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餐厅。乔冉首先想到的就是那里。再一次，她验证了自己的直觉。乔冉回到家，立刻上网搜索“153”餐厅，找到了它的官网，在官网的股东介绍里，一张美丽的脸孔赫然在上。
裴越。
乔冉嘴唇微动，不出声地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过或者见过，可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她分别对这两个字都不陌生，都有好感，所以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便无形中透出一份亲切感来。
亲切感？乔冉有些意外。她对于这个未曾谋面的女人产生了许多复杂的感受，好奇，嫉妒，敌意，羡慕，向往……这些复杂的感受交织起来，竟然形成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原来，经由一个人而指向另一个人的感受，可以如此强烈如此逼真。
乔冉在“153”的官网上看到，周六中午餐厅会举办十周年活动，她猜想作为股东的裴越会参加。她想亲眼见见裴越。
整个礼拜乔冉都在想，周六她应该穿什么。乔冉平时不是一个过度关注外表的人，从来没有为了穿什么而这样紧张过。她花了一整个周五的晚上，在衣柜里挑来拣去，排列组合，却总觉得怎么都不满意。直到从角落里翻出一件皱皱巴巴的藏蓝底白色波点复古款棉质衬衫，她忽然眼前一亮。应该搭配一条自然色的麻料长裤，再配上黑色窄皮带。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乔冉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再侧身看看，想起来了，还差一条领巾。她从衣柜里找出一条小方巾，系上。乔冉冷不丁吓了一跳，现在镜子里的，活脱脱就是一个少女裴越。
乔冉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她把马尾握起，留几缕刘海在额前，想象自己剪成一头短发的样子，洒脱，帅气，英姿勃勃，连自己都眼前一亮。乔冉没见过这样的自己，介于幼稚和成熟之间，半大的自己，介于少女和少男之间，半女孩的自己，介于循规蹈矩和出格脱轨之间，半危险的自己。乔冉立刻爱上了这一身。
这一身绝对不会在母亲身上出现。棉和麻也从来不是母亲青睐的材质。母亲留给乔冉的感觉，首先是那一条天鹅绒的裙子，紫色的，紧身的，泛着细腻的荧光，勾勒出一身女性的曲线，母亲穿它时总是精心搭配上一双细跟尖嘴的高跟鞋。高跟鞋的攻击性和天鹅绒的柔美互相矛盾，也许这正是母亲的意图，她要令他人审慎，令人们拿不准该如何对待她，不知该低估还是高估她，她便在这审慎中取得某种优势，游刃有余。天鹅绒给乔冉带来的气息是危险而陌生的。
和母亲相关的另一种材质是丝。幼年的乔冉总是在孤独中一个人入睡，父亲给她讲完睡前故事，关灯关门退出后，乔冉试图幻想母亲的怀抱，想起来的始终是一丝凉意。有一晚她生病发了高烧，母亲终于赶回来。那晚母亲抱着她哄她睡觉，她在迷糊中想要紧紧抱住母亲，抓到手里的只是一丝凉意，原来那是丝的质地，顺滑，冰凉。丝太滑了，她最后也没有抓住母亲。
最后一个母亲留给她的感觉，是一件羊皮毛大衣。那年乔冉十岁的生日，是在父母冷战中度过的。她知道母亲会走，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她听说美国东部到了冬天会很冷，于是她每天都会打开衣柜看一次，确定母亲最心爱的那件羊皮毛大衣还挂在那里。她曾经偷偷地穿过一次，很重很沉，一件衣服几乎把小小的乔冉埋没。现在，这件羊皮毛大衣依然还挂在衣柜里，搬家的时候，乔冉和父亲谁也没有提过要处置它，于是也被带到了梧城。梧城的冬天并不冷，这件大衣注定无用武之地，它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
