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赵恒没有回宫,留宿在了刘娥处。
当他看到刘娥为吉儿已缝制了好几身胡服,还有那绣架上堆满了未绣完的衣裳和靴子,已是大宋官家的赵恒,朝廷之上君威令人不敢逼视,这一刻,他竟显得有些局促。
刘娥唇角轻漾起一抹柔软的笑意:“也不知……出发的日子,定到了何时,这些衣裳靴子还能不能给吉儿做完。”
“莺儿……”赵恒喉间发窒,“我不想的……”
刘娥拿起一件做好的胡服,纤指缓缓划过:“当初,皇后的麟儿死在了我怀中,是我欠她的,只是,”难受地闭眼,两行清泪滑落,“不该让吉儿去还……”
望着那昏黄烛光里刘娥单薄的身影,赵恒心口骤缩,一横心:“你若不舍得,我也不舍得,那便罢了。”
刘娥一愣:“罢了?”
赵恒道:“我中原王朝的皇子,岂能去那蛮荒的北地吃苦!”
刘娥怔怔地望着赵恒,眼泪却是滚得更急了。
赵恒心疼忙抬手替她拭泪:“不去便不去,莫要哭了。”
“三哥,有你这句话,我们母子便够了。”刘娥哽咽道,“君无戏言,妾知晓,此次和议,关乎着战场上数千将士的性命,关乎着边境安稳,边境百姓的安危,吉儿作为大宋的皇子,有他必须要去承担的,只是作为母亲,妾总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这时,吉儿悄悄从外面进了来,见刘娥垂泪不断,急道:“娘亲,你为何在哭?”
刘娥连忙擦去眼泪,蹲下半抱住吉儿:“吉儿怎生来了?不是去睡了吗?”
吉儿看了看刘娥,又看了看赵恒,道:“娘亲,你是不舍得吉儿离开,才哭的吗?”
刘娥怔住:“离,离开?甚离开?”
赵恒的神色也是一滞。
吉儿道:“前两日,吉儿在宫中听闻,为了不打仗,要送一位皇子去北边的辽朝,做,做,”努力地想了想,“做质子。”
刘娥惊疑不定地与赵恒对视一眼:“你,还听闻了甚?”
吉儿摇头:“不过吉儿在资善堂,问了夫子,何为质子,夫子说质子是给两朝带去和平的人,就是不打仗了,不死人了,”很是认真地看着赵恒,“爹爹,吉儿愿去做质子。”
刘娥和赵恒彻底地惊愣住,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吉儿又补充道:“吉儿去了,爹爹您便不要让祐儿弟弟去了,他还小,他说要是去很远的地方,他会害怕。”
赵恒目光深邃且复杂:“吉儿,便不怕吗?”
吉儿轻蹙着小眉头,似相当慎重地思考了下:“怕,”伸出小手轻轻擦去刘娥再次不自觉滑落的泪珠,“还舍不得娘亲,和爹爹,可吉儿是哥哥,夫子说定要有一位皇子去,那吉儿便该去。”
“吉儿!”赵恒动情地一把抱住了吉儿,“朕的儿!不愧是我赵氏皇族血脉。”
刘娥再次不自觉地红了眼眶,既欣慰又难舍。吉儿趴在赵恒的肩头,懂事地伸出小手轻轻给刘娥擦去泪珠。
赵恒将刘娥也揽入怀中,字字似铁落地有声:“朕绝不负了你们母子。”
———
翌日,赵恒于文德殿,当廷颁布旨意,册潘玉姝为淑妃,封刘娥为贵妃。
满朝哗然。
赵恒自登基后,仅立了太子妃郭清漪为皇后,其余后宫诸人,一直皆未册封,前朝臣工多有异议,尤其是潘家及其拥趸。直至此时,众臣工方反应过来,原来龙庭高坐的官家怀的是这份心思,想方设法地要册封刘娥,要接刘娥入宫。
此举自是遭到了以郭贤、潘伯正为首的一众臣工的反对,甚至是宰相吕端,都不赞同。先帝当年逐刘娥出京,有永不得返的诏命,后来刘娥回京,先帝虽视而不见,然到底是没让其入太子府,自然如今刘娥也不得入宫,岂非是新君登基,便罔顾先帝当年的谕旨。
反对的臣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倒像是刘娥封妃入宫一事,有多么地有违体统,于赵恒君威有损,于社稷不利,完全不顾刘娥送子入辽为质之功劳,更有甚者,臆测刘娥是以此为要挟。
赵恒龙颜大怒,当廷斥责。
然,刘娥封妃入宫的圣旨,到底是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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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赵恒一身冷厉地负手而立,道出的话语淬着一丝寒气。
“今日殿上,郭太师和潘国公带着一众臣工反对朕封刘娥为贵妃,平仲始终不言,难道是在看戏不成?!”
“官家,”寇准忙施了一礼,“臣自是赞同封刘夫人为贵妃,然审时度势,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审时度势?!”赵恒嘲道,“你倒是够坦率。”
寇准不疾不徐地道:“官家,众臣工极力阻止,皆有各自原由。郭太师是为了皇后,稳坐六宫之主,潘国公是为了淑妃,来日能晋身贵妃,他们一文一武,在朝堂上的话语俱有分量和影响。而吕相乃众臣之首,更是先帝之托孤重臣,为人刚正不阿,他一力维护先帝当年之诏命,莫说臣工们丝毫不敢言其有私心,纷纷支持,便是官家您,也不能全然置之不理啊。”
赵恒一声冷哼:“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连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个名分,都不行?!朕的家事,还要受制于朝堂众臣不成?!”
寇准道:“官家的家事也是国事,”见赵恒又要发怒,忙续道,“官家初临朝堂,新君执政,前朝后宫皆须安抚人心,方能稳朝纲、固社稷,切忌心急仓促而乱了分寸。”
“分寸?!”赵恒不善地眯了眯眼,“你言下之意,便是朕不该册封刘娥了?!”
