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偌大的京城里,又该到哪里去找这个姜芝远呢?
子时时分,陶府内外鸦雀无声,所有大门都牢牢关闭,生怕有任何东西走漏出去。
家丁们在周围严密巡视,双眼瞪得极圆,好像对外面的风吹草动充满了戒备。
但其实,这不过是为了防止三小姐偷偷溜出去而已。
可对于常年出去解馋的陶桃来说,这些所谓的防备不过是把戏。只要简单记住换岗的时辰,趁空当时翻过院墙即可。就算回家后被发现,最多罚抄几遍菜谱。
行至京城北边的白衣巷,她终于能简单喘口气。下午趁父亲不在时,她悄悄潜进书房,翻看起光禄寺那本厚厚的名册,一下子就找到了那位姜寺丞的住处。至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拿出寺卿家千金的派头,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她坚信,一个出身贫寒的从六品寺丞,断然是没有胆量拒绝的。
“不过,万一这个姓姜的认出我怎么办?”陶桃突然有点犹豫。
她抬头注视,看见远处的木屋里还有灯光闪烁,知道他还没有休息。
在这个时辰仍未就寝,多半是喜欢秉烛夜读的。
刚要敲门,身旁传来一声询问:
“哎,你这么晚在街上干什么呢?”
陶桃猛然扭头,发现问话的是个打更人,眉头瞬间紧皱起来。
“你管得还真宽啊,我在街上又不碍你的事。
“京城最近又没有宵禁,有空管我不如打好你的更吧!”
打更人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这样说话,顿时来了火气。
放下手里的梆子,走上前质问道:
“你这丫头真没教养,好心问两句都被你这样抢白!
“干脆叫附近的英招卫过来,咱们直接去跟大理寺的老爷们说。”
大理寺,怎么总有人用大理寺来威胁自己啊?
正当陶桃准备好好理论一番时,院门忽然被拉开。姜芝远身着素净的青色布衣,站在门口来回张望。
看见附近的人是她,两眼还有所放大。
“你怎么才回来啊?赶紧进去,饭菜都凉了。”他一边说一边把陶桃往屋里迎,不停用眼神向还在气头上的打更人赔礼。
很快,刚刚的嘈杂就被他轻松化解。
陶桃顺势进到屋内,简单观察里面的陈设,嘴角忍不住往下撇去。
虽然知道这位寺丞并不富裕,但从小到大还真没见过全是陈旧家具的屋子。别说古董字画,连盆好看的花草都没有。
估计坐下来,连口热茶都喝不到。
“没想到你还挺机灵的,会用这种话术来解围。”陶桃信步走到书架前面,“怪不得我爹那么看好你。”
姜芝远浅浅一笑,走到旁边欠身说道:
“过奖,下官斗胆猜测,姑娘应该是陶大人的千金陶桃吧?”
她回转过身,点点头:
“你没猜错,我就是陶桃。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来和你商议。”
“哦?什么重要的事,能让三小姐屈尊到寒舍来跟下官商议?”
陶桃刚要开口,却被他这种官场口吻噎得兴致全无。
假如一直都是这样来言去语,天晓得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谈出个结果。
她坐在书桌后面的破旧木椅上,清清嗓子后,道:
“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听说你要去民间搜集美食秘方,给皇帝制作菜单,对吗?”
姜芝远站在旁边,略加思索后答道:
“没错,三小姐,下官确实应了这个差事。”
“那你打算带几个随从?骑马去还是乘车去?”陶桃继续追问。
姜芝远侧过头,无奈苦笑起来:
“下官家境贫寒,随从肯定是雇不起的。
“还不如一个人轻装简行,没准还能早些返回京城。”
一个人?轻装简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哪怕是到京城外几里远的地方踏青游玩,父亲都要安排十几名随从跟在身边。若赶上全家一同回家乡祭祖,四五辆马车都是常有的排场。外加那些家丁骑马护送,老远就能知道是陶府的人出门。
没想到这世上,真有人敢单枪匹马远离京城啊。
陶桃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装作司空见惯的样子,开口言道: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要好好准备几天,然后再出发呢。”
姜芝远粲然一笑,道:
“三小姐当真看得起下官,我哪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
“只因为勘合还没到手,否则今晚下官就动身了。”
今晚?陶桃暗自庆幸起来,这次竟然赶在朝廷前面。
“其实你不用这么急,很多时候等一等,也许有新的机遇。”陶桃微微探过身子,“本小姐同样想去民间看看,打算跟姜寺丞你一起出发,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屋子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连窗外那只狸花猫的脚步声都能清晰入耳。
姜芝远踱步走到窗边,稍微清了清嗓子。
“三小姐,您不是在戏弄下官吧?”他问道。
陶桃此时从椅子上站起,语气异常坚决:“我是认真的,这次去民间探访美食秘方,咱们可以共同合作。
“不管一路上有什么危险困难,本小姐都要前往。”
这下,姜芝远彻底傻眼了。
“不是,三小姐,下官这次是奉旨公干,不是游山玩水。”他的语调不自觉变高,“真要出了什么危险,陶大人还不得要我的命啊!”
