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天来,陶桃一改昨日的不情愿,主动找到姬月朗说自己特别愿意去沐阳,并且一路上吃够了苦受够了罪,早就想趁机扔下这个包袱。
姬月朗当然不会轻信她这种说辞,却也找不到其它证据来证明她心怀叵测。所以也就将将应承下来,把她看作那种单纯想攀附沐王府的使唤丫头。
毕竟再怎么说,自己也是统领几十万兵马的大将军,是父皇依仗的武力支柱。量她一个小女孩有什么坏心思,又能掀起多大浪来?
殊不知,他很快就会为此而追悔莫及。
“殿下,我和姜芝远确实是钦差,有朝廷发的勘合跟文牒。您昨天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奸细,搞得那些士兵都紧张兮兮的,把我们俩当贼防着。
“要是不解释清楚,只怕到不了沐阳就被谁给一刀结果了啊。”
姬月朗点了点头,似乎有些认可她的担忧:
“那你说,该怎么向解释啊?”
陶桃转转眼珠,假装绞尽脑汁的模样,最后勉为其难地问:
“要不,殿下,您中午摆桌宴席,请我们前来吃顿饭怎么样?那些士兵看见您设宴款待我们,肯定也跟着把我们奉若上宾。
“前天那盘槐叶淘,就是他们听见您说好吃,才争先恐后抢着吃的。”
还有这种事情?姬月朗慢慢背过身去,认真思考她这个貌似合理的提议。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只是这设宴款待一般都是主人先提出来,客人再三推脱啊。有些时候还不能提这两个字,生怕被当成是鸿门宴。
怎么今天遇上的这个陶桃,还迫不及待让别人请她吃饭呢?
算了,设宴就设宴,堂堂的玄武卫还能穷酸到这地步吗?
午时时分,大帐内摆下七八道精美的菜肴,全都是沐王府里的私厨制作。姜芝远跟在陶桃身后进到帐中,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都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她竟然还有心思坐下来大吃大喝。
也不知道她是真有办法,还是索性自暴自弃了。
众人分别落座,侍从将几盘小菜摆到每张桌上,轻手轻脚地添好酒跟茶,然后转身离开大帐。
很快,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人,和昨天的情形一模一样。
姜芝远抢先举起酒盅,对姬月朗说:
“多谢沐王殿下设宴款待,微臣在此先干为敬。”
接着一仰头,将杯中酒液尽数饮完。
姬月朗轻扯嘴角,同样端起面前的酒盅,稍微抿了一小口便放回桌上。从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右边的姜芝远一眼。
若不是有钦差这个身份在,像光禄寺丞这种从六品的官,连看见自己的影子都不配,更别说当面给自己敬酒。
能简单抿一口,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大帐内此时安静异常,静得让人觉得难受。相比起平常的宴席,他们更像是在吃一顿普通的午饭,彼此完全不在意对方。
但很快,这样的氛围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破。
“那个,还有菜吗?”陶桃放下筷子说,“我没吃饱,想再吃一点。”
姬月朗循声望去,发现她面前的几个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而自己的还没下去多少。当即叫过外面的侍从,劈头盖脸一顿责骂。命令他们把整盘的菜全部端来,绝对不能再有缺有少。
然而,侍从却是一脸无辜模样:
“冤枉啊,殿下,奴才从后面端来的菜都是足够多的,绝对没有偷拿!”
“没有偷拿?那怎么她桌上的几盘菜那么快就没了,本王这里还有啊?”姬月朗问道。
姜芝远坐在远端,隐约感觉出里面有些不对,但又不敢声张。
偷偷看去,陶桃竟在对面给自己使眼色。
懂了,原来好戏才刚刚开场。
侍从没有任何办法,只得让后面再做出几盘菜来,依次端给他们三人。
但很快,陶桃桌上的菜又没了踪影。
“沐王殿下,能不能再来点啊?”她的脸上满是意犹未尽。
姬月朗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不知道该放下还是举起。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有人竟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吃完六七盘菜。
怪不得刚刚那个侍从辩解,事情果真与他们无关。唯一的原因,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姑娘。
“你,确定没吃饱吗?”
“当然了,这才哪到哪啊。”陶桃摸着自己的胃说,“我这两天没吃好,现在连底都没填满呢。”
六七盘菜,底还没填满,姬月朗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见了些什么。
他咬紧牙关,努力从嘴里吐出几个字,给身边的侍从听:
“再给这个丫头做十盘菜,我就不信她还能吃下去!”
