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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2023-05-19 21:495,113

  一个星期后的周五是秋季学期的期中总结,全系的老师都要参加。方羽在音乐厅与乐团彩排完赶过来,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了。她并非有意要迟到,实在是路上堵车,赶上周五,又赶上下雨。方羽做好了被许镜开批评的准备,可直到散会,许镜开也没说什么,只是问起她演奏会准备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系里给点什么协助?他这么和颜悦色,难道真是因为他欠了她一个人情?

  “目前不需要,一切都挺顺利的,有需要我会提的。”方羽回答道。奇怪,许镜开怎么没问陈引的事?

  “那就好。”许镜开一边说着,一边收拾好东西要往外走,像是结束对话的意思。

  难道是他不好意思提?毕竟把那样一个学生扔给我,这人情也欠得太大了。他不好意思提,我来提吧,总得有人提。方羽想着,话就从嘴里出来了,“许主任,陈引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时候把740弹下来,什么时候再找你上课,不是你说的吗?”许镜开拉开门,让方羽先走。

  “740弹完正常得三年吧,就算他是天才,那也得一年。”

  “方老师,人我交给你了,我尊重你的决定,一年就一年。”

  “许主任,你到底在搞什么?”方羽被气笑了,“你是想教他还是想害他?”

  “我怎么害他了?”

  “你不是要带他参加熠烁杯吗?他要天天弹740,怎么参加比赛?先不管比赛,就算740他一年弹出来了,再花三年五年弹肖邦,他都多大了?能怎么样?”

  两人站在走廊里对峙。许镜开没说话。方羽深吸了一口气,认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她想也许陈引的确天赋不错,但不能不考虑现实问题,他早已过了黄金年龄,要想钢琴演奏上有所建树,已经希望不大了。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成为演奏家,正视现实才是对他们负责。

  “方老师,”许镜开的表情认真起来了,“弹完740再找你,只不过是你的一句气话,对吧?我也没当真,不会真让他弹一年。你就这么理解吧,这是一种心理战术,我是想把那孩子的野心逼出来。”

  “我不明白。”方羽被弄糊涂了,“许主任,出尔反尔会有什么好的效果吗?再说了,你想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干嘛非让我来?”

  “十八九岁的男孩,最不愿意的就是在年轻漂亮的异性面前丢脸。你是我们系最年轻漂亮的女性,你对他的刺激最大。”

  方羽惊呆了。她感觉自己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愤怒。不仅为自己感到愤怒,也替陈引愤怒。她被当成什么?陈引又被当成什么?

  “许主任,你这样有点过分了。”方羽尽量不失态,但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冷下来了。

  许镜开的表情和语气也冷下来了,“方老师,感谢你帮忙,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希望你不要对陈引多说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你想去看看他练得怎么样,给他一点指导,当然是可以的,不过,我希望你还是能配合我,演好自己的角色,不应该让他从你这里听到任何表扬。”

  整个周末,方羽的脑海里都浮现着许镜开说那番话的情形,这令她不寒而栗。就连和乐团彩排的时候,她也几次走神。乐团里有好几个与她都是音乐学院的同级生,大家关系都很好,排练期间也常常插科打诨,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这常常让方羽感恩音乐对于生活的赋予,令她感觉自己生活在快乐的象牙塔里。突然之间,许镜开的那番话把她拉回了现实,拉进了残酷。

  方羽的状态不佳很快被乐团里的朋友发现了,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方羽搪塞了过去。周日下午的彩排是有观众的,方羽集中精力,与乐团配合得还算完美。结束后,按照惯例有一个与观众互动的环节。一位被母亲带来的小男孩要来了话筒,带着一脸的好奇和羞涩向他们发问,什么是好的音乐?虽然是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嘴里问出的,观众都对这个问题肃然起敬,等待着台上的回答。话筒递到了指挥的手里,他说,在我看来,好的音乐,是放肆和荒谬的。

  这个回答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也让方羽为之一震。说得真好,好的音乐是荒谬的,只有荒谬才能触动最荒芜的神经。可是想得到荒谬的音乐,一定要通过荒谬的方法吗?正常和荒谬之间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

  周四是感恩节。近年来越来越不流行过西方的节日,尤其年轻人,变得喜欢穿汉服、过传统节日。但是对于三十五岁以上的西洋乐老师来说,还留有不少小时候过西方节日的记忆。在他们上学的时候,整个十一月到十二月都弥漫着节日的气氛,从万圣节、感恩节、到平安夜和圣诞节,给千禧年前后的学生留下了久远的青春回忆。

