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名青龙卫前来传旨后，陶果就主动告病，接连几天没有上朝。朝野内外纷纷猜测，到底出了什么样的事，能让官至从三品的光禄寺卿如此惶恐，连面圣都不敢去。
就连光禄寺里的其他部众，这段日子也都跟中了邪似的，生怕别人在外面看见他们。不但个个深居简出，还突然冒出各种病来，各种要死要活，好像即将不久于人世似的。
这种一年到头也忙不了多久的清水衙门，有必要这样折腾吗？
而作为寺卿家，陶府最近自然是闭门谢客，连带着陶桃都没办法溜出去享用美食。
至于这里面的真实原因，她每次想起都觉得无比可笑。
“小姐，小姐，该吃饭了。”
翠鸢小心翼翼端着沉甸甸的托盘，里面摆放着几道府里常做的大菜：糖醋鲤鱼、樱桃肉、焦溜丸子以及白灼菜心。外加四五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和一小碟新鲜的豌豆黄，对于三四个人来说绝对算得上一桌盛宴。
但这仅仅是她每天中午常吃的菜量，没准还有可能不够。
她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触碰鲤鱼外面包裹着糖醋汁的焦脆外壳，但还是提不起任何胃口。
简单吃下两口，就把筷子放到一边。
“连着几年都是大差不差的菜，也不知道换点新花样。”陶桃嘟着嘴抱怨道，“不是糖醋就是酱油味，就没有点能开胃的吗？”
翠鸢站在她旁边伺候，面对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勉强赔笑。
远处同样传来抱怨的声音，听着好像是三姨太。
“小姐，这几天老爷不见客，我们这些当下人的也不好出门，每次都是趁晚上偷偷买菜。
“等老爷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奴婢立马上街，给您买点可口的东西来。”
陶桃忽地站起身，好像被什么话给激到：
“少来，爹爹身体有没有事外人不知道，你们当下人的还不知道吗？
“明明就是为了推脱皇帝的旨意，还装得那么煞有介事，真是······”
“真是什么啊？”
她扭头看去，发现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原本涌到嘴边的词也被迫咽了回去。
但凡换成那几个姨娘过来打扰，必定要受她一顿抢白。
翠鸢走后，整个厢房只剩他们父女二人。
“小桃，又在生谁的气啊？”
陶桃坐在父亲对面，没有选择回答。
“爹爹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家，希望到外面去看看。但是你也看到了，外面实在太过危险，不是你一个还没及笄的丫头能应付得了的。
“所以还是好好考虑一下，按爹爹的意思嫁个大户人家。这样你生母在天之灵，也会······”
“生母，您还好意思提起她啊，爹爹？”陶桃怒极反笑道，“从小到大，除了您夫人偶尔愿意关照一下我外，姨娘兄弟有哪个没说过我是贱货的？
“桃儿受过的家法，有多少是完全没必要受的，爹爹您还记得清吗？
“现在想着把我嫁出去就没事了，难道就没想过一个陌生男人会怎么对待我吗？”
几颗滚烫的泪珠从她的眸子里涌出，将桌面上的绸布洇湿。
陶果聆听着女儿的抱怨，却也不气不恼。伸手拿过一个茶盅，倒入些许新鲜茶汤。
“别哭了，很多道理你还不懂，长大之后会慢慢明白。”他轻轻吹掉茶汤上的热气，“等你当了夫人的时候，自然就懂得什么是应该做的。”
“所以，爹爹这几日装病不去上朝，也是应该做的？”
举到半空的茶盅忽然停住，像是被什么给完全粘住。
陶果望着女儿的眼睛，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这丫头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凡有办法，我都不至于在家里当缩头乌龟。
“陛下那天派青龙卫传旨，责备光禄寺办事不力，召来的厨师做菜全都千篇一律，做工用料和那些宫廷菜没有半点差别。
“最后干脆下令，让我从光禄寺里挑选合适的人前往民间，搜集那些老百姓日常吃的美食秘方，按照传统宴席的安排整理成菜单，然后大宴群臣。
“要是完不成，咱们陶家这次怕是过不了关啊······”
他饮尽杯中茶汤，端过桌角处那盘豌豆黄，几乎是一口一个。
毕竟是祖传的怪病，他作为长辈同样容易犯饿，何况还是在目前这种心情之下。
不过，陶桃此时却有另一番心境：
“爹爹，能不能让我去民间看看啊？”
陶果连忙放下盘子，道：
“怎么可能让你去？就算光禄寺谁都不愿去，我都不同意你冒这个险。
“出了京城，到处都是崇山峻岭，河流湍急，还有许多山贼山匪，蛇虫鼠蚁。
“外加你这个身体，少吃一顿都容易饿晕。但凡有点闪失，我都没法跟你娘交代！”
“可是······”
“好了，小桃，你还是好好待在家里，考虑嫁人的事情吧。”
陶桃还想争取，但父亲已然不再与她多说，起身往屋外走去。
转眼间，就剩下几道凉透的菜肴还摆在桌上。
当晚，她辗转反侧，怎么都无法安然入睡，想的全部都是父亲白天提到的事情。皇帝要遴选合适的人前往民间探寻美食，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反正陶府上下没人真的在意自己，就连父亲也仅仅是想要强迫自己嫁给不认识的人。现在凭空出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肯定要全力抓住，不能轻易这样放过去。
只要能离开京城，就再也没人能束缚自己了。
