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陶家准备用晚膳时,陶桃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半个多时辰,论谁叫都不肯出去。哪怕已经饿到不行,快要昏过去也没有心思吃东西。只有数不尽的眼泪与她作伴,以及那怎么都止不住的抽泣。
她怎么也没法接受,姜芝远竟然一直在欺骗自己。他和那些自己最看不起的家伙一样,是个趋炎附势,曲意逢迎之人。
为什么之前就没看出来,还对他那么着迷呢?
想着想着,手绢又哭湿一条。
“三小姐,您赶紧吃点东西吧,都快放凉了。”翠鸢端着托盘在门外喊道。
陶桃没有回答,依旧自顾自在那里流泪,完全没心思去理会。这种被心上人辜负的感觉,翠鸢一个使唤丫头如何能感同身受?
还不如直接饿昏过去,还能少难受一点。
片刻过后,门外又传来呼唤:
“小姐,求您把门打开吧,有什么委屈翠鸢帮您开解,您就别再饿着自己了。
“老爷今晚又不在府里,万一饿出个好歹来······”
一听这话,陶桃立刻过去把门闩拉开,把那个盛着饭菜的托盘接过来。连盘子都没放好,就迫不及待开始狼吞虎咽。
从小到大每次不小心饿昏,都是父亲和大哥叫郎中前来医治。指望母亲或那几个姨娘,怕是早就投胎到别人家去了。
整整吃完一盘菜后,她突然眼前一亮:
“哎,这味道有点奇怪,不像是家里以前常做的菜啊。”
翠鸢捂嘴笑起来,然后回答:“当然了,三小姐,今天这几道菜都是按照您那份‘八珍玉食’单做的,夫人和二少爷也都说好呢。”
“真的吗?”
她哑然失笑,连手里的筷子举在半空都忘记放下来。没想到自己出去这一趟,还给家里增添了些新菜色,实在是意外收获。
但紧接着,无数伤感又重新涌上心头,不禁再次潸然泪下。
那份“八珍玉食”单里,可是有姜芝远的影子在啊。
“小姐,您怎么又哭起来了?”翠鸢吓得连忙跪地,“奴婢哪里做错了,您直接批评就是。”
陶桃摇了摇头,一边抽泣一边说:“和你没关系,都怨那该死的姜芝远。瞒了我那么久,原来从开始就动机不纯。
“是不是抛开我爹爹这个光禄寺卿在,就没人会在意我了?”
屋子里十分安静,只有窗外有些许风声作伴。那几盘菜静静摆在桌上,已经被吃掉大半,有两道甚至都见了底。
翠鸢默默站在一旁,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小姐,奴婢有句话您别生气,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她猛然看过去,问:“怎么?你是想说我陶桃就是个靠爹爹讨口子的丫头?”
“没有没有,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翠鸢连忙摆手,“奴婢是想说,您既然是陶家的三小姐,就没必要在意这些东西。别人巴结您,讨好您,全是因为他们没那么好的命,所以只能四处求人。
“至于那位姜寺丞,奴婢对他不怎么了解,只听说他也是苦出身。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芝麻小官,要想在这京城里立足,肯定得想办法找靠山。不然哪天得罪什么人,一切就都没有了。
“所以他过来巴结您,讨好您,实在没什么稀奇。就像奴婢每天伺候小姐,不也是为了能在这里过得好些嘛。”
陶桃忽然沉默,双眼紧紧盯着翠鸢的表情,内心却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样。刚才那些话自己从没有听到过,但仔细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那些巴结自己,讨好自己的人,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还不是迫于无奈,做这种违心的事嘛。
况且自己在外面同样讨好过别人,之前在宫里去找明将军借地方摆宴席,从头到尾没一句真心话。可是为了办成事情,自己只能那样去做。
怎么换成姜芝远,就没法接受了呢?
她重新开始陷入回忆,试着在脑海里找到些许破绽,好让这一切继续合理。
思前想后,终于憋出一句:
“那,那他也不能骗我大半年啊。哪怕在路上说清楚,我也不会这样生气。
“就算有难处,有需要,我又不是不愿意帮他。”
翠鸢莞尔一笑,走过去站在陶桃的身侧:
“我的三小姐啊,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坦然面对过去的。像姜寺丞,还有奴婢这样出身低微的人,这种心思轻易不会说出来,否则必定会招来更多耻笑。
陶桃扭头问:“哦?这是为何?”
“因为在穷人家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容易被欺负,瞧不起,当面或者背地里嚼舌头。唯一想的,就是赶紧出人头地,免得再让自己和家里过这种日子。
“直到哪天真的有了出息,才可能放下那些顾虑。姜寺丞这样想,说明他在出身这块没有欺骗小姐您啊。”
确实,他的出身再清楚不过,雄州那里都快成什么样子了。
“可是像您说的,姜寺丞在外面对您百般照顾,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还豁出性命营救小姐。这些事情,换成家里面这些佣人都做不到,他却是义无反顾。
“如果姜寺丞真的只是想巴结您,怎么可能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普天之下的有情郎,又有几个能做到像他这样?
