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大人欲谋立太子？！这如何可能？！”
春鸾阁内，刘娥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早朝之后，前来告知她此讯的苏义简。
苏义简道：“昨夜王钦若和丁谓，深夜入宫，便是向官家秘告此事。”
“如此滔天之罪，总不能平白便定了，他们可有证据？！”刘娥皱眉道。
苏义简叹了口气：“据那两翁婿言，他们在松香阁内吃酒，亲耳听到醉酒的寇大人，向红粉知己炫耀，立太子为帝，他以首相之尊即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臣，”微顿了顿，“官家听到这般言论，焉有不气？！”
“可，可仅是听闻，没有实据，官家如何会当真？！”
“他们，也算有吧。”
“也算？！”
“他们言，寇大人命其好友翰林学士杨亿，秘密起草禅位诏书。官家让曹利用去传杨亿进宫对质，哪知那般赶巧，杨亿偏偏去了寇府，半夜都未出。”苏义简无奈地，“如此一来，由不得官家不信。”
刘娥摇头：“着实有些荒谬了！这根本算不得实证啊！我要去见官家……”
“见朕做甚？”
刘娥方一转身，赵恒满脸不愉地来了。
苏义简忙施了一礼：“参见官家。”
赵恒看了看刘娥和苏义简：“皇后都知晓了吧。”
刘娥道：“官家，寇大人不可能……”
赵恒打断：“有何不可能？！人证物证俱在，朕还能冤枉了他不成？！”
刘娥不由再次蹙了蹙眉：“人证物证？是王大人和丁大人提供的吗？还是曹大人……”
赵恒听得刘娥语带质问，再次不耐地打断：“皇后！你真当朕病得糊涂了，如此铁证如山之事，朕也会弄错？！”
“铁……”刘娥忽而瞥到了苏义简朝她暗暗递了个眼色，口里的追问便是一顿，她缓了缓，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确实有些过了，如今的官家，有时候真的需要哄啊！刘娥斟酌了下，尽量温和地提醒道：“官家，昨夜你告知臣妾的，仅是寇大人有意让受益行冠礼。”
“是，是提了行冠礼没错，”赵恒接口道，“然，他就是想等太子行了冠礼，便立太子为帝，赶朕去做太上皇！着实是可气可恨！寇老西儿竟想欺太子年幼，把持朝政，干脆朕给他加九锡得了！”
“官家，此话便言重了！”刘娥劝道，“寇大人忠君爱国，虽偶尔行事有些独断，有悖常理，然哪里会有半分篡逆之心啊！”
赵恒重重地一声冷哼，倒是未反驳。
刘娥斟了盏茶，递给赵恒。
赵恒顿了下，到底是接过去了茶盏，神色缓和了几分。
刘娥见状，又试探地道：“要不把寇大人召进宫，当面问问他。”
赵恒顿时又是一皱眉：“朕现下不想见到他！他就喜与朕作对，”微顿了顿，“朕不过提了提让皇后你参政之事，寇老西儿便急了，一直犟着反对，朕对他是掏心掏肺，好言与他说道，他倒好，将朕一通数落，还让朕以史为鉴，真当这天下是他说了算？！”
刘娥和苏义简听得一惊。
“官家要让皇后娘娘……参政？！”苏义简脱口问道。
赵恒理所当然地：“至前朝听政，”看了看皆难掩惊讶的苏义简和刘娥，“有何不可？！”
这……有何不可？！
确实，也不无不可！
