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
那威严的鎏金龙椅之上,赵恒端坐,神色间有着几分恹恹之色。其下一阶,一侧设有一麒麟座椅,太子受益,也便是赵祯,紫冠锦袍,肃穆着小脸坐于其上。刘娥一身朝服立于赵祯的座椅之侧。
这是赵祯与刘娥第一次听政。
张景宗正在宣读圣旨:“昊天明命,皇帝若曰:宁远将军郭崇义平定西北流民叛乱,保百姓安康,立下卓著战功,晋封为忠武军节度使,充任殿前都指挥使,食邑五千户。钦此。”
“末将领旨谢恩,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身高八尺,容貌雄毅的将军,拜了下去,他正是郭太师之子,郭崇义。
郭崇义戍边多年,前些时日,在西北平叛中,立下战功,赵恒龙颜大悦,召其回京受封。本来这也算不得甚大事,不过却在刘娥要入前朝听政之时,尤其此刻这封赏,显然以后郭崇义是留任京畿,且执掌了宫中宿卫,倒是让不少臣工觉出了其中微妙。
相位悬而未决,自然有臣工举荐了苏义简,赵恒置若罔闻,于是,臣工们纷纷揣测,苏义简是皇后的人,皇后涉政,苏义简即便再有资格封相,官家也不会了,因得防着皇后在朝中势力过大。可官家偏偏又召回了郭崇义,此前有太师暗中推刘娥入前朝之事,郭家早被认定彻底到了皇后手中,那郭崇义便也是刘娥的人。
大宋兵权三分,枢密院为最高军政机关,负责战略决策,握发兵权,殿前司属三衙,有管兵权,枢密院与三衙从来是相互牵制,所谓“(宋)祖宗制兵之法,天下之兵,本于枢密,有发兵之权,而无握兵之重;京师之兵总于三帅,有握兵之重,而无发兵之权。上下相维,不得专制,此所以百三十余年无兵变也。”
苏义简为枢密院最高长官,郭崇义此后便是三帅之一,他们之间,于兵权之上,显然是相互牵制的,那么,官家如此做法,用意到底是集了更多的兵权在皇后手中?!还是利用两人相互掣肘,限制了皇后呢?!
殿上之臣工,多是人精,心思玲珑之辈,此时却也是看不透了。
然,或许对于有些人而言,这水是浑浊越好,局势是越不分明越好,所谓应势而谋,把握时机,乱中取胜,才能称得上是能人。
那边厢,郭崇义已领了圣旨,归入列班。
这边厢,王钦若挑了挑眉,而苏义简、丁谓、曹利用等臣工,倒皆神色如常,未露半分痕迹。
“官家,黔州来报,磨嵯、洛浦蛮族首领龚行满等率领族人两千三百余人,愿归顺我大宋。”
王钦若紧跟着手持笏板,步出列班,禀道。
赵恒微讶:“哦,真有此事?”
王钦若道:“应是不假,龚行满请求带族人三百入京朝贡,觐见天颜。”
赵恒大悦:‘他既有此心,便允其……”
“官家,”忽而刘娥清越地开了口。
赵恒看向刘娥:“皇后有何建议?”
“蛮族归顺自是好事一桩,然三百族人入京,是否过多了些?且不言接待事宜繁重,单是一路的劳费便不少。”刘娥提醒道。
苏义简接口道:“官家,皇后娘娘所虑甚是。此外,蛮族人与我中原人,毕竟生活习性不同,若大队来京,恐造成一定的京城治安之乱。”
赵恒稍一沉吟,道:“皇后与苏卿所言在理,下旨,让龚行满带亲随不超过三十人来京,各地驿站好生接待,至于到京城后的安置……”
王钦若忙道:“官家,臣毛遂自荐,愿负责此次蛮族人的接待事宜。”
赵恒颔首:“那便交由你吧,曹卿从旁协助。”
“臣领旨!”王钦若和曹利用接了旨意。
赵恒精神明显有些不济了,按了按额角。刘娥担忧地望了过去。
赵恒若有所感,抬头,冲刘娥安抚地牵了牵嘴角,旋即朝众臣工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王钦若有意无意地看了眼丁谓。
丁谓步出列班:“官家,臣还有一事相禀。”
“丁卿请讲。”
丁谓道:“今岁秋收,遂州、郢州、兴元府等各州府,均取得了大丰收,各地百姓安居乐业,盗匪之患有所减少,有的州府甚至出现了狱空。”
王钦若马上接道:“官家,前有蛮族归顺,再有大丰收、狱空之象,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则祥瑞天降,乃是我大宋天子治理有方,圣明贤德感于上苍。臣这里有一封今岁科考士子们的请愿书。”
赵恒疑惑:“作何请愿?”
