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时辰,陶桃不停在催促那头可怜的毛驴加快速度,恨不得即刻回到京城去。哪怕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也完全没有打退堂鼓的意思,像是要走夜路的架势。
没办法,姓姜的把话说到那个份上,怎么着都不能被他给占到上风。哪怕这件事自己确实有不少责任,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任何机会让自己解释,论谁都没法咽得下这口气。不如早点回去找熟人一块走,至少不会受这些委屈。
或许以后有缘再见,可以坐下来跟他讲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仔细想想,昨天早上自己应该态度再坚决一点,那样县令就没办法推诿拖延,不让那些衙役前去营救姜芝远了。
她骑在驴背上,嘴里念念有词:
“这个姜芝远为什么总喜欢教训我?还老说什么‘舍尔灵龟观我朵颐’,我观他什么了?
“都怪那些衙役胆小怕事,死活不肯去抓那些盗贼。结果出了事情,反而高高挂起,全怪在我的头上。
“等回去见到爹爹,看我不往死里告他们的状!”
天色渐渐变暗,熟悉的夜幕再次降临,仿佛在提醒昼伏的虫鸟可以外出觅食。
然而在空荡荡的官道上,还有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急需要填饱肚子。
是的,陶桃那容易饿的毛病又开始犯了。
“我真是的,中午错过那顿饭后竟然忘记去吃别的!”她边说边用力按压自己的胃,“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到哪去找东西吃啊?”
回头查看后面的褡裢,里面并没有任何能吃的东西,仅仅有几件贴身衣物。
唯一能跟食物沾上边的,恐怕只有自己目前正在骑的这头驴了。但如果真要吃它,恐怕不会有什么很好的结果。
没准肉没吃到,自己先被它给踢个半死。
陶桃将毛驴喊住,翻身下来走到路边的大石头附近,贝齿紧紧扣住。胃中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仿佛有只凶猛的野兽不停在体内撕咬着她。这种久违的折磨再次传遍全身,令她生不如死。
上次像这样吃不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好像是在十岁那年,自己不小心把弟弟给弄哭了。结果弟弟的生母三姨太直接跟陶夫人告状,还故意添油加醋,害得自己被母亲关禁闭,一整天没给饭吃。
若不是大哥陶苹及时向父亲报信,自己恐怕在那时就要丢掉性命了。
“我好饿,谁能救救我······”陶桃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看向不远处的毛驴,眸子里罕见露出贪婪的光芒。发自内心的求生欲让她准备铤而走险,像个捕食者一样去攻击自己的坐骑。哪怕被这头驴一蹶子踢死,也比像这样受折磨要好得多。
除非,这里有人能够带着食物来救她。
但还没等展开动作,陶桃突然感觉视线变得异常模糊。仅剩的元气被消耗殆尽,整个人犹如断片一样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费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张宽大的木榻上。淡淡的檀香味道扑鼻而来,令陶桃开始恢复刚才的记忆。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应该在通往京城的官道边饿昏了才对啊。
怎么一觉醒来,周围的环境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正在这时,旁边响起熟悉的说话声:
“你终于醒了,陶桃,我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她猛然睁大双眼,循声望去,发现那不是别人,正是下午把自己赶走的姜芝远。
这么晚了,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今天下午你离开后,我到县衙仔细打听了一下,得知昨天你确实按照我说的去请了救兵。只是当时县令急着处理公事,外加那些衙役贪生怕死不敢前去,让我误以为你当时选择把我出卖。
“搞清真相后我和几个衙役沿着官道追赶,想着当面向你道歉。结果发现你晕倒在路边,立刻把你带回京南镇这边,请郎中前来医治。结果郎中只是简单扎了几针就离开了,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单纯饥饿所致。
“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能把自己饿成这个样子?”
陶桃听完他的讲述,无奈地苦笑道:
“这是我们家族传下来的怪病,到哪里都不能挨一丁点饿。否则时间长了,就会不省人事。
“现在赶紧弄点吃的过来,不然我又得晕过去。”
话音刚落,一股滚烫的鲜香扑鼻而来,让她直接从榻上坐起身子。放眼望去,不远处的桌上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瓷碗,里面盛着满满的热汤面。
电光火石之间,她整个人扑到桌边,抄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连头都没有空闲抬起。
不到半柱香的工夫,碗里的面已然见底。
“那个,还有吗?”陶桃可怜巴巴地说,“我没有吃饱,想再吃几碗。”
姜芝远晃晃脑袋,努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碗口足有马蹄宽的粗瓷海碗,干农活的乡下人都没法轻松吃完,她一个骨瘦如柴的女孩子竟然还想着再吃几碗。
若非他亲眼所见,实在是难以相信世上会有人有如此大的饭量。
“几碗?我没听错吧,这一碗可是足足两个人的量。
“厨房里倒是还有些杂粮面和青菜,应该能够再做出几碗来。”
他拿过空碗,转身往屋外走去,出门前突然被陶桃叫住:
“哎,你这是要去干吗?”