“有句老话说:‘论迹不论心’。小姐您冰雪聪明,肯定能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说完,翠鸢低头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时间匆匆流逝,陶府各处几乎都熄灭灯火,准备安心休息。只有陶桃所在的地方依然灯火通明,没有任何要就寝的意思。
甚至连影子都没有动一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似的,待在桌边安安静静。偶尔有乌鸦飞过,都惊不起半点波澜。
论迹不论心,陶桃来回琢磨这句话,恨不得把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拿根绳子串起来。突然发现,从见到姜芝远的那刻起,自己就跟中了邪似的。不仅向父亲打探他,脑子里想着他,最后还去他家里要求他带自己离开京城。
这样看,人家并没有上赶着巴结,倒是自己主动去招惹。
她的脸颊泛出绯红,笑意开始逐渐蔓延出来。翠鸢说得没错,家里这些成天小姐长,小姐短的佣人,关键时候根本指望不上。而姜芝远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放到哪里都是能让人交口称赞的。
这样一个舍己为人,对自己忠贞不渝的男人,十几年来再没有遇到过第二个。若是真的因为那么点事就斩断情丝,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甚至在光禄寺里,自己还让他去找公主成婚,真是······
慢着,这件婚事好像并非没有可能。姜芝远现在正被皇帝器重,在朝中被当成楷模。而四公主年方十七,生得亭亭玉立,天姿国色,还无比精通医术。真要被皇帝许配给他,完全算得上是天作之合。
而自己到时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为自己付出一切,深爱着自己的姜芝远被别的女人占有。然后再被父亲嫁去千里之外的邺城,和那个慕家少爷慕冷言共度余生。
这样的画面简直难以想象,所以千万不能发生。
第二天一早,陶桃和往常一样给母亲请安,得知父亲刚刚回到府里的书房,连忙过去探望。
推门看去,只见父亲满面倦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爹爹,您不会在光禄寺忙了整夜吧?”她试探着问道。
陶果放下手中的卷册,无精打采地说:“是啊,就这样还没彻底忙完,得把手头这些剩下的整理好,才能去休息。
“你和姜芝远两人出的风头,却要让咱们陶家和光禄寺里所有人一起受罪,真是作孽啊。”
陶桃露出一丝憨笑,然后道:“爹爹,我和芝远也是为百姓们能丰衣足食,所以才那样做的。
“况且这是陛下的命令,又不是我们两个做的决定,您就多担待点吧。”
闻听女儿如此托词,陶果也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毕竟确实是皇帝下发的旨意,除了私底下发发牢骚,该执行还是要执行。
不过字里行间,倒是有些许弦外之音。
他坐回太师椅上,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又开始叫起芝远了?昨天不还是对他咬牙切齿吗?”
“哎呀爹爹,就不许人家一时生气,说几句气话嘛。”陶桃站在父亲面前撒起娇来,“昨晚我想了许久,感觉没必要因为那点事记恨芝远。他打心眼里对我好,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求您成全桃儿和芝远在一起,别把我嫁给那个慕冷言。邺城是桃儿的伤心地,桃儿不想再去那里了。”
她脸色突变,双膝直直跪在书案前面,把陶果给惊得呆在原地。刚才娇滴滴的样子遍寻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无数热泪,从眸子里喷涌而出。
仅仅过去一夜工夫,态度就有如此巨大之转变,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陶果没有办法,只能过去把女儿扶起来,找出手绢来给她拭去眼泪。
“小桃啊,你怎么到现在还这样固执?爹爹把你嫁到慕家,是去当世子妃,又不是当小妾,何必为了一个姜芝远而断送前程?
“昨天你也听到了,他姓姜的不过是想巴结咱们家而已。现在皇上器重他,爹爹在他眼里都算不了什么。
“说不定哪天真像你说的,人家成了驸马爷,到时候就······”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陶桃再次失声痛哭,仿佛小孩子没有得到喜欢的糖果一般。许多家丁和丫鬟闻声赶来,以为老爷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全都一副悲戚模样。
片刻工夫,她就哭得喘不过气,整个人瘫在地上没有力气。所谓肝肠寸断,恐怕也不过如此。
最后,陶果扶住额头,道:
“若你真心不愿嫁,爹爹也不能把你往绝路上逼。实在不行,我就把邺王府那边的婚约退掉,安排你和姜芝远成亲,怎么样?”
陶桃愣了一下,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的眼神,想要确定刚才有没有听错。得到确认后,瞬间破涕为笑。
她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抹去泪水,抓着陶果的衣襟喊道:
“爹爹,您真好,桃儿定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只是芝远他家境贫寒,可能没办法把婚事搞得太风光,还望您能谅解。”
陶果摆摆手,随口对门外那些丫鬟家丁们说:
“这有何难?咱们陶家什么都有,直接在这里操办都行。
“正好腊月二十九是黄道吉日,你们俩干脆那天成婚,省得再有什么顾虑,好不好?”
此话一出,周围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陶桃都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但很快,欢呼声犹如潮水充斥在书房当中。
“那就太好了,爹爹,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陶桃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以后我和芝远一定好好孝敬您,让咱们家蒸蒸日上!”
“好啊,只要你们俩有这份心,爹爹就知足了。”
他点点头,没有再去理会正在兴头上的女儿,径直走到书房外面,准备回东厢房休息。
可刚到院外,陶府的林管家立马凑过来,急切地道:
“老爷,咱们真的要退掉邺王府那边的婚约?咱们可承受不起这损失······”
陶果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变得阴冷起来:
“怎么可能退掉?刚才不过是缓兵之计,先稳住桃儿。等到木已成舟的时候,任凭她怎么反抗都没用了。
“最近这几天绝对不许她再出门,干脆用府里一半家丁来看管她。只要二十九那天仪式结束,邺王府的卫士把她带出京城,咱们就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