刘娥自当年那次赵恒昏厥后，便慢慢涉足朝事，尤其是最近五六年，几乎代赵恒批阅了大部的奏疏。赵恒记忆力日渐衰退，可以言，如今的刘娥比赵恒对朝廷上下更了解，对朝政更熟识，只是她居于深宫，隐于幕后，少一个名正言顺。而现下，赵恒便是要给她一个正正当当，且已下定了决心，还和当朝宰相谈了，素来铁面的寇相不可能赞成，这不合规矩，有违祖制。
苏义简与刘娥对视一眼，两人显然想到了一处，难道赵恒贬黜寇准，是为了刘娥入前朝听政扫清障碍？！毕竟纵观朝廷上下，若寇准不在，此事易办得多。
然，若真是这般，刘娥倒是平添了不安和愧疚，她干脆一横心，道：“官家，寇大人之事，依臣妾之见，还是须复查清……”
赵恒微抬手，阻止了刘娥说下去：“皇后不必再多言，此事，朕意已决！”说着，又是一声冷哼，“朕请他喝酒，简直是浪费！便该让他去穷乡僻壤磨磨性子！”
刘娥和苏义简闻言，不由嘴角抽搐了下，不过赵恒此言，倒似乎证实了他们心中所想，贬黜寇准，绝非王丁二人的揭发那般简单。
刘娥还欲再言甚，苏义简却暗暗朝她摇了下头，反倒是自己开了口。
“官家，那皇后娘娘参政之事……”
“义简！”刘娥蹙眉打断。
赵恒微微眯眼，看了看两人，淡淡地：“朕自有计较。”
———
明媚的暖阳自那七彩琉璃窗格洒入，殿内和光融融。
东宫，外殿正中，以几块木板与帷幔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表演台。
小受益立于那台子后，手里牵引着丝线，正一人分饰两角，演着一段“丝戏”。寿康坐于一侧，手持红檀木小槌，和着受益的表演，有节奏地敲击着那小羯鼓。
【丝戏 片段《伯乐荐人》】
伯乐道：“在下姓孙名阳，善相马，世人称伯乐。今日奉王谕入宫见秦王。”
一段抑扬顿挫的鼓点。
伯乐行礼：“草民参见王上。”
秦穆公冷冷地应了声。
伯乐暗自道：“王上明显龙颜不悦，不知是否与在下有关。”
秦穆公道：“伯乐，你是天下第一等相马之人，三月之前，寡人曾问过你一个问题。”
伯乐道：“是的，王上，你问草民，可有能继承草民相马之术的人。”
秦穆公问：“你举荐了谁？”
伯乐道：“方九皋，此人性淡泊，甚精通鉴马之道，远胜于草民。”
秦穆公道：“寡人接受了你的引荐，命方九皋去寻天下良马，你可知此人荒唐到了何种地步？”
伯乐愣：“荒唐？草民愿闻其详。”
秦穆公道：“那方九皋外出三月有余，复返回禀寡人，他寻得一匹黄色的雌马，乃千里良驹也。”
伯乐道：“恕草民愚鲁，听不出何荒唐之处。”
秦穆公道：“你且随寡人来。”
又是一段鼓点。
秦穆公指着一匹马，怒道：“此马便是方九皋口中所谓的良驹，分明是一匹黑色的雄马，他却错以为是黄色的雌马，方九皋竟连马匹的色泽、雌雄都辨不清，简直愚笨荒唐不堪，何谈相天下之马？！”
伯乐仔细地围着马查看一番：“王上，您斥责方九皋不识马之处，正是他识马之能啊。”
秦穆公诧异：“此话何解？”
伯乐道：“方九皋眼中所见乃是一匹马内在之美好才能，而非其外在之形态。他的相马之术超越马之表，已至识其本质之高妙境界啊！”
秦穆公质疑：“你不是在诓骗于寡人吧？！”
伯乐道：“王上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一段急促如雨点的鼓点。
再上两三匹马，一番奔跑比试。
伯乐问：“王上现在以为如何？”
