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欢天喜地地打开家门，打算跟我爸好好炫耀一番今日的高光时刻，却发现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坐在家里本就不大的沙发上。浓烈的香水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后退。“小殷放学啦？来妈妈这坐！”久违的声音，熟悉的语调，突兀的客人，聒噪。我不想搭理她，直接往自己房间走去。可她这时候不放过我了，飞快地从沙发三步并两步小跑到房门前堵住我。“妈妈今天可是带了礼物给你！”她浓密的眼睫毛下美瞳直径大得可怕，仿佛我下一秒不给她回应，眼珠就会因过度热情而一整个掉出眼眶。
掉吧，让她掉。掉下来了我捡起装个铃铛挂门上作门铃，提醒路过的人这就是不敲门直接进我家的后果。
我紧闭双唇沉默着。
她见我没有拒绝，飞快回身走到沙发边拿起地上香奈儿的大纸袋递到我手上。我明知故问：“这什么？”“你不认识吗，小香啊这是，我sa特意给留的最新款，白色的很配你，也很好搭衣服的，打开看看！”她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
我没有接受，并且把她往门外推。她当然不答应，开始惯用的卖惨伎俩：“干什么啊，妈妈好不容易来看你，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得，我再不说句话，她就又要往我房间冲了：“我不需要这个包，你走吧。”“怎么这样呢，你没有想妈妈吗？”她极其自然地掰过我的脸，逼我直视她的大美瞳。我尽力偏过头，朝着地上的书包努嘴：“我待会还有两张卷子要写，你今天不开店？”
见我开始跟她搭话，她的安全感马上得到了满足，放开我的头给了我一个娇嗔的笑：“今天包到了嘛，就想着马上拿给你。”“真不敢相信你这个态度店还能开下去。”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却被她听个清楚。
“什么叫还能开下去，你妈开得可好啦！人哦就是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会开心，人开心了做什么事都会顺顺利利的知道吗？”很明显她来劲了，带钻的长甲片在我额头前戳戳戳。
“行了行了，我作业真挺多的，你回去吧。”
“那你先把包拆开看看！”
“再说吧再说。”
“那你送我出小区！”
“行。”
我终于劝着我妈和我一同往外走，她一直把袋子往我手上放，我一次次推开。
“你不就是还在怪我当初抛下你嘛？”她忍不住开口，把一件如此严肃的事像撒娇一样在车水马龙的路口讲出来。
这就是我妈。我没这个本事，我嫌丢人我怕尴尬。
我只能沉默。
“如果你纠结的是这个事情，那我没什么好说的，等你再长大一点自然会明白的。”我妈把袋子交到我手上，自己往小区大门走。
我哭了，在自家小区大马路上。
然后我想着，既然都哭了，不如把想做的事也做了。
我用力把黑底白花的大纸袋子朝我妈扔去，边扔边吼：“那你走了就不要回来啊！你不要再回来啊！”
我妈回身捡起袋子，朝我走来。
这个时候她倒淡定了，每当我开始崩溃，就像是用掉了她的崩溃名额，她瞬间变得理智。“你怪我我理解。但是殷樱，事情已经好起来了，你知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梦想着开蛋糕店吗，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吗，可如果我不离开你爸爸我这辈子都实现不了梦想。”
老生常谈，我只觉得与我无关。我疲惫地抬起脸，直视她：“那为什么生下我？”
我只要问出这句话，她就会哭。这次也不例外，我妈先留下泪水：“对不起，这是妈妈的错，可当时，妈妈真的不忍心放弃你。”
看着她抽泣，我又后悔说话了，好尴尬，大马路上。
“我没有选择要出生，是你把我生下来的。”我挤出这句话就飞也似地逃了。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虽然小小的，但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可我从来没有后悔生下你。”
