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回家了,拖着大大的香奈儿纸袋。
一进门就后悔了,应该把包装拆了,包藏在书包里背回来的。因为此刻我爸就坐在门口。浅蓝色的制服还没脱,领口大敞着正对着空调喘粗气。
“爸,别对着吹。当心感冒!”我把纸袋放在鞋架旁,趁着换鞋可以低头,装模作样地先试探下爸的心情。
他没有答话,看来确实被刚刚的事气得不轻。
我换好拖鞋走到卫生间拿出一条沾满凉水的毛巾,拧干。走到我爸面前,搭在他肩上。见他没有反驳,我便顺手拿了桌上的空调遥控器,抬手把空调关上。“这都十月了,哪用得着空调!再热也擦把脸缓缓好啦,我们班一堆请假去输液的,都是这入秋一冷一热闹病的。”我想着多说说话,能让气氛缓和些,让我爸转移转移注意力,忘了刚刚的小冲突。
也让我转移转移注意力,忘了刚刚的欧阳宇晨。
可我爸偏不。
他拽着脖子上的毛巾拉啊拉,看着正惬意呢,突然拈起毛巾一角开始擦眼泪。我正想趁他美美擦汗的功夫,悄默声儿地转移巨大的香奈儿。只得作罢,转而来到他面前。
我爸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在我自以为安排好他了之后,再闹出些幺蛾子让我从自己的事情中回头。
他成功了,我调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询问他怎么了。他只是哭,我默默等着看他在哭完后会说什么。默数到第73秒,他终于开口。
“樱,爸爸很多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没有用,爸爸一把岁数了,还不得不跟那样的人打交道、纠缠、掰扯,我怎么活成这样呢?”他在毛巾的遮挡下偷偷看我的反应。
于是我决定不给他反应。这回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总觉得更需要安慰的是欧阳宇晨他爸爸。
“再熬一熬吧,工作都遭罪的。等我考上好大学了,认识得人多了,给你找个清闲的好活。”还是调动脑细胞挤出了几句安慰的话,给我爸开开空头支票,让他知道未来我不会抛下他。
说到好大学,我突然想到今天刚入围的比赛。
我决定说出来,让我爸高兴高兴。
这招从小到大我百试百灵,哪怕他的工资发不出,听到我获奖的事都仿佛重获新生。而参赛的事更是能激发他无限的生命力,从一个每天只能巡逻同一条街的城管,变成每天都要面对新的“战况”,成为军事诸葛亮。白天为国家扫荡街巷之中,晚上为女儿决胜千里之外。
果然,他听后精神为之一振。扔下脖子上的毛巾,起身站立到沙发上,开始撕墙上的挂画。
说是墙上的挂画,其实是一张巨大的白底表格,最上面一行空格里写着“物理竞赛赛程与针对性方针(方案)”。
这是我上周刚参加完,成功率领校队夺金的那个比赛。在那之前挂的是“殷樱高二下学期各大考试名次与涨幅”,总之在别人家客厅里挂装饰画、全家福或者十字绣的地方,都是我爸用来挂巨型表格鞭策我的。美名其曰让我一回家就能清楚洞悉“形势与战略”,如此一来便不会陷入迷茫,一心朝着目标艰苦奋斗、砥砺前行。
我小学时很爱这面墙,每天一回到家就认认真真地在表格上做记录,无聊时也爱凝视着它,而不是沙发前的电视机。我那时真的相信这是闪着金光的荣耀灯塔,上面的一笔一画都记录着我的光辉战绩,也是我和爸爸通力合作的完满结果。我凭着“挂画”养成的自省式学习习惯,和完美扎实的学习计划跳级两次,仍旧在班级里名列前茅。
直到初一时我妈离家出走。
那是一个夏天,暑假打着闷雷。我刚从奥数班下晚课,叼着三明治攥着老师奖励的钢笔回家,要向爸妈炫耀。
还没敲门就听见了争吵,我耳朵嗡嗡的,跟听见闷雷时感觉一样。
“你在闹什么呢,我们眼看着生活得越来越好!小樱那么有天赋,不好好培养她难道让她像普通小孩一样,天天在院子里疯跑傻玩吗?”我爸的声音掷地有声,一副不容反驳的气势。
“我希望她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不要天天只被你逼着去做题、考试。本来她跳级的事我就不赞同,一次不够还要两次。你到底要她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她才刚满十岁,就在念初一,七门课啊!”我妈的声音苦口婆心,她一直觉得我爸逼我太紧,而我爸说这是因为她不相信我的能力,所以我需要做得更好,让妈妈放心。
想到这我推开门,跳跃着进家里,想象自己如神兵天降般以优异地成绩化解家庭矛盾。我举起老师刚奖励的钢笔,冲着他俩大喊:“看,我这个月又是第一名!请爸爸妈妈放心!”
我爸满意地笑着,接过钢笔打量,又拍照识图搜索品牌与价格。
我妈喊得和我一样大声,但却像是哀鸣。
“你们没救了,殷樱你真的被你爸毁了!”她倒在沙发上,不断咒骂爸爸,还连带上奶奶。距离的内容我忘了,只记得些零星的词汇,大体就是说我爸是我奶鸡娃鸡出的残次品,辛辛苦苦做题刷题,不过也只是入编当了个狐假虎威的城管,拿着纳税人的钱欺负交不起税的人。而我最终也不会有好下场,不像个正常人,心里只有比赛和获胜,残不过是迟或早的问题。
而她作为妈妈,不愿目睹这一切。
我爸当时没跟她吵,因为他认为我成绩好是不争的事实,家里会蒸蒸日上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我妈发发牢骚也就罢了,作为会计她会算数,自家的硬实力会留下她。
可我爸越是这样想,我妈就越要让他知道生活不是做题。
她当场就收拾东西离开了,第二天辞掉了会计的工作。她说她替人算了一辈子数,自己这辈子不想算那么清楚。
我相信那次我爸妈的争吵只是一个导火索,没有哪个妈妈会仅仅因为和老公教育观念不一致而决绝地离家。但真相我一直不得而知。
我不敢去问爸爸,也不敢在半年前妈妈重新联系上我时问她。
如果妈妈觉得女儿变得优秀,家庭蒸蒸日上都无法让她留下,那么我该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