下车后，乔冉远远地看见“153”的门口有一条队伍，在等待着十点的开门。队伍中大部分是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像乔冉这样独自前来的同龄人几乎没有，让她觉得自己显得十分扎眼，才排了一会儿队，就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排在前面的母亲怀里的幼童转过头来，吮吸着手指，眼睛好奇地看着乔冉，乔冉敷衍地露出一个假笑，幼童却不买账，更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得乔冉越来越自我怀疑，我在干嘛？为什么在这？有什么意义？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客人您好，欢迎来到153餐厅十周年庆典及感恩节活动，请出示您的邀请码。”一名服务员的热情询问打断了乔冉的胡思乱想，已经排到了门口。
“什么邀请码？我没有邀请码。”乔冉心里咯噔一下。
“噢，因为想来参加活动的客人很多，需要提前在我们的官网上进行预约，之后会收到一个邀请码，这样才可以入店哦。”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回答道。
“啊？可是……”
“Hi！是你呀。”另一张笑脸从服务员后面探出头来。
“路易斯！”乔冉惊喜地认出他。
“你跟我进来吧。”路易斯招招手，便没有人再去追究什么邀请码。
“你还记得我？”乔冉没想到自己只来过一次，便成为了路易斯的VIP。
“记得你呀。”路易斯挠挠头，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还坐上次那个位子吗？”“可以吗？那谢谢了。”见店里的客人几乎满了，乔冉有点不好意思。
路易斯把乔冉带到角落的位子上，照例上了餐前面包，询问是否要带气的水。乔冉一边回答，一边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向路易斯打听裴越。你们这的股东有个叫裴越的吗？不好，太生硬。裴越是你们的股东吗？也不好，太直接。今天你们的股东都会来吗？更不行，好奇怪，到底应该怎么说好呢……
“这是我们十周年活动的小礼物，每个客人都有哦。”乔冉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路易斯已经端上了面包和水，还有一个小礼盒。
“礼物？”乔冉打开小礼盒，除了一组讨人喜欢的马卡龙，还有一枚银质纪念币。乔冉把那枚纪念币拿起来看，沉甸甸的，份量很足，一面是“153”字样，另一面是一个高音谱号g，设计和雕刻都十分精美，泛着银色光泽。
“好漂亮啊。”乔冉由衷地称赞道。把代表音乐的高音谱号g设计为纪念币的一面，是因为这是一家以音乐为主题的餐厅吧。
“很漂亮吧，这是裴总亲自设计的。”
“裴总？”乔冉的心漏跳了一拍。
“噢，就是我们餐厅的股东之一，也是创始人。”路易斯的表情很是自豪，“她很有品味的。”
前一秒还熠熠生辉的纪念币，忽然变得沉重起来，那个高音谱号g此刻格外刺眼。他们两个之间，一定与音乐有关，或者与钢琴有关。乔冉没学过音乐，唯一碰过的乐器是小学毕业演出上敲的三角铁。她感觉自己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今天想吃点什么？”见乔冉拿着纪念币发着呆，路易斯轻声在一旁唤醒她，“要看看我们的新菜单吗？”
“啊，对不起，好的。”乔冉为刚刚的走神道歉，伸手去接递上来的菜单。这时她看见裴越从餐厅前侧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正在打电话。原来她刚刚一直在，只是因为有屏风挡着，所以乔冉没看见。
裴越今天穿着一身没在照片上出现过的搭配，黑色毛衣下搭配一条紧身皮裙，将她的女性魅力完全勾勒出来。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屏风旁徘徊，吊顶有一组射灯，刚好打在她的身上，身体曲线显得越发美而诱人。乔冉心脏狂跳，她以为照片上的裴越就是全部的裴越，却没想过在知性、优雅、中性之外，她竟还可以如此性感、妩媚、妖娆。她讲着电话，一只手无意地卷起百叶窗的拉绳，一圈，一圈，一圈……
就在这一刹，裴越的目光扫了过来，与乔冉的视线对上了一瞬，然后又漫不经心移开了。仅仅只是万分之一秒，恰恰只是万分之一秒，那种漫不经心，像一记耳光扇在乔冉的脸上。仿佛她是如此渺小普通，如此毫不起眼，丝毫引不起她的注意。乔冉这整个星期来的紧张忐忑，昨晚她挑选衣服的费尽心力，都成了一种笑话。
“Hello？Hello？”路易斯在乔冉面前挥手示意，心里对这名小客人充满了疑惑。
