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警官好！我是舒雅宸。
欧阳宇晨的惨剧太突然了，哪怕我平日跟他没有什么来往，也深深地感到震惊和惋惜。但愿舆论能对他父亲宽容些，突如其来失去了家里唯一的希望，情急之下做出过激乃至荒谬的行为，应当被公众原谅。我认为，这样的人文关怀无疑是现代社会文明程度的体现。
而这，也是我来此的原因。
我愿意全力配合警方，展现我舒雅宸知道的，关于欧阳宇晨的一切，以及我校与A大合作的保送项目情况。
我认为欧阳宇晨是自杀。
在公布结果的前一天，他煎熬了八个月的弦终于绷不住了。
毕竟在四位候选人中，欧阳宇晨的条件是最差的一个，这个最差包括他的学习能力和家庭资源。
说出这样的话我很遗憾，或许同为同学，这样的“审判”太过残酷了。但我已然身处审讯室了，我想，审讯室是不会害怕残酷的。
残酷该害怕这里。
如实说完我对欧阳宇晨的判断，该坦白我对保送A大这个项目的理解了。
我很感谢这个项目，它将撕掉我“文艺骨干”的标签，贴上“全能选手”。
是的，我并没有在自吹自擂。大家往往都只看到我竖琴弹得好，其实我任何事都做得好，而且姿态还好看。
比如我完全不用像殷樱那样苦哈哈努力，就在这个项目公开一个月后，成为最先拔得头筹的那一个。
那是10月底的一个阴天，没有刺眼的阳光，却有凛冽的风。全年级同学都集中在操场上，有条不紊地进行期中体育检测。
我前一天失眠了，懵懵懂懂的。又忘了今天要体测，抽屉里的运动校服还是夏天的短款。只好在短袖外面套了件灰色的连帽衫，下身只有短裤，半截大腿以下在外晃着，冷风一来，瞬间清醒了。
考试有四项：50米短跑，800米长跑、立定跳远，以及女生一分钟内的仰卧起坐或男生引体向上。
我选择先考800米，用这个时间最长的项目热身。开跑前发现殷樱站在身侧队伍的角落里，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小粽子，等待下一组上场。
“穿这么少，不怕跑到一半腿僵掉嘛？”发令枪响，我跑过她时听见了嘟囔声。
无语。
就是因为穿少了，才需要热身啊！刚开始跑腿自然会麻，但往后血液循环加速，只会越来越兴奋。
特别是脑子里想着，大家或许在猜想穿短裤的我，会不会在途中被冻到受不住，从而放弃。
我便偏偏要在众目睽睽下，越跑越快。
冲线后我特意往殷樱跟前跑过，她是个藏不住事且表情丰富的女孩，脸上一半是震惊，一半是畏惧。
我知道她体育不好，长跑喘不上气，短跑倒腾不动腿。
以她的身体素质，就该把长跑放到最后。否则两圈折腾下来，别的项目再没劲儿考了。
果然，等我轻松夺得50米小组第一之后，在跑道等尽头空地上看到了刚跑完800米，蹲坐在地面如死灰的殷樱。她身旁围着三个小姐妹，劝她先站起来走走，一会儿去考不累脚的仰卧起坐。
于是我在仰卧起坐的排队处等她，在开考前选择和她脸对脸的垫子躺下，最后在她屁股刚沾垫子时突然立起上半身，朝她微笑。
殷樱意志力顽强，我的挑衅会早早激活它，接着我争强好胜的天性会死咬它，带着我赢得胜利。我太了解自己遇强则强的性格，若仰卧起坐时对面垫子的同学表现平平，注视着她的我也很难有好成绩。
哨声响起，我紧盯着殷樱的计数器。
只要我两次起落间它没有变化，那总数就能超她一倍，并且给她明晃晃的压力。
可殷樱却没有看向我的计数器，或者说她哪也没看。
只是紧闭着眼，咬紧牙关，在最开始就以自身最快的速度做，然后拼尽全力保持。
和我完全相反的路数。
我看着她的脸由白变红，再变紫，最后发青。整个人完全绷紧，僵硬又笨拙，像一个上了发条但行动轨迹崩坏的木偶。
她的速度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缓，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起伏逐渐和她持平。在三十秒前我起身两次甚至三次，殷樱的计数器才加一个。三十秒后我起身三次她加两个，或许是受此影响，最后十秒我没能成功冲刺，甚至放缓到和她同频。
最终我超满分23个，她刚好超1个。
殷樱的意志力确实不容小觑，哪怕她长跑和仰卧起坐都气喘吁吁，但和我一样都是满分。
这样的人，才配当我舒雅宸的对手！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走到她身边开口：“一起去立定跳远！”趁她发愣的功夫，我笑眯眯地挽住她的胳膊，往沙坑边走去。原本在殷樱旁边的三两好友并没有跟上来，如我所料。
等殷樱彻底反应过来，她已经不好意思离开了。我们俩这不常见的组合在队列里吸引了周围同学们的目光。我竖起耳朵，听见有男生说自己刚从单杠那来，欧阳宇晨引体向上不及格，等月底公示入围排名，估计主席要倒数第一了。
