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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5-19 21:494,967

  A小调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2/4拍,近似急板。调整坐姿,放松,深呼吸。一切从这里开始。许陆言每次练琴,都从这首开始热身。没有人规定他这样,是他无意中跟随了父亲的习惯。一岁之前的许陆言,还没学会说话,就已经把这首练习曲听会了,把旋律刻进了DNA。两岁,别的孩子正是爱跑的年纪,许陆言却总想爬到琴凳上,赖在父亲膝上,和他一起敲琴键。母亲没时间看住他的时候,就把他抱上琴凳让他玩钢琴,他一玩可以几个小时不下来,客人见了总要啧啧称奇,说这孩子是天生的钢琴家,瞧瞧这手指多有力,看看他对钢琴多痴迷。三岁是开始学琴的黄金年龄,许镜开却没有亲自教的意思,也没提让他拜入哪个老师门下的事,反倒是裴越有些着急。那晚是什么缘由,家中宾客云集,正把酒相谈甚欢,忽然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众人扭头一看,是三岁零五个月的许陆言站在琴凳上,弹奏这首A小调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小小的身体还不稳,像个小皮球似的,却能在钢琴上蹦出复杂而流畅的音乐。一曲弹完,众人无不惊讶。许陆言从琴凳上爬下来,一头撞入父亲怀里。父亲把他抱起来,他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脸上露出笑容。他小小的胸膛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颗明珠,点亮了父亲眼里的光。

  然后是肖邦练习曲Op.25-No.11,《冬风》。许陆言最心爱的练习曲,不管弹多少遍都是一样心潮澎湃。这首是描绘革命失败的悲剧画面,开头的引子是召唤的号角,接着就是圣咏庄严的悲恸哀叹。为何会醉心于它?也许预言就是从这里开始。六岁半,许陆言就在国内青少年大赛上弹了这首曲子获了奖,一时引起轰动。关于轰动他已全然不记得了,或者是因为那时的他还不知轰动与自己的关系,和他有关系的,是轻松自如,是雀跃欢喜,是他被父亲和母亲一同抱在怀里,而他的怀里则捧着奖杯,在镁光灯里微笑。摄影师一边拍一边说着,“开心,开心,再笑得开心一点。”许陆言明明已经很开心,但还是听话地把嘴咧得更大一些,嘴都咧麻了。这张照片后来被放大装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一放就是好多年。直到他上中学后的某一天,偶然再细看那张照片,才发现他的嘴因为咧得太夸张反而令开心有点像假的,可他的父母却不怎么听摄影师的话,笑容只是淡淡的,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一对心事重重的父母,加上一个笑容失真的孩子,看久了愈发会有一种荒诞感。

  琴房的窗户被谁打开了忘了关,一阵风吹来,把谱子吹在了地上。许陆言捡起,是李斯特12首超技练习曲NO.5。降B大调,2/4拍,小快板。这首《鬼火》堪称难度最大的练习曲,自从他撕坏了这本谱子,就再也没弹过,上面至今还有发黄的透明胶,边缘已经卷曲。那是母亲帮他粘上的。那年他十岁,在附小读三年级,已经感觉到了压力。他还是学校里弹得最好的,但他领先其他人已经不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偶尔会有孩子得到他从没得到过的表扬,轻松,毫不费力,像呼吸一样自然。他每次听到这些话,心里都会一惊。他渴望得到所有的表扬,他几乎都得到了,但所有的表扬中,却没有“轻松”这一项。他反复体会记忆里的轻松,他曾经拥有过,那是在六岁半那次得奖之前,他自然而然就拥有的。为什么后来失去了?他苦思过,只能依稀地记起,把奖杯抱回家的那晚,父母发生过一次争吵。他不愿去回忆,他多想借口那时太小、时间太久远,好让自己相信他真的忘记了。可他的天赋异禀之处,就是对于童年记忆的精准再现。言言弹得这么好,你为什么不让他去国外跟更好的老师学琴?我们家又不是没有这样的条件。这是母亲在说话。不是条件的问题。父亲已经皱起了眉。那是什么问题?你不希望你儿子成为第二个郎朗吗?母亲的声音已经激动起来了。隔了很久,父亲才说,你以为那么容易有第二个郎朗吗?你不知道言言这个奖,是因为我才会得的吗?许陆言仰头看着摆得高高的奖杯,在射灯下熠熠地发着金光。颁奖的时候,主持人把话筒伸到他嘴边,问他有什么想说的,他想了想,问,阿姨,这是金子做的吗?全场哈哈大笑,响起快乐的掌声。主持人笑着回答他,这不是金子做的,但是比金子还珍贵喔。他似懂非懂,还有什么是比金子更珍贵的?就在当晚,他仰望着那座并非用金子做成的奖杯,似乎明白了,更珍贵的究竟是什么。他得到了奖杯,却没有得到那个更珍贵的东西。