  但许镜开是个例外。每年进入十一月,他的心情都会变得低落。当他追根溯源,他会想起,这种低落,也许在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开始了。他出生于一个西南小镇,成长于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还未开始的九十年代。小镇虽然偏远却不闭塞,它有着悠久深厚的音乐传统,走出过许许多多歌唱家。因此那个小镇上的人们,只要家庭条件过得去的,都会让孩子学一点音乐,学校里也积极举办各种免费的音乐课外班,为有天份的孩子制造机会。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小学第一堂音乐课,许镜开的音乐天赋就被发现了。热爱文艺的班主任一眼就看中了这棵好苗子,执意要用自己的课余时间教他练琴。他练到十二岁,去参加县中的钢琴特长生考试。评委是县中的音乐老师,没等听他弹完就激动得拍了桌子。这位与今天的许镜开一样年龄的县中音乐老师向他的父母打包票,这个孩子不得了,一定要送去北京考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许镜开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纺织厂工人,听到这样的话都吓坏了,连去北京的车票怎么买都弄不清,中央音乐学院?那得是什么样的高官、大老板、科学家和艺术家的孩子才能上得了?

  好在许家人没敢相信县中音乐老师说的话,校领导气得差点把音乐老师开除,你要看走了眼还好,要没看走眼,这么一棵好苗子你给送出去了,那我们县中多亏啊。就这样,许镜开没有悬念地上了县中。

  所有人的心都踏实了,除了许镜开和这位心比天高的音乐老师。音乐老师姓谢,他的头顶也姓谢,刚过四十就没了毛。但老谢不在乎,他看许镜开的眼神和他的头顶一样闪闪发光。他给许镜开一个礼拜开七天小灶,周六日也不休息,全副身心都扑在他身上。许镜开灰暗的人生被老谢的眼睛点亮了三年,他确信自己是天才,并且确信父母没带他去北京是个遗憾的错误。但是遗憾可以弥补,还有机会,那就是初升高。

  初三那年的十一月,老谢带着存了三年的钱以及十五岁的许镜开去了北京,在一个不能算作北京的地方租了间地下室,等待着参加中央音乐学院附中高中的招生考试。那个地方离附中实在太远了,他们没有经验,也没提前摸清楚路,考试的那天,他们足足迟到了两个小时,在所有考生都结束之后才赶到。老谢当场给人跪下了,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求对方给他们一个机会。但他跪错了人,对方只是个同样带着浓重口音的门卫。门卫把他们赶了出去,说是赶也不太确切,双方纠纠缠缠,直到天黑了全都散了场。

  老谢不罢休,要许镜开重读一年初三,第二年再考一次。许家人本来很犹豫,但是转念想又觉得男孩子晚一年就晚一年关系不大,在老谢捶胸顿足的保证下最终同意。许镜开下了狠心,这一年什么都不干就练琴。转眼第二年的十一月又到来了,老谢提前半个月就带许镜开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这一次他下了血本,直接在附中对面的马路上租了个地下室,走去考场最多十分钟。

  但没想到,在他们住进去的第一天,许镜开的自信就被击得粉碎。附中对面是一排民宅,到了考学的这个月,地下室全都住满了考生,从早到晚都是叮叮咚咚的琴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识竞争者的水平,如果不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许镜开不会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天才,全都汇聚到了这条马路的地下室。后来他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一个事实,不是因为天才太多,那些人其实也只是普通人,只不过他更普通罢了。

  那半个月对于许镜开来说,简直度日如年,每一天都刻骨铭心,每一天都像在炼狱里挣扎。他的心力被耗尽了,没能支撑到考试那天,他就垮了。他哭着对老谢说他不想考了,他想回去。老谢的脸煞白,这半个月来他的脸都这么煞白,而且越来越白。也许是地下室不见天日,晒不到太阳给捂白的,也许是每天吃方便面营养不良给饿白的。许镜开说不想考了,把老谢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给弄没了,他一巴掌挥过去,力道不重,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许镜开低着头不敢看他,发霉的空气里只有隔壁叮叮咚咚的琴声。过了很久,老谢平静下来了,他说,考不考,随你吧,只要你想好了就行。

  许镜开最终还是参加了考试。起作用的不是那一巴掌,而是那句话,想好了就行。他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好了,他练了十年琴,什么也没干过,什么也没想过,别的孩子玩的闹的所有一切都与他无关,电子游戏、流行歌曲、四大天王、古惑仔、beyond,还有早恋,一切都与他无关。十年一梦,失败已成定局,他回去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钢琴,老老实实去读书,去参加普通高考。要么痛定思痛,再练三年,把希望寄托于三年之后再考音乐学院。可是不管哪个选择,他都必须要得到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只有斩钉截铁的输,才能为过去的十年划上一个句号。考试之前,老谢家里出了点事,提前回去了。更有可能的是,就算没出事,他也会提前回去。他比许镜开更难以面对这个失败。许镜开才十五岁,老谢已经四十五岁,这一次失败,就是最后一次。

