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毗邻入海口,宽广的江面上,江流涌动,竟然还颇有几分澎湃。
天气还有些寒冷,雨已经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江面上升腾着淡淡的雾气,江对面高低参差的建筑看起来不是十分真切,好似海市蜃楼。
街边小摊的吆喝声、轮船的汽笛声、汽车的铃铛声交织在一起,却又将人拉回了尘世喧嚣。
陆芙蓉被许如清挎着胳膊,沿着江边的围栏慢慢的走着,她侧着脖子,专注的看着江面来来往往的船只,眼神悠远,不知道再想什么。
许如清不理解陆芙蓉的伤春悲秋,只觉得有些无聊,干脆清了清嗓子:“你喜欢这儿?”
陆芙蓉这才回过神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看着许如清:“我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会经过这里。”
她用手比划了一下:“从这儿,到那儿,大概三里路的样子。”
“下学后,我会和同学们走到江边,然后小李的车就停在那个位置,接我回家。”陆芙蓉自嘲的笑笑:“那个时候他还是黄伯伯,担心我一个人不安全,每天都让小李接送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习惯听从小李的安排。”
许如清撇撇嘴:“以前是以前,现在你是她夫人,是小李的主子,他要是敢不听你的,那叫以,以……”
“以下犯上。”陆芙蓉抿着嘴补充。
“对,以下犯上。”许如清本来就不太看得上鸡毛当令箭的小李:“你就和黄先生说,看看黄先生会不会为了一个下人责罚你。”
陆芙蓉眼神闪了一下,想说什么,还是忍了下去。
许如清却有些看不惯她包子的样子,说话也有些不客气:“要我说,你有学问,还会画画,不比那个四十岁才当上小小理事的黄连生差,又干嘛这么怕他?”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和你不一样的。”陆芙蓉低声说着。
“都是女人,有什么不一样?你能……”许如清本想说你能有我惨么,但意识到不对赶紧换了个说法:“你能画画,你知道你一幅画能卖多少钱么?整整三条大黄鱼!你卖四幅画,就能买一个我家那样的别墅!要我说,现在是黄连生靠你养着,你还怕他做什么。”
“你不知道,其实……”陆芙蓉又说了一半,把话吞了下去。
许如清气不打一处来:“你干嘛有话不说?他手里有你的把柄?”
陆芙蓉被逗笑了,轻轻打了许如清一下:“胡思乱想什么?夫妻之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许如清哼了一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就是那么回事么。”
“我有些累了,我们坐会儿吧。”陆芙蓉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借口累了在附近的石头长椅上坐下。
石头的冰凉让她眼睛的酸涩冷静了下去,眼前的一切似乎也清晰了一些。
她双手保住胳膊上下的抚摸着,才觉得好像暖和了些许,正巧看到一艘小小的渔船从她面前划过。
船尾精壮的汉子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还光着上身,皮肤黝黑,肩膀和胳膊上都是精壮的肌肉,只是眼神带着麻木,脸上带着通红的冻疮,嘴唇上也都是白色干枯的死皮。
船头一个刚刚会走的孩子光着身子,穿着一件大人的上衣,趴在船上玩着水,还是一副不知愁苦的模样,可他长大后,八成还是会继续汉子的人生,一辈辈穷苦下去。
船舱里探出一个头,是个年轻的女人,和她相仿的年纪,但脸上已经满是风霜,她用土话招呼孩子进来吃饭,船舱里依稀还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那也是另一种人生。
陆芙蓉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其实也挺好。
这样想着,她又想和许如清说话了,可回头却没有找到许如清,她紧张的站起来,在来来往往的匆匆人群里寻找许如清的身影。
心也没来由的慌乱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单独出门了,她觉得,她这是被整个世界遗弃了,一种无力的恐慌,让她浑身无力。
她一只手死死掐着另一只手的手腕指甲深深嵌进皮肉里,但那种无力却还是一点点的从小腿向上蔓延,让她的身体摇摇欲坠。
周遭的声音渐渐淡去,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将她抛弃。
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她回过头,就看到捧着一包热栗子的许如清正在对她笑。
一瞬间,周遭喧嚣的人声又出现在耳边,她失温的双腿也渐渐有了只觉,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你跑到哪里去了?”她努力笑着问,声音里还有着刚刚绝望的余音。
许如清将温热的栗子放进她的手里:“去买栗子呀,你尝尝,热乎的。”
说着,就熟练地剥了一颗塞到陆芙蓉的嘴里。
陆芙蓉整个人都僵住了,她下意识的想要吐出来,但感受着嘴里香甜的热气,不受控制的咬了下去。
就放纵这一次,她和自己说。
手心的温热顺着手臂慢慢爬遍全身,而口中的香甜也一点点的甜进了心里。
陆芙蓉忍不住笑了:“很甜。”
“对吧?”许如清也自己剥了一颗,贴心的在椅子上铺好刚刚和卖栗子的要的草纸,才拉着陆芙蓉一起坐下。
“我也喜欢吃糖炒栗子,可小李一直不让我吃街边的东西。”陆芙蓉拿着一个栗子自己剥,可怎么也不得法。
许如清看不惯的接了过来,替她剥开塞到她嘴里:“栗子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让你吃?”
“说是不卫生。”陆芙蓉低下头,看着沾着褐色污渍的手指,黏黏的感觉有些奇怪。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许如清又剥了一粒投喂陆芙蓉:“你就是活的太憋屈了。”
陆芙蓉吐了口气:“你说的对。”
许如清一粒一粒飞快的剥着栗子,将栗子仁放到陆芙蓉的手里:“我也爱吃栗子,可惜……”
她也顿住没有再说自己的悲惨过去,抓了一把剥好的栗子塞进嘴里,嘴巴鼓鼓的就好像一只仓鼠。
可爱的样子让陆芙蓉又绽放了笑颜:“你和我认识的闺秀都不一样。”
许如清心里一沉:“哪儿不一样。”
“更……洒脱,更恣意,更活的无拘无束。”陆芙蓉说的认真:“我很羡慕你。”
许如清又听不懂了,不过从陆芙蓉最后说的羡慕看,应该不是什么不好的话,干脆大喇喇的摆摆手:“我可以的,你也一样可以,就看你愿意不愿意了。”
“我这辈子,怕是没指望了……”陆芙蓉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可能?”许如清挑眉:“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干嘛说这种丧气话。”
她站起来,指着已经远去的渔船:“你看他不也是勒紧裤腰带给老婆孩子赚口饭吃么?还有卖栗子的,拉洋车的,码头上卖苦力的,他们都还有指望,你有吃有喝有衣穿,还说自己没指望,你是不是有病?”
陆芙蓉陷入了沉思。
手里的栗子已经冷了。
原本鲜艳的颜色黯淡了下去,糖壳带来的光泽一点点消失,看上去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陆芙蓉握了握手里的袋子:“有些冷,我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