  终于到了《钟》。升G小调,6/8拍,李斯特根据帕格尼尼《第二小提琴协奏曲Op.7》的终回曲改编。许陆言久久没有按下第一个音。十四岁,对于别的孩子是一个什么都还不太懂却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的年纪,对于许陆言,他因为懂得太多反而显得懵懂。为了回避人们用“天才”这个词夸奖他,他已经懂得尽量不在客人面前出现。他已经懂得,作为许镜开的儿子,人们难以找到其他合适的词汇来讨好他,“天才”是唯一的一个。他变得更加努力,从每天练习四小时增加到六小时,再增加到八小时,如果人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他便不吃饭不睡觉。他用极度的努力,才能换来人们在夸他“天才”时不那么勉强,不用那么口是心非。他用极度的努力回避内心的失落和痛苦,作为一个不是天才的演奏者,他遇到了这首由伟大的天才谱写,由伟大的天才改编,又被无数的天才钢琴家演奏过的《钟》。有人弹得激越开阔,有人弹得灵动细腻。起初他练习它,只是一种好奇,他能把它弹成什么样子?一开始糟糕透了,不是技术问题,可除了技术,其他全是问题。但随着练习的增加,这首曲子在他的灵魂里生了根,像是有了生命力,自己慢慢在生长,每一次弹奏,都像是音乐在自己变化,是音乐控制他,而不是他控制音乐。他爱上了这首曲子,一弹就是三年。有那么几次,他弹到了一种感觉,即使不是天才,也可以将一首曲子弹出绝妙之音的感觉。他渴望在熠烁杯上,在父亲面前,用这首曲子对天才两个字复仇。

  可是天才却横空出世。交报名表的那天下午,他看到陈引的参赛视频在办公室里引起了小小的轰动,那是一种预告,小小的轰动未来有一天会成为巨大的轰动。所有事情都是由端倪、预告、不出意外、势如破竹和终于所构成。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这个过程按顺序发生,这就是自然法则,这就叫顺其自然。

  许陆言弹起了《钟》,手指准确而有力地敲击琴键,像是要把内心涌起的怒倾泻而出。交完报名表走出大楼的时候,一个人身影从旁出现,叫了他的名字,是陈引。他一直在等他,他等了他多久?许陆言头也没回,更没停下脚步。陈引追上拦住他,“我想跟你解释一下。”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杀人诛心的人还想赎罪?许陆言面无表情,他不是法官,没义务给他一个公平。“这个比赛,我会输给你。”什么?他说什么?天才就可以随便羞辱人吗?许陆言的眼睛烧得通红。是的,这就是天才的特权。天才就是可以巧取豪夺,予取予求。天才就是可以恃宠而骄,把别人的自尊踩得粉碎,自己还能做个好人。我不需要。许陆言淡淡地说。说完立刻转身离开了,再晚一秒,他都怕刹不住冲上喉头的恨与怒,那代表了他的软弱与自卑。恨与怒终于在曲子的高潮处倾泻出来,他疯狂地敲击键盘,可以说是砸。音符全乱了套,全着了火,一个个想逃出生天,他愤恨地将它们一个个截住,一个个封死在键盘上。音符被烧光了,火渐渐熄灭了。许陆言呆呆地,四下空无一物,只剩他劫后余生。

  ***

  十点半是方羽和陈引约好在琴房见面的时间,方羽九点四十五就到了楼下。任何事情她都习惯提前半小时到,就算是给学生上课也如此。这是她天性里的守时,或者说是一种固执——她不允许自己出错,从不放过自己。正是这样的天性,令方羽第一天学琴就从所有琴童中脱颖而出,也令她在其后艰苦的专业生涯中逆流而上。说逆流而上,是因为方羽的家境并不优越,在音乐这个领域,家庭的助力尤为重要,能走上专业道路的,不是出身音乐世家,就是非富即贵。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一个人必须拥有某种天性里的异常,才能在残酷的现实中突出重围。

  她也是这样跟许镜开说的,如果那个叫陈引的性格里没这种东西,那么他再有天赋也弹不出来,何况他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就一定弹不出来?你还没见到人呢。许镜开面不改色地来了这么一句,方老师,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方羽心里的火又冒出来了。要不是被许镜开在那次组委会会议中摆上台,她怎么会到现在还被人在后面指指点点?虽然她不在乎,但对许镜开有意见,是实实在在的。因此,她毫不客气地来了句,许主任,你想搞盲听,不会就是因为收了这个天才学生吧?