秦穆公赞扬地摸着马匹：“此马果然乃是一匹超越群马的天下之马！来人，宣方九皋，寡人有重赏。”
寿康又是一阵激烈的鼓点敲下去，笑道：“太子殿下颇有帝王之风啊。”
小受益深作了一揖：“承蒙皇姐谬赞了。”
这时，殿门处响起清越的掌声，却是刘娥来了。
“大娘娘/娘娘，”小受益和寿康连忙搁下手中物事施礼。
刘娥扶起两人，抽出丝帕，为小受益擦着额角细密的汗珠。
刘娥赞道：“你们姐弟这段语言妙趣横生，点鼓抑扬顿挫，配合得当，演得倒甚是妙哉。”
小受益和寿康欢喜地：“多谢大娘娘/娘娘夸赞。”
刘娥步上前，拿起那匹“千里之马”，神色间难掩的感慨：“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即便寻到了千里马，能否驾驭，如何驾驭，亦是一桩难事啊！”
小受益聪慧地觉察出了刘娥言中深意：“大娘娘，观您神色，是有何事吗？”
刘娥又轻叹了口气，看向受益，见素来有着超乎年龄沉稳的小受益难得露出如此孩童的一面，忽而心里软软的。
“受益，”刘娥很有些艰难地才缓缓道，“你父皇与我商议，要给你行加冠之礼。”
受益诧异地一怔。
寿康亦倍感意外，不可思议地：“男子二十方才行冠礼的，受益这……”看了看完全还是个孩童的小受益，惊得说不出话来。
刘娥慈爱地摸了摸小受益的头：“当然，你父皇与为娘还是要尊重你的意见。”
小受益微绷着小脸，沉吟了片刻，坚定地：“大娘娘，儿臣应允。”
刘娥看着小受益肃整的小模样，更是心底柔软一片：“吾儿长大了！”
小受益冲刘娥灿烂一笑，又转头故意一本正经地冲寿康道：“寿康姐姐，待本宫行了冠礼，你及笄，咱俩以后便是一般的成人了，寿康姐姐可不许再拿本宫当孩童对待。”
寿康嘴角抽了抽，亦故意鄙视地比划了下小受益的身高：“好高的成人！”
小受益顿时羞恼：“本宫会长的！肯定比你高。”
寿康“啧啧”两声：“太子殿下的志向原来就是比你皇姐长得高啊！”
小受益霎时气极了：“你欺负人。”
望着打闹的两姐弟，刘娥眼中溢满了欣慰的复杂笑意。
———
半月之后，小受益于太庙，正式行加冠之礼。
钟磬鼓瑟，那礼乐不绝。
刘娥着红色为底明黄色勾勒的凤袍，小受益着太子常服，两人并肩坐于凤辇之上，由十六名内侍抬着，自那厚厚铺陈在地的红毯，缓缓朝太庙行来。
红毯两侧，文武臣工凛然而立。
张景宗领着八名内侍，端着置有折上巾、远游冠、衮冕等加冠服饰的檀木托盘，伺候在青石台阶之下。
太庙殿门之前，赵恒一身明黄的衮龙袍，负手而立，目光温柔地望着那凤辇里越来越近的俩母子。
凤辇于青石台阶之前停下，张景宗上前，和忆秦，分别将小受益和刘娥扶了下来。
刘娥和小受益施礼：“参见陛官家/父皇。”
赵恒微抬手：“免礼，平身。”
刘娥和小受益起身，刘娥牵着小受益，步上青石台阶，来到赵恒身前。
刘娥和赵恒相视微微一笑，赵恒又爱怜地看向小受益。
刘娥将小受益的手交予赵恒。
赵恒携小受益，入太庙，赵元份和张景宗领着那八名内侍，跟随而入，刘娥止步于太庙殿门外。
殿内，赵恒带着小受益和赵元份，于祖宗神位前跪下。
刘娥和文武百官，于太庙外下拜。
赵恒告于列祖列宗：“冠者，礼之始也，王教之本，永为万事之统莫大于礼制以善俗为。吾之子受益，年渐长成，将以今日加冠于其首，谨以此礼上敬天地，告列祖列宗，下示兆民。”
