的弟子，有能力的不少在城里租屋作另间炼器房。
师兄闻言，当即道应当如是，又道：“也是光显你心善，还招那一老一小看屋子。”
孙耀：“她们无处可去，也是可怜。”
两人办完了事，约定落日前在东门处见，便暂分开。
孙耀往城西方向去。
越往西，越寥乱。
但这种寥乱并不是此地望之有多荒凉或穷困造成的，毕竟，令吾城啊，东洲心府之城，离仙界第一宗最近的仙城，再穷能穷到哪里去呢？
只是，不能跟城东比罢了。
孙耀挂着温温和和的面皮。
他是十年前注意到那女修的。
或者说，谁能彼时不注意她？
声名赫赫的灵均真君，当时最年轻的元婴真君，传言都说下一任宗主候选就是他，那样的人物，所收的首徒，还很快宣称是唯一的徒弟，怎能不引人注意？
孙耀也出身凡族，幼时落魄，能拜入上清宗，已经是自诩天赋不凡，但饶是如此，他能进入离火峰，成为一个秦姓金丹真人的徒弟，已经是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心力手段。
那个女徒，出身、资质当不如他。
可是他靠近和她交好也不能。
她是元婴真君的独徒，交近的也都是同等的元婴真君们的徒弟们。
放在他们离火峰，便是峰主最心爱和最看重的两位少爷公子。
他们，才是有资格交近和她做朋友的人。
而他的师父，才是秦氏远支——不知道远到哪里去，旁人私下议论，都说他师父原只是姓秦，其实跟秦峰主的秦根本不是一脉——这样的师父，已经是他竭力的天花板了。
他以为他够不到的。
——按理说也应当是。
譬如他在十年后的现在，已经在自己师门中得到师父的看重，结交的师兄同门们也许多比他强，但仍然，他和秦氏公子们天堑之别。
他和那女修按说也应当如是。
可是她跌了下来。
已经有将近八九年的克煞恶名。
孙耀记不清自己是何时起了第一次心念。
可能观望已久。
所以那一次、两年之前，他捉住了那次机会，成功“帮了她”。
当然，他亦是怕的。
毕竟，恶煞啊……
他躲出去两年，期间思量、观察、犹疑、后怕，当然还有丝丝不尽的后悔，万一，他真的因此被她瘟到了呢？
不过他已经知道她近几年都怎么与外人交道的，无非是：尽量不多交，若定要交集，那便尽力不牵扯因果。真是……小心又、好心的做法啊……
孙耀感到自己心府内无法克抑的激涌，那是犹如多年前他不惜用自己亲姐姐的血得到了上清宗的择徒玉蝶时……
野心，几乎让他浑身都颤抖了。
一个被放逐的，抛弃的，人人避之不及的，女修。
被剥离了师徒情谊，同门友爱，男女之乐的女修。
她还有偌大、偌空一个灵均山。
独居近十年，自己修到筑基，当年灵均真君为她留下多少天材地宝灵丹秘宝？
只是，她竟然有了“同伴”，他需看一看，是哪里道友在截他的胡……而且，她竟接连两次得了妖鬼任务的奖励，这也叫他升起些紧迫感……
孙耀思量间，已然来到租住的小宅。
邻近的修士都与他熟识，即使不熟识，也愿意和他这上清宗弟子套个近乎，因此招呼声不断。
孙耀一一与之含笑招呼，到门口，方敲门，一个年轻的婢女打扮的女子开门，“仙长您回来啦！”
进得门中，窄窄的院落——是房主为了多租，将自家原本的宅院隔成了两处分别出租的，孙耀租得的是其中一处。
除了正房两间，还有一灶房，一草棚，此时灶房里还有个年老的妇人，见他来了，擦手佝偻着快步出来。
“不必多忙。”
孙耀：“我只来拿放些东西，不多留，过会就走。”
“这，这……”妇人擦着手，似乎想和他说什么，但又顾忌，只局促的用眼不断看她。
“娘，”倒是那婢女打扮的少女忙扯老妇人一下，“仙长说什么就是什么，您的饭不是快好了吗？不若去做，说不定仙长走前还能用些。”
“是了、是了，”老妇浑浊皱褶的脸上布出笑，“我这就去，我熬的粥食，至少用一碗……”
说着快步向灶房又跑回去。
孙耀：“哎……我就要走，不用忙的。”
像阻止不及。