  你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

  那就是你说的。

  我可没说。是有人这么说。

  谁?说名字。

  许主任,你嫌我得罪人得罪得还不够?

  方老师,我看你还行啊,还能听到这样的八卦,说明你人缘还不错。

  许镜开气定神闲,语气也是淡淡的,方羽却气得脸都涨红了。她这时格外庆幸当初拒绝了做系里的副主任,不然得受多少气!她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结束这场恼人的对话。

  许主任,我再说一下我的想法吧,陈引是您个人收的学生,不是我的学生,而且他也不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不想教,也没有义务教。就这样。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许镜开的眉头皱了起来,方老师,算我个人的一个请求,请求你帮个忙,行不行?我欠你一个人情,总比你欠我一个好吧?

  方羽愣住了,她没想到许镜开拿人情出来说事。她很不解,许镜开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来教?难道她教得比他更好吗?

  许主任,我并不擅长教学,每次期末学生给老师打分,我都是最后一名,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想请你教陈引,是因为你最适合。

  ***

  那天谈话的最后,方羽勉为其难答应了让许镜开欠她一个人情。不过她说自己要准备演奏会,没有太多时间,只能象征性地教几节课。许镜开说教几节都行,哪怕一节都行,只要方羽觉得陈引能过得了她这一关了,就可以把这个学生还给许镜开,这就是他找她的目的——作为陈引的第一道关卡。虽然方羽同意了,但她心里觉得很奇怪,不,实在是太奇怪了。从来老师收学生,都恨不得学生是一张白纸,没有受过其他老师的影响,不用去纠正一些这样那样的坏习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处女情结”。许镜开竟然要让方羽当学生的第一道关卡,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个陈引真的有什么特殊之处?

  方羽一边猜想着,一边走向琴房。远远地,她就见到了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在那里等她,看样子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她没想到陈引来得比她还早,现在还有这样的学生?

  你就是陈引?

  方老师是吗?您好方老师,我是陈引。

  进来吧。

  方羽打开琴房的门,把陈引领进来。虽然只有简短两句交谈,但陈引给人的印象不错。不过这是对于社交上而言的,对于弹琴来说,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方羽知道自己看人存在一种偏见,越是乖巧礼貌的孩子,越不容易弹出来。也许这个陈引是个例外?先看看他的程度再说吧。

  随便弹一个吧。方羽顺手拿起一本谱子,随便翻开其中一页,就弹这个吧。

  陈引犹豫了一下,先是用了半分钟看谱子,然后才准备开始了。

  这孩子过于谨慎了吧?也许这就是他的优点。先听听再说。

  弹奏开始了。开头不错。还可以。等等,才几个小节就不对了。也太不对劲了。完全不会弹啊。

  停!方羽喊道。

  琴声停下了。

  怎么回事,这首你不会吗?

  对不起,方老师,我不会。

  没事,那换一首。这首呢?

  摇头。

  这首呢?

  还是摇头。

  会弹哪首,你自己选。

  对不起,方老师,我都没弹过,一首都不会。

  740你没弹过?599呢?849呢?

  回答都是摇头。

  方羽不能说是惊讶,是震怒了。学钢琴是有规范的,从低到高的练习曲集,从599开始,依次是299,849,599,弹到740,才算是达到专业水平。许镜开搞什么鬼?收的是什么学生?还让自己来教?难怪啊,她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让她来教,原来这个所谓的天才什么都没弹过,根本就是个不入流的野路子。许镜开倒好,把这么个人扔给我,算万事大吉?

  方老师,那我现在弹什么?

  你先别弹,我要给许老师打个电话。

  陈引看着方羽拿着电话出去了,门关上了,但陈引还是听到了方羽对着电话怒气冲冲的说话声。你怎么不早说?这样的我教不了。我没这个本事。我还要准备演奏会,哪有时间?这是你说的。行,你说的。

  门推开了,方羽走进来,但没有真正走进来,她站在门口,只留下一句话的时间。是这样的,小陈,许老师是说让我先带带你,但上我的课是有要求的,你什么时候把740弹下来,我们什么时候再上课吧。今天就先到这里,再见。哦对了,琴房我开到了十二点,你要是想在这练琴也可以,走的时候把门关上。

  方羽走了。陈引翻开这本《车尔尼钢琴练习曲50首——作品740》,把谱子大致看了一遍,越看心情越沉重。就算一周能拿下一首曲子,整本弹完也要一年。不行,他等不起,他必须马上过这一关,才能进入许家去学琴。必须快,要把二十四小时变成四十八小时来练琴才可以。陈引心急如焚,立即对着谱子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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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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