殿门外，礼官一声唱喝：“皇太子行冠礼——始。”
礼者吟唱：“有斐少年，行及冠礼，兴氏族，续社稷……嘉子嘉礼，上承天命，守神器，治人世……孝友肃恭，咸加厥服，实惟万邦之庆……”
殿内，张景宗奉上装有清水的盥。
赵恒以盥净了手。
赵元份端过呈有折上巾的托盘，奉给赵恒。
赵恒先执起托盘里的篦子，为小受益篦了篦发，而后再拿起折上巾，为受益戴上。
赵恒道：“加折上巾，不忘本初，自此，吾儿将涉治理人事之事务，拥有人治之权。”
小受益行礼拜谢，起身，由赵元份引着去了旁侧的偏殿，很快换了一身配折上巾的衣裳回来，展示给殿门外的刘娥和众臣工看。
刘娥心中一片柔软，温柔地望着小受益。
赵元份端过呈有远游冠的托盘，奉给赵恒。
赵恒执起远游冠，为小受益戴上。
赵恒道：“加远游冠，自此，吾儿介入兵事，拥有兵权。”
赵元份再递上佩剑，赵恒接过，为小受益佩戴上。
小受益行礼拜谢，起身，由赵元份又引着去了旁侧的偏殿，很快换了一身配远游冠的衣裳回来，展示给殿门外的刘娥和众臣工看。
赵元份端过呈有冠冕的托盘，奉给赵恒。
赵恒执起冠冕，为小受益戴上。
赵恒道：“加衮冕，自此，吾儿可入太庙上朝堂，享有祭祀之权。”
小受益行礼拜谢，起身，由赵元份再一次引着去了旁侧的偏殿，很快换了一身配远衮冕的衣裳回来，展示给殿门外的刘娥和众臣工看，再复朝赵恒跪拜。
赵恒朗声道：“三加弥尊，加有成也。自此刻起，吾儿不再是孺子，而是肩负大宋太子之责的成人，赐吾儿名‘祯’，封庆国公，加忠正军节度使兼侍中。愿吾儿履践孝，悌，忠，顺之德行，而后可以为人，而后方能治人也。”
赵祯清脆地道：“儿臣叩谢父皇隆恩，谨遵父皇教诲。”
赵恒将赵祯扶了起来，携着他步出太庙。
礼官再次高声一声唱喝：“皇太子加冠之礼——礼成。”
众臣工下拜：“臣等恭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赵祯肃着小脸，略带一丝紧张地道。
刘娥望着赵祯那谨慎严肃的小模样，凤目中隐隐有泪光。
赵恒旋即宣布道：“即日起，皇太子赵祯与皇后同至前朝听政，协理朝事。”
众臣工静默了一瞬：“臣等遵旨。”
赵祯应道：“儿臣遵旨。”
刘娥复杂地与目光殷切的赵恒对视一眼，拜了下去：“臣妾遵旨。”
诚然，朝中没了寇准，刘娥参政一事，并未受到多大的阻碍。王钦若、丁谓、曹利用等重臣，皆因各自的利益或是目的，当官家提出此议，基本没甚反对，当然，自还是有一部分臣工有异议，这时沉寂了多年的郭家站了出来，太师门生众多，联袂上书，一时皇后参政成了人心所向，不久便定了下来。
不过，有一事，却是迟迟未决，那便是一朝宰辅之首，该由谁来接任。
本来依刘娥之意，举贤不避亲，苏义简不管是沉浮官场多年的资历，还是个人的能力手腕，都足矣位列众臣之首。然，因郭太师襄助入朝听政一事，刘娥特意以探望之名，去了趟郭府拜谢，郭贤一句“静水流深”，暗示刘娥初入前朝，不可锋芒太露，明堂之上，始终君臣有别。而苏义简显然也是此意，在赵恒不知是试探，还是真心与他提及相位接替人选时，聪明地不着痕迹避过了，还诚意十足地举荐了宰执府其余几位宰执，不过赵恒皆未应，这相位倒是一时空悬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