侍从们头一次听到这种命令,全都愣在那里不敢动作,害怕这位殿下反悔。
可还没犹豫多久,姬月朗就站起身,把他们全部驱赶走。甚至连后面的厨师,也跟着平白无故挨了顿骂。
回过头来,他紧紧盯住坐在桌后的陶桃,仿佛要把她活活看穿。
半个时辰后,十盘菜依次摆放在她面前,场面比刚才开席时还要壮观。附近的玄武卫士兵闻听大帐内有好戏看,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这场午宴,此刻变成了陶桃一个人的表演。
她微微起身,点头道:
“多谢沐王殿下,小女可就不客气了。”
重新坐回椅子上,陶桃一把从旁边抄起木筷,有条不紊地夹起各个盘里的菜。从近到远,从少到多,她一点点将每道菜吃干抹净,然后把空盘子按照大小码好,在旁边垒起高塔。
就像立春那天,在春满园吃春饼那次做的一样。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原本满满当当的小桌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右上角堆叠的高塔,在那里轻轻摇晃。
陶桃擦擦嘴唇,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好像面前这一切跟她毫无关系似的。
“你,你还好吗?”姬月朗的声音开始发颤,“没把自己撑坏吧?”
她回过神,轻巧地摇摇头:
“没有,这也就吃了个半饱,远没到撑的时候。”
半饱?
大帐内忽然发出响声,似乎有人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士兵们连忙过去,把姬月朗重新扶回位置。
“说实话,你到底是人是鬼,怎么能吃下这么多东西?”姬月朗浑身都在发抖。
陶桃望着他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背过去偷偷笑了几声。
转过头来,又是无辜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有个算命的说,也许上辈子我是饿死鬼投胎,所以这辈子才会吃这么多。
“沐王殿下,能不能再上几盘菜啊?”
这句话宛如惊雷,彻底把姬月朗的精神无情碾碎。自己从小在宫里长大,又在战场上亲眼目睹那些前所未见的血腥场面,可以说见识过太多大场面。
但和今天这个姓陶的丫头比起来,那些场面简直都是在过家家。就连她到底是人是鬼,现在都不敢完全确定。
足足缓了半天,姬月朗终于稍稍平复下来:
“陶姑娘,本王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奇人。哪怕从玄武卫里挑出十名精壮的士兵,饭量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你一人。
“这要是去到前线,运粮官肯定得跪下来求你赶紧离开,否则其他士兵就得活活饿死。”
陶桃和姜芝远彼此对视一眼,内心早已经止不住笑意。话说到这个份上,基本算是快要盖棺定论。
但为了保险,她还准备继续火上浇油:
“实在没办法啊,殿下,我也不想这样。从前有会做菜的芝远哥帮衬,还能好一点。往后去到沐阳城,就全仰赖殿下您来供给了。”
姬月朗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整个人看起来惊慌失措。
“别,本王供不起您这样的人物,沐阳那个地方容不下您这位奇女子。
“昨天的事是我有眼无珠,还请您和姜寺丞网开一面,放过本王。”
他连连后退,刚才的气势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现在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
陶桃从椅子上起身,一步步向他靠近:
“为什么啊?我不是答应要去那里给您做菜的嘛,怎么反悔了?”
“不用了,你们该去哪去哪,该干嘛干嘛,就当没见过本王!”
言罢,姬月朗和那些士兵四散逃窜,不一会儿就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她和姜芝远留在大帐内,以及那些空空如也的盘子。
两人彼此对视,不约而同开怀大笑,庆祝这场属于他们俩的完美胜利。
当天下午,姜芝远把所有行李装上马车,带着陶桃顺利离开槐城。那些气势汹汹的玄武卫士兵,此刻竟全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也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被沐亲王给逐出军营。
毕竟谁都看见,那位沐亲王当时被吓成什么样子。
重新回到官道上,他回头问陶桃:
“你说,那道槐叶淘咱们要不要写进菜单里啊?”
陶桃从车里探出头:“写啊,为什么不写啊?”
“我总觉得这道菜品有问题,否则沐王殿下吃了后怎么会做出这些毫无道理的事情?”
她微微一笑,说:
“也许不是菜品的问题,是人的问题。有些人高高在上惯了,就得来点他们没见过的吓唬吓唬。这样他们才会害怕,然后选择退缩。
“你说呢,芝远哥。”
姜芝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十分赞同她的话。确实,和这些权势滔天的人打交道,低声下气只会让他们更加洋洋得意,而后变本加厉。
只有剑走偏锋,才有机会以弱胜强。
他扬起长鞭,准备催促马匹加快前进,赶在天黑之前寻到下个驿站。
却出现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直直拦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