殷樱突然抖了一下，吓得我甩开她的胳膊。
刚刚我还赞叹她的意志力，现在又觉得她和寻常的小女生没差了。
立定跳远是我最擅长的项目。我的跟腱从小就很长，腿长跳得高。我妈刚发现的时候欣喜若狂，觉得家里要出一个体育健将了。我只好拼命读书，从小学起成绩就保持名列前茅，让她觉得光当体育生有点浪费。
再加上初中时我表姐以一首钢琴曲在全市的新春晚会上大放异彩，我妈眼红不已，终于拍板把我的培养方向转为文艺骨干。而为了在这个赛道上赢过表姐，在乐器的选择上她便避开了寻常体面的钢琴小提琴，吉他琵琶类的通俗乐器更是不要，最终在不寻常还体面的大提琴和竖琴中选了竖琴。理由是竖琴不像大提琴弹的时候要叉开腿，更体面些！
此刻我站在起跳线前，叉开腿半蹲，重心下沉跟随挥舞的手臂向前，轻轻一跃在空中收腿，平稳落地。
我身轻如燕举重若轻地跳过满分线一整个脚掌，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显得剩下的两次机会太过多余。
殷樱不是体育健将，又刚在十分钟前拼死拼活跑进长跑的满分，三分钟前靠意志力仰卧起坐撑进满分。
哪怕有我的示范在前，她长跑后酸软的双腿依旧是拖了后腿。在前两次跳跃只是刚刚拿到及格分后，第三跳时殷樱屏住一口气。眼一闭，手一挥，整个人努力往前猛地撞去！
平躺在沙坑里，双手像前腿，双手像后腿。
体育老师遗憾地摇摇头，攥着量尺的手都没动一下，抬抬下巴，示意下一位同学准备。
我适时地退回人群中，和殷樱保持距离。
她从沙坑里爬起，飞快地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两秒钟后也意识到了自己肥肥厚厚的大腿肉晃荡得厉害，忙离开沙坑退到一边，将双腿并得紧紧的，好像这样就能缩小面积，让众人对此视而不见。
可能没有人提醒过她，这样的举动只是让人更清晰地看到她两腿间没有缝隙，不是空荡的裤管，而是紧实的，像春天几轮雨后新鲜粗壮的被层层包裹的竹笋。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带着各个项目都满分的好成绩离开操场。
第二天成绩出来，殷樱两项满分两项八分，欧阳宇晨三项满分一项不及格。
就这样，在保送项目首月公布积分时，我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噢，差点忘了徐天逸。
他短跑心急抢跑，影响了心态。退回去重跑时差0.37秒跑进满分，所以总共是三项满分一项八分，在我后一名，排第二。
或许是因为这次体测对保送名额有影响，所以给我颁发了一枚第一名的小金奖章。
不过，各位警官们请原谅我此刻拿不出物证，这枚奖章在徐天逸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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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奖章的那天是在一周后，下午的体育课前班主任忽然进班。刚换好运动服的同学们瞬间垂头丧气，以为体育老师又“生病”了。
班主任拿出小金奖章，让全班同学一起祝贺我。
鸦雀无声。
也能理解，这与他们无关。这张比赛说是整年级参赛，但大部分同学的结局早已揭晓——我们四人的分母。现在想来大家对我的意见都如此大，其他三个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只是我常年习惯了忽视这些不好的声音，哪怕台下再嘈杂，我也会优雅淡然地完成每一场演出。
不被灯光照到的人，在生活中遭遇的残酷也不会被看到。
所以我注定无法理解，能给予的也只有包容。
我在同学们的沉默中露出笑脸，起身走上讲台，接过奖章向老师道谢。
同学们终于反应过来，台下响起掌声。
所以啊，世界是公平的，大家是一视同仁的，只认台子不认人。谁在台上，谁就能被看到，谁就能听到掌声。
而走下台后，会发现底下空无一人。都在班主任离开后急着冲向操场，作鸟兽散。
我取下刚刚老师别在我胸前的徽章，班主任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这是咱年级榜样的象征，你要一直戴在身上。”班主任笑容满面，眼睛却紧盯着自己手上的徽章摆弄，没有看徽章的新主人一眼。
“所以，别在身上任何地方都行吗？”
班主任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完成她的任务后也忙不迭离开教室。
于是我弯下腰，把徽章别在了裤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