  ***

  许镜开在这个感恩节又想起了老谢,是因为那次考试刚好也是感恩节。那是他第一次听说感恩节,是西方人过的节日,要吃一种叫火鸡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停止了回忆。多想无益,他不是老谢。他现在面临的,是如何把陈引教出来。距离四月份还有不到五个月,他要在这不到五个月的时间里,把陈引的天赋全部激发出来,让他在熠烁杯上一鸣惊人。为了这个目标,他就是得罪人,就是被误解,就是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

  许镜开看着手中那张陈引的琴房记录,那是今天中午方羽拿来给他的。方羽说自己去琴房管理中心要了陈引最近的练琴记录,看到记录的时候吓一跳,琴房开门的时间是早六点到晚十点,从那天开始到现在,连续半个月陈引都练满了这个时间。一天练十六个小时,不是疯了是什么?这么练下去,手都要废了。方羽要琴房停了陈引的卡,闹剧到此为止,她不会再管这件事。就算那孩子还要练,练废了手,那也是许镜开的责任。

  许主任,您的学生来了。一名老师经过门口,敲了敲门示意他。许镜开一转头,是陈引。他一双眼睛红红的,身体很疲惫,灵魂却在燃烧。

  许老师,方老师把我的琴房卡停掉了,我没地方练琴了。陈引一开口,声音是哑的。

  你练得怎么样了?

  还差很多。

  方老师听过了吗?

  没有。方老师说,让我来找您。

  那行,我先听听你练得怎么样了。你跟我来。

  许镜开把陈引带到他的教室。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陈引像片沉默的影子跟在他身后。两个多星期不见,他整个人都变单薄了。见到方羽拿来的练琴记录时,许镜开的心里也吃了一惊。他没想过陈引会对自己这样狠。他的狠来得有点太突然,太猛烈,这和他第一次见到他弹《钟》的那份事不关己十分不相称。许镜开又想起最后交报名表的那天,陈引找他说想跟他学琴的时候,眼神里有一份别样的意味。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改变,变得这样疯狂?

  陈引坐到钢琴前,抬起手,当手指落下来的时候,音乐流淌出来了。忽然之间,刚才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焦躁没了,心急没了,连疯狂也没了。740是训练手指灵活性的经典教材,缺乏音乐性是它理所当然的瑕疵,但在陈引这里,练习曲成为了真正的音乐。他又变回了那个弹《钟》的陈引,这就是他,他再焦躁,再心急,再疯狂,一旦回到音乐里,他就变回了那个玩音乐的孩子。他越弹越顺,越弹越快,越弹越有味道,一首连着一首,很快练会的几首都弹完了。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意犹未尽。

  许镜开怔住了。他想起了一个人。在他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只见过两个人,能在音乐表达力上如此天赋异禀,一个是陈引,另一个就是那个人。这是陈引第二次让许镜开想起那个人了,第一次便是在他弹《钟》的时候,但那个时候许镜开想,天才必有相似之处。可是现在,他再一次想起那个人,在无论多么令人烦恼、崩溃、失控的外界环境下,那个人都能像一道光一样,穿透一切干扰,抵达音乐的核心。他以为世上只有一个那样的人,眼前却出现了第二个。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死死抓住陈引,把他从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眼光里捞出来——陈引身上同时集合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当年的他自己,没人看好,年龄偏大,希望早已离他而去;另一个就是那个人,毋庸置疑的天赋,绝佳的音乐感觉,瞬间入定的专注力。从见第一面开始,潜意识就告诉许镜开,他遇到了拯救者。陈引是他的拯救者。

  “许老师?”看到许镜开面无表情,陈引猜不到他的心思。

  “从明天开始,你到我家来上课,一周三次。”

  “好的。”陈引的眼睛立刻亮了,他尽量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

  “等等,明天不行,系里有事。”许镜开打开手机上的日程表。

  “那后天?”陈引马上问,像是担心许镜开会反悔。

  后天。后天是周六,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是许陆言的生日。他今年十八岁。许镜开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每一年的这一天,都提醒他距离那件事又过去了一年。也许陈引的出现,是命运给的再一次机会,让一切都改变。

  “好,那就从后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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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叠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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