“你忙，你忙，”灶房只传来老妇的余音：“我熬好了端给你……”
孙耀含笑又无奈的眼神转过来。
少女、婢女迎向他眼神，轻轻：“您就让娘忙吧，她不为您忙活才要不安心呢，仙长……”她嘴唇张合，最后是无声的两个字：哥哥。
孙耀笑意不变，随着少女进屋中。
少女和妇人将这狭窄的院子和房打理得井井有条，屋中虽不繁复，但每一样家具都干干净净，少女上茶，茶气虽不是浓郁灵气的好茶，也算泡得得当。
正屋隔间——孙耀的房间，锁着门。
孙耀：“我早先与你们说，不必一直锁着。”
少女：“还是锁着好，那些都是……仙长的仙器，我们怎好触碰，只是要劳仙长，每一次都要施一次清洁法术。”
孙耀摇头笑，没说无妨，端茶喝道，“你啊，你们啊，就是小心。”
“应该的……”
少女悄抬眼看他的脸，“仙长在仙山不易，还收容我和娘……我们应该的……”
孙耀点点头，“这次的房钱是不是该交了？”
少女立时抬起头，刚刚一直揪结的手指终于松了开，“是、是……”
她的脸色涨红，是羞耻和羞愧的。
孙耀拿出乾坤袋，取出灵石一枚枚放在桌上，“好了，拿去，付给房主吧。”
“是，是……”
愈是温柔的声音，愈是让她低下头。
孙耀温柔注视她，传音：【好了，莫要低着头了，你是我妹妹，你和娘在这里，我难道要不管你们吗？我应当付房钱，应当养着你们啊。】
哥哥！
少女无声张口，眼里满是感激和发红的潮气。
孙耀：【你莫多想，我将你们安置在这里，不能认你们已经是不得已，毕竟当初我拜入师门，以为你们都……师门师父师兄弟们都知我们家当初逢难，我若说出你们，他们疑我说谎我倒不怕，怕的是当年……】
【害了我们家的凶人还未找到，若再寻来，我恐怕护不住，再等等，等我查出……】
“我知道的！”婢女一样的妹妹仰抬头，明明孙耀坐着她站着，却好似她才是低的那一个，她急急的说，“我知道……仙长、您对我们好！我们……我们，我和娘都不知如何报答……仙长！”
孙耀听她不甚顺畅的说完，目中始终包容，“用不着说报答，你身有灵根，我从前年就开始寻摸，到明年差不多有机会，我使使力争取送你进外门。”
“谢、谢——”少女激动的话都说不出了。
孙耀终于笑容加深，眼都笑弯起来。
——一个有仙根的妹妹，他也没想到还有这“意外收获”。
从小宅出来，少女和妇人都送到门口。
孙耀没直接驭使法器往城东门，他走了一段，不过没走大路，反而从小道绕了进路，等他从巷子里七绕八转的出来，人仍然如旧，只是被偷了——
“啊！”
师兄气急败坏：“一定是那些散贼！早知道该提醒你别走小路！他们专门在小道设伏！手快着呢！你被偷了什么？紧不紧要？！”
“不算……十分紧要，”孙耀做出又无奈又自我安慰的笑，“只是一个乾坤袋罢了。”
不多时，二人回到宗门。孙耀在回宿寝时听到几句小声的“那一位贵主子怎么近日没折腾？”
贵主子，某些离火峰弟子私下里给秦穹秦小少爷暗取的代号，预指他“身份贵重”“不是同门、乃是凌驾他们之上的’主子’”。
孙耀脚下一转，向那方走去。
“啊，是光显啊！”
“光显回来了？”
“吓我一跳，继续，继续说，光显最是嘴紧，来，你还不知道吧，贵主子又犯病了！只是这两天不知怎么……”
灯光下，一伙儿男修的脸又忌又恨，格外酸毒。
孙耀却浑然不觉，“是吗……”说着向他们汇拢去。
——他需尽快攻得她好感。
要勾得她情愫。
要让她为他爱又忧他被她所累。
到那时，灵均山，她的一切，就是他的了。
…
“原来如此。”
仙山下城之东，已经躺在床上搂着友人的女修睁开眼，喃喃自言。
少顷，她看着已经睡去的新友，眼睛一眯，冷笑和狠辣尽显。
…
孙耀亦不知道，笼罩在他们之上，一股风旋仿佛细风微末，而在令吾城华屋中的一人，仿佛无机质的眼中骤然起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