“不好意思，我有点不舒服……”乔冉想为自己的离开找一个理由，可就在这时，裴越的目光又扫过来了。这一次扫过来就没有移开，而是停留在她身上。乔冉的话断在嘴里，她愣住了。一秒，两秒，三秒。裴越的电话还举在手里，谈话已从她这头暂停了。随即，她收回了视线，挂了电话，拿起包走出了餐厅。乔冉的目光穿过餐厅的玻璃窗，看见裴越走向马路对面，在一辆车前停住，开车门，上车，关车门。乔冉立即冲了出去，把瞠目结舌的路易斯抛在身后。
***
小姑娘，你是说跟着前面那辆白色的雷克萨斯？是的，就是前面那辆。
她刚才看我那一眼是什么来由？是随便一眼吗？还是认出我来了？她为什么会认出我？她知道我？从陈引那儿吗？乔冉的脸在发烫。
小姑娘，那个车上高架了，往梧城新区去的，路程有点远哦。没关系，跟着就行。
裴越要去哪？刚刚她在和谁打电话？陈引？她是去见陈引吗？
出租车开上高架，驶出了市区。乔冉对梧城新区并不陌生，父亲公司大楼就在那里，她去过几次，今天虽然是周六，但父亲加班。她望着远处郁郁葱葱的大片绿地，那应该就是父亲公司正在建造的“三叠纪主题公园”所在地，她听父亲提起过几次。她极目眺望，似乎能看到几座塔吊已经架起来了，像搭积木一样，零星分布在几处。那应该就是“三叠纪”的雏形了。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在脑海，裴越要去的地方，不会是和父亲有关吧？
乔冉一边觉得这个念头荒谬得很，一边眼睁睁看着它成了真。裴越的车下了高架，从一个乔冉熟悉的路口拐了出去。乔冉在心中默念着，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下一个路口右拐，直行两个路口后再左拐，经过山姆会员店，再经过肯德基，到了，就是底下是星巴克的那座楼，梧城新区开发大厦。
出租车在一百多米开外停下，打票的机器哒哒哒运转，乔冉躲在副驾驶的座椅靠背后，看着裴越把车停在路边，走向大楼。那是谁啊？好奇了一路的司机终于也见到了被跟踪者，他好奇地趁着给票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这位古怪的少女。不是谁。乔冉飞快地下了车。
裴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旋转门，乔冉追进了大楼，冲到电梯前，虽然是周六，但等电梯的人依然不少。三部电梯，乔冉一一看过去，想根据时间推算裴越坐了哪一部，去了几楼。可是三部电梯都正在慢吞吞地从高楼层一级一级往下降。裴越去了哪？
乔冉有些沮丧，但她还剩一个办法，就是去找父亲，验证自己的猜测。打定主意后，在电梯终于到来的时候，她走了进去，按了十八层，然后站在人群的最后。电梯门即将关上时又开了，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走了进来。黑色毛衣，紧身皮裙，性感、妩媚、妖娆，夺目的光彩无形中将挤满桥箱的人群往后逼退了半步。女人转过身去，摘下墨镜，看了看楼层键，没有伸手，她要去的楼层已经有人按了。人群后的乔冉呆住了。
随着楼层的上升，电梯门的一次次开合，桥箱里的人越来越少。十五层，最后一个人走了出去，只剩裴越和乔冉，一前一后，只有一米的距离。乔冉在背后看见她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身体，每一次起伏都引起那条紧身皮裙一次褶皱的变化；她背上的蝴蝶骨在黑色毛衣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漂亮，一条白而光洁的脖颈向上引出，高贵的，优美的，令人联想到芭蕾舞与天鹅湖。
乔总监，我到了，马上出电梯。裴越拿起手机，发送了一条语音。叮。对方的语音很快回复过来了。好的裴总，我们马上出来接你。身后的乔冉心里一惊，那正是父亲的声音。她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场景，是夺路而逃或者找个地洞钻下去？
十八层到了，电梯门缓缓打开，电梯口没人，父亲显然还没赶过来。乔冉松了一口气，预想中的尴尬场面没有发生。等裴越走出去后，乔冉躲在墙后，远远地看到裴越与乔成远等几名同事在走廊上相遇，握手，寒暄，请往这边。一众人的身体语言显示出裴越作为甲方的身份地位，裴总您请，裴总来的路上还顺利吗，裴总辛苦了，一行人进入会议室。在进入会议室前，裴越忽然停了一下，转头往走廊这头望了一眼。乔冉触电般缩回脖子。等了好一会，再看时，走廊上已空无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