王钦若铿然道:“士子们代表大宋子民,请求官家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祭祀天地。”
大殿里一时寂静如斯,臣工们面面相觑。
赵恒也怔了怔。
刘娥微微蹙眉。
赵恒反应了反应:“王卿是说……封禅?”
王钦若肯定地应道:“正是!”
赵恒又怔了怔:“将请愿书呈上来。”
张景宗上前,自王钦若手中接过请愿书,呈于赵恒。
赵恒打开请愿书,看到其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难掩几分震撼之色。
丁谓趁机再道:“官家,国之大兴,方有祥瑞降示,以封禅答焉,则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赵恒看着手中的请愿书,再听闻丁谓之言,神色逐渐变得有些激动复杂。
下方的苏义简、郭崇义等臣工却不由微微凝重了神色。
封禅,可非等闲的祭祀之礼,且不言古往今来,有资格登泰山,封天禅地之帝王,局指可数,这般的大典,耗资必然不少,人力物力一番折腾,于万民不一定有利,却极易遭后世之诟病,君王好大喜功,臣子溜须拍马,到头来成了一出荒唐滑稽。
王钦若和丁谓,这俩翁婿,到底打得甚主意?!
殿上不少臣工暗自在心中狐疑起来,然,一时却也无应对之策。
好在,刘娥清淡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蛮族归顺乃感于我朝之教化,大丰收、狱空之象因官家勤劳庶政,朝廷政令惠民利国,推行有效也。”
赵恒闻言,当即清醒了不少:“士子们的心意,朕心领了。我大宋大平之势,皆因我君臣勠力同心为政为民,朕德薄少功,不足与秦皇汉武相较,封禅之事,再做考量吧。”
———
寿康拿着不少玩具,进得东宫殿门,正遇上匆匆要外出的赵祯。
“受益,你这般急着是要去何处呢?”寿康说着,也不待赵祯回答,便忙着示意手里的玩具,“瞧,大皇叔又赠给我不少玩具,皆是些新奇玩意,特拿来与你一道琢磨琢磨。”
赵祯急急地道:“本宫赶着去听夫子讲学,今日便不陪寿康姐姐玩耍了,你还是去和大皇叔玩吧。”
“诶!”寿康拉住要走的赵祯,“迟去片刻,又耽误不了多少事。”
赵祯道:“夫子们在资善堂等着呢,事师之犹事父也,作为学生,如何能让夫子们久等!”
寿康撇嘴:“你呀,自从行了加冠礼之后,人是变得愈发地无趣了。”
赵祯甚是严肃认真地:“寿康姐姐,你也快及笄了,到时再嫁了夫婿,当温良恭谨,相夫教子,哪还能如此贪玩。”
“噗!”寿康被赵祯正经的小模样一下逗乐了,“温良恭谨,相夫教子?受益,你小小年岁,怎生像个老学究,”边言,边宠爱地揉着受益的小脸,“你懂何为相夫教子吗?!”
赵祯使劲地自寿康手底“逃了”出来,有些生气地皱眉。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正所谓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寿康更是笑得前仰后伏:“你!你还读呢?!太子殿下果然博学多才……”
“你!”赵祯气结,涨红了脸,“本宫不与你计较!”
说罢,赵祯转身便走。
“等一下,”寿康忙又唤住了赵祯。
赵祯气鼓鼓地:“皇姐还有何事?”
寿康轻咳了一声,自袖中抽出一本《诗经》:“烦劳太子殿下,代本公主将此本还于你的晏夫子。”
赵祯接过《诗经》看了看,小眉毛一挑:“皇姐这一招,是否便是声言击东,其实击西也。”
寿康绷着脸,微微泛红:“太子殿下定要在你皇姐面前卖弄文采吗?!”