陶桃并不在乎他这样的反应,依旧我行我素地道:
“本姑娘不需要你伺候,你恐怕也伺候不好。皇帝命我爹派遣人马去民间搜集美食,说到底跟我们家有关系。我作为陶家的人,自然要以身作则。
“何况古时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日我陶桃替父分忧,也是理所当然啊。”
姜芝远扶着额头,不住地叹起气来。堂堂的光禄寺卿陶大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啊?
真要按她的意思行事,皇帝满不满意不好说,反正陶家上下肯定是没法满意的。
到时候惹怒寺卿,说好的举荐估计就要变弹劾了。
“三小姐,您······”
“别叫我三小姐,你又不是我们家的佣人。”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叫我陶桃就行。”
“好,陶桃,下官还是建议您放弃这个打算,安心在家听陶大人的话。
“这次是按照圣旨的安排遴选钦差的,您没有皇帝的许可,是没法一起去的。”
“什么?”
陶桃的耐心被一点一点消耗,肺里已经快要彻底炸开。
明明这么简单的小事,他怎么就那么死心眼呢?
既然如此,只好剑走偏锋了。
“姜大人,我敢在深夜来你家找你,必然是有些准备的。没有得到皇帝的许可,怎么可能开门见山呢?”
姜芝远眉头紧皱,问:“你真的有陛下的许可?”
“那当然,朝廷那边本就打算让我们陶家的人参与,反而是你这个外人横插一杠。”她双手叉住自己的腰,“若非看在你对品鉴有点道行,本姑娘早就领旨出发了。”
陶桃侧过头去,偷偷观察对面姜芝远的表情。幸亏这里没有外人在场,否则传出去必定要倒大霉。
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刚才应该算矫旨吧。
过了片刻,姜芝远回过神来,再次摇摇头:
“陛下体恤官民,应该不会同意一个女孩子跋山涉水。就算你真的想替父分忧,也没必要放弃家中优渥的日子,跟下官在外风餐露宿。
“岂不闻《周易》有云:‘舍尔灵龟,观我朵颐,乃是大凶之相’吗?”
他拿起桌上的一本书,信誓旦旦地翻开其中的几页,指着上面的字证明自己刚刚说的话。
但对于陶桃来说,刚刚那些话完全是云山雾罩。
什么灵龟?什么朵颐?还大凶之相。
真把自己这个寺卿家的千金得罪了,倒要看看谁会有大凶之相。
“姜大人,我知道你读过不少书,可也没必要在本姑娘面前卖弄。我虽然做不到精通诗词歌赋,但小时候跟着先生也学了一些字。
“既然你这么不愿意,本姑娘只好白天去找皇后娘娘,跟她转述一下大人今晚的话咯。”
说完,她作势往屋外走去。
姜芝远忽然瞪大眼睛,脱口喊道:
“等等,你作为寺卿的女儿,能见到皇后娘娘?”
陶桃偷偷扬起嘴角,转过身来应道:
“没错啊,我们家隔三差五就要挑选糕点给皇后娘娘送去,见一面简直再容易不过。
“有时候聊到兴起时间晚了,皇帝还会过来听我们说话呢。”
她抬起下巴,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好像十分笃定。
但其实,所有这些都是她自己胡乱编造的。吃准了姜芝远刚来京城,看不穿自己这套说辞。
真要细究的话,顶多就认识皇后身边的几个宫女而已。
“抱歉抱歉,下官不是故意驳小姐的面子,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姜芝远赶忙过来赔笑,“有什么事情,咱们好好商量嘛。”
“有什么好商量的?你刚才都说大凶之相了,我怎么敢再跟大人多费口舌呢?”陶桃故意阴阳怪气道。
姜芝远听闻她在介意这个,无奈摊开双手,解释道:
“天地良心,三小姐,这句话的本意不是您想的那样。
“如果您执意要跟我到民间去,就三日后到朱雀门附近等候,咱们一起出发,好吗?”
陶桃双眼瞬间放出光芒,几乎要惊叫起来。自己突发奇想的诈术,竟然真的起到了效果。
然而为了不被他看出破绽,还是要强装镇定。
“嗯,算你还识得大体,知道该给谁面子。
“事成之后,除了我爹举荐外,本姑娘也会在皇后面前帮你美言几句。只要皇后娘娘认可,陛下那边自然也会对大人满意。
“到时候升了官,别忘了答谢我啊。”
“一定一定,多谢三小姐对下官的抬爱。”姜芝远躬身作揖,“三日之后,咱们在朱雀门附近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
走出姜芝远的住处,她再次抬头仰望,久久凝望那漫天落雨般的星斗。为了能逃离父亲的安排,自己不得不放弃身边的荣华富贵,去未知的地方探寻民间美食。哪怕因此吃些苦受些罪,也必须这样去做。
不然的话,就只能和过世的亲生母亲那样,把余生都赌在一个不怎么了解的男人身上。若是赌赢倒也算作运气好,可要是赌输了······
她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决定走自己的路。
陶桃调整了一下呼吸,准备趁夜色悄悄溜回家,免得耽搁太久被父亲发现。
但刚转过白衣巷,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出现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