恢复冷静后我和我妈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着，谁都没有再说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学校附近，一群城管围着一辆做小吃的三轮车，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欧阳宇晨爸爸的。
我下意识看了眼妈妈，我的呼吸又开始急促。我妈突然开口，平地一声雷：“那是你爸吧。”我才发现穿制服的城管里有父亲的身影，一阵眩晕感袭来：“嗯，确实是他。”
此刻的我比刚才更想逃，我爸是城管，欧阳他爸是小贩。
我和我妈还阴差阳错在这观战。
但我妈啥也不知道，还盯着我爸回忆她的青春。“这么多年了也还是这样。”她看我爸的样子，像成年后回到幼儿园看见墙上那幅挂了十多年的画。但我一点心思没有，我的青春就在我面前，矛盾一触即发。“是他陪我长大的，不要这样说他。”我脑子转得飞快，敷衍我妈。
“那你要过去吗？”我妈又恢复了她日常的娇嗔语调。“不要！”我大叫。
我妈满意大笑。她肯定以为我在嫌弃我爸。也是，也不是。
我和我妈站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着我爸执法。我爸没收了欧阳爸爸的餐车，欧阳爸爸不断哀求示好，但我爸无动于衷，甚至随意的拿起几串分给身边的手下吃。我妈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我的余光里出现了她的冷笑。
欧阳宇晨的出现终结了我的尴尬，现下马路对面的我只剩下慌张。
欧阳宇晨挡在他父亲身前，和我爸对峙。他斯文的脸在焦急中变得狰狞：“请不要暴力执法！”我爸无动于衷，依旧吃着手上的烤串。欧阳宇晨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零钱：“这里应该有两百块，直接当罚金给您，请不要收缴我父亲的车！”我爸轻蔑地笑了一声，大口咬下手中签子上的一块小腰：“你们赶紧，把车给拉走！”周围四五个人马上动手，把欧阳宇晨爸爸的三轮车往街边城管的大皮卡上拽。
我爸吃完烤串擦擦手，居高临下地摆出义正言辞的表情：“我们是正规机构，不收贿赂的。你们走流程，十五天内去局里缴纳罚金吧，缴完就能领车了。”欧阳宇晨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爸，满是破碎感。我爸被弄尴尬了，他最烦人装可怜：“这也不是我说的，走流程，凡事都要走流程！”
或许欧阳宇晨的爸爸也被儿子的眼神刺痛，突然崩溃，当街大吼：“走流程，走流程？谁不知道就是你一句话的事，走什么流程啊，流程就是欺负我们小老百姓的，你看看当官的有几个走流程的！”
坏了，我爸最讨厌顶嘴的人。
他对着手下们使了一个眼色。三四个城管马上加快了手上的速度，硬生生从欧阳宇晨爸爸手上夺过三轮车，“轰”地一声就扔上了皮卡。欧阳宇晨的爸爸还在挣扎，其中体格最魁梧的城管直接给了他一警棍，欧阳宇晨的爸爸应声倒地。欧阳宇晨没有说话，只是蹲在父亲身前护住他不挨之后的棍子。
而我只能在马路对面目睹这一切，手腕被妈妈死死抓住。
在强行拖走餐车后城管们离开了，留下满地的狼藉和坐在地上崩溃的欧阳爸爸。
我的情绪压制到了极点，彻底爆发甩开我妈的手大喊：“我爸走了，让我过去！”
我妈把纸袋递给我：“拿上，不然别想走。”我接过袋子，我妈却没有松开手。她的表情严肃认真，完全跟刚见面时换了一个人：“随时可以来店里找我。还有，不要为了男人迷失自己。”我点点头，我妈松开了手，看着我向马路对面跑去。
欧阳宇晨正在扶他爸爸起来，我冲过来差点又把他爸撞翻：“对不起，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但还是要说对不起。”欧阳宇晨沉默了，这让我更加焦急。人一着急，就会不自觉地一直说个不停：“我会想办法的，我…那是我爸爸，我能让他最短时间把车还给叔叔，你不要太担心！”
欧阳宇晨还是沉默，我彻底慌了。
“之后我也会帮叔叔放风，我爸要是来这边执勤了我就跟你说，他其实不常来这边的，只是最近居民投诉很多他没办法......”我话说到一半，被他打断。
“起来吧，别弄脏了你的包。”他语调冷得像冰锥，带给我一直突兀又顺滑，带着错愕的痛。我顺着欧阳宇晨的目光看到了翻倒的地上的香奈儿纸袋，缠着白色丝带的黑盒子大半个砸在马路上，凹进去一个角。
“......回家吧。”冰锥似乎开始融化，颤抖着滴下一滴滴水。
“我要回家了。”他又强调了一遍，扶起父亲，拍拍彼此身上的尘土，往小巷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