赵祯笑了笑,随手便要翻看论语。
寿康却忙按住:“不许看。”
赵祯探究地看寿康。
寿康微微避开赵祯的目光:“太子殿下可是君子。”
赵祯好整以暇地:“难得皇姐如此恭维本宫,本宫这个信使定会做得尽职尽责。”
说着,赵祯朝寿康方正地施了一礼,带着王渐离开了。
寿康两颊飞起云霞,娇羞无限。
———
月余之后,蛮族入朝,一时成为了东京里街头巷尾百姓们的谈资。
王钦若和曹利用的接待事宜,办得甚是漂亮,得到了官家的奖赏。
这日,送走了龚行满一行人,王钦若陪着赵恒在御苑里散步。
王钦若看了看赵恒的脸色:“官家,臣有一事请示。”
赵恒随意应了声。
王钦若道:“臣接到兖州府来报,近几月以来,泰山每日皆会生出灵芝,百姓争相采集,献于官府,现已积了近万株。臣想请示,是否将其运抵京师,呈于官家御前?”
赵恒不咸不淡地:“每日生出灵芝?岂有此等怪异之事?!”
王钦若言辞凿凿地:“官家,灵芝乃祥瑞之物,所谓芝英者,王者音延养老,有道则生。我大宋兴隆昌盛,官家爱民如子,泽被苍生,此等祥瑞之物频现,实属情理之中啊!”
赵恒听得神色一动,那目光深邃难测,沉吟了半晌,道:“近万株的灵芝运来京师,会不会有些劳师动众?!”
王钦若立刻道:“官家,臣会安排仅走官运,绝不征用民船民夫,劳民伤财。”
赵恒欲言又止:“此事……”
王钦若试探地:“官家是怕皇后娘娘不赞成?”
赵恒凉凉地睇了眼王钦若。
王钦若眼观鼻鼻观心,敛眉屏息。
赵恒微哼一声:“近万株的灵芝送到朕面前,朕是能吃得了,还是能一一把玩?!”
王钦若一听话音不对,便要下跪认错:“官家息怒,是臣考虑不周……”
赵恒旋即却是话锋一转:“这般,你着人运送一半灵芝入京即可,另一半便赏赐给当地百姓。此外,凡采集进献灵芝者,朝廷酌量给予钱帛奖赏。”
王钦若激动地高呼:“官家仁德,实乃我大宋百姓之福,上苍有感……”
“行了,”赵恒打断,“你这些话,朕都听腻了,就不能换点新的说辞?!”
王钦若满面诚挚地:“官家,臣肺腑之言……”
赵恒一眼看过去。
王钦若噎了下,顿了顿,又竭诚地道:“官家,除了灵芝祥瑞,实则还有更多的祥瑞降临,泰山之巅有仙鹤云集,猛虎离山以让贤,且东侧一险峰顶涌出了清泉,这一切皆是上苍降下昭报,官家承天命以为王,治理人世,当封天禅地,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
赵恒微微眯眼,瞅着口若悬河的王钦若。
“朕可没忘上次宣德门前的仙鹤,可是王爱卿你所精心驯养的呀。”
王钦若立刻跪下:“官家明鉴,仙鹤臣能驯养,然那林间猛虎臣何来的本事驱其离山?!还有那地下涌出的清泉,便更非臣一介凡人之力可办到了!”
赵恒研判地盯着王钦若片刻,淡淡地:“爱卿所言,确也有几分道理。”
王钦若暗舒了口气:“官家圣明!官家,臣还有一物进献,”说着,自袖中取出一锦绣盒子,打开,里面竟装着五色金丹,“此乃泰山道观真人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练就的五色金丹,有延年益寿之效,臣特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京师,呈于官家。”
赵恒神色莫测地扫了眼金丹,又睨着满脸恳挚的王钦若半晌,就在王钦若后背快生冷汗之时,赵恒忽然便笑了,示意张景宗收了五色金丹。
赵恒意味深深地:“爱卿为朕如此费心费力,想要何赏赐?”
王钦若努力表忠心:“为官家尽心,乃人臣之本分,臣不敢居功……”
赵恒打断:“相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