第二天清晨，陶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父亲同意自己离家。反正光禄寺里没人愿意接这个倒霉差事，到时父亲就算再不情愿，最后也得为了保全陶家答应自己。
更何况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在，自己走了还能替陶府省点饭钱。
她蹑手蹑脚走到书房，准备趁父亲不在偷偷溜进去，搞清楚皇帝那份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结果还没等靠近，窗棂上就映出父亲的身影，他已经在这里了。
而且屋里还有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那里微微欠身，举手投足间透着不少谦卑。
“真没想到啊，姜芝远，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担当，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姜芝远点了点头，轻声说：
“陶大人过奖，光禄寺这次令陛下心生不满，咱们肯定要尽力挽回损失。如果始终没有人站出来主动担当，那些言官必定会借机煽风点火，上疏弹劾。
“卑职作为新来的寺丞，自然是要多做些事的。这次去民间搜集秘方的任务，就由我来完成吧。”
爽朗的笑声毫无征兆地从书房里涌出来，陶果仿佛如释重负般起身，用力拍着姜芝远的肩膀。
但对于外面的陶桃来说，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几乎被彻底拍碎。
明明几天前还是救星，转眼之间就做出这种横刀夺爱的事情。比起自己为了获得自由，他又是因为什么来接这个倒霉差事啊？
“很好，光禄寺就需要你这种勇于担当的后生。本官之前也承诺过，只要这次能圆满完成任务，让陛下那边满意，举荐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特别是你资历尚浅，确实需要到外面好好锻炼，这样到了上面才能让别人服气。”
“明白，陶大人，卑职牢记在心。”
陶桃认真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心里却仿佛被利刃慢慢切割，不停渗出鲜血。
如此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就这样白白被一个寺丞拿去，简直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半个时辰后，姜芝远终于起身告别，被管家送出了陶府。
她躲在院子的角落里，确定没有人发现自己，转身窜进书房里面。
甚至没等父亲把茶杯放下，劈头盖脸地质问道：
“爹爹，您为什么要同意姜芝远去民间啊？”
陶果万万没想到女儿这么早会来到书房，整个人没有任何防备，面对问题更是懵了好一会儿
直到将茶杯彻底放好后，才逐渐反应过来。
“不是，小桃，你爹爹身为光禄寺卿，派遣下属完成旨意再正常不过啊。”他皱着眉头反问，“你上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是要来责备你爹爹吗？
“昨天我已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你前往民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做无用功？”
“这不是无用功，爹爹，这是我获得自由的机会！”陶桃情急之下喊道。
陶果轻蔑地哼了一声：“自由？自由能值几个钱？街上的乞丐倒是自由，你问问他们喜欢吗？
“从你五岁那年来到陶府，衣食住行这块我从来就没有亏待过。哪怕你三番五次触犯家法，爹爹都看在你生母的份上，尽量包容忍让。
“结果你还是不满意，在这里跟我谈什么自由。你想要的自由是什么？是暴尸荒野吗？”
“我······”
“咱们陶家之所以努力读书，研究烹饪，就是保持家族的繁荣稳定。但凡稍微节衣缩食，你我都会饿到奄奄一息，更别说每天喝什么参汤了。
“现在你好日子不想过，非要到外面吃苦受罪。好啊，那你就别指望着有人能在饿晕的时候去救你。”
陶桃面对父亲这样的严词，委屈得快要哭出来：“那，那为什么同意姜芝远······”
“姜芝远年纪轻轻，又没有显赫的家世，就算死在外面都没人在意。我所谓的保举，对他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
“但凡这个差事有半点好处，光禄寺里那帮老家伙会个个装病推脱吗？”
这下，再没有争取的必要。
她呆呆地走回自己的房里，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原来在父亲的心目中，能填饱肚子就已经足够，其它的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既然如此，父亲当初为什么要招惹母亲，为什么要接纳自己进入陶家啊。
而且就连有才华的姜芝远，父亲也仅仅是在利用而已。哪怕嘴上说的再好听，心里也从没瞧得上半点，甚至都没指望他能活着回来。
只要没有这帮人认为的油水，哪怕是皇帝的旨意，也照样······
对啊，既然姜芝远接下的是皇帝的旨意，那他就是不折不扣的钦差。只要他同意带自己一起出发，父亲就算阻拦也没有道理。
而且自己是光禄寺卿的女儿，他没理由不答应自己的要求。
想到这里，她定下心来，打算趁夜溜出陶府，当面找姜芝远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