“当然是去做面条了,陶小姐。”姜芝远随口说道。
陶桃睁大双眼:“什么?刚才这碗面不是镇上的厨子做的?”
姜芝远回过头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京南镇上的厨子,怎么可能做出这种风味独特的汤面?没有我们姜家的秘方,恐怕连御膳房的厨师也没办法复刻。”
半个时辰后,三大碗热汤面并排摆放在陶桃面前,整个桌上变得云雾缭绕起来。来自碗里的独特香气钻进她白嫩的鼻子里,瞬间把食欲再次勾起。夹起一根面条放进口中,轻轻将其咬断,极浓烈的鲜味直冲到天灵盖,令她流连忘返。
真想不到,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姜芝远,竟然能做出如此上等的汤面来。但在光禄寺,他可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有这门手艺。
正吃着的时候,陶桃把远处的一碗推到他面前:
“别光看我吃啊,你也一起尝尝。”
“不用了,我对这个味道已经熟到不能再熟悉,没必要再去尝。”姜芝远如是说,“如果有哪里觉得难吃的,尽管可以提出来。”
“没有没有,你做的面特别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姜芝远点了点头。
陶桃吃完自己的第二碗,把第三碗挪到身前。
刚要动筷时,忽然转头问道:
“对了,你既然这么会做菜,为什么在光禄寺没给他们露一手啊?”
姜芝远低下头,声音也开始低沉:
“这有什么可露的?当过厨子又不是什么光彩事,何必让那些同僚讥笑我?
“比起那些有钱有势的名门子弟,我这种寒门出身的书生实在太过低贱。就算进到朝廷,也不过是每月能领点俸禄,做些不起眼的杂活罢了。”
她停住筷子,认真打量起身边这个光禄寺丞,一瞬间竟觉得他在自暴自弃。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面条,精通烹饪和品鉴的新科进士,何必如此看不起自己呢?
陶桃站起身,眉目中略带些许责备:“不许你这样说,光禄寺里那帮酒囊饭袋哪里比得上你?别说是做菜,就连吃菜他们都吃不出什么名堂来!
“更何况你还救了我的命,没让我饿死在荒郊野外。在这世上,除了亲生母亲和大哥,根本没几个人真心帮助过我。”
姜芝远瞪大眼睛:“不会吧,陶家世代为官,在京城名望很高。你作为陶家的千金小姐,完全可以坐享其成······”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陶家人在京城一直都被指指点点,就因为我们的怪病。”
她转头看向剩下的一碗半面条,重新落座后拿起木筷,又开始埋头吸溜起来。
很快,那三大碗热汤面便彻底没了踪影。加上最开始的那一碗,整整四碗面被她一人解决干净。
“所以,你们的怪病就是饭量大?”
“也不全是,主要因为我们家的人很容易饿,无论怎么吃都不长胖。我爹爹和我两个哥哥和弟弟,简直一个比一个精瘦。
“有时候吃的东西太少太素,还得喝大补的汤药。否则一旦饿起来,连半点力气都没有。”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每天都要吃那么多食物。
这时,陶桃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你之前说我什么‘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到底什么意思啊?”
姜芝远愣了下神,嘴角慢慢扬起:“没什么,这句话字面意思是舍弃你自己原本拥有的智慧,却去羡慕别人大口吃东西,这种行为是非常不利的。
“你作为光禄寺卿的千金明明可以在家享福,结果非要和我一起到民间搜集美食,很符合这句话的含义啊。”
她恍然大悟,忍不住拍案而起:“好啊你,拐弯抹角用这种话来损我,我才不是吃饱了撑的离开家受罪呢!
“要不是爹爹隔三差五催我嫁人,我怎么可能背井离乡来到这个地方?更别说母亲和那三个姨娘,个个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一心只有她们自己的儿子。
“陶桃宁可死在外面,也不会走我亲生母亲的老路,把自己随便托付给一个男人。最后众叛亲离,投了河都没人在意!”
说完,几颗滚烫的泪从眼眶里滚落而出。
房内一片沉寂,呼吸声在周围异常清晰明显。姜芝远默默收好碗筷,没有再去打扰她。
待到收拾完毕后,终于开口问道:
“那,你亲生母亲为什么不跟你到陶府去?”
“还能为什么?我爹爹嫌她身份低贱,不配进到陶府的家门呗。”陶桃咬牙切齿道,“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何要垂情于母亲,害得她走投无路啊!
“若不是她留下那个长命锁,恐怕这世上根本没人记得我母亲的存在。”
陶桃闭上双眼,心头仿佛被过往的记忆狠狠刺中,鲜血如注般汩汩涌出。
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到底要过多长时间才能释怀?根本没办法释怀。
此时,姜芝远的声音传至耳畔:
“别伤心,陶桃,看看这个是不是你母亲的东西?”
她缓缓睁开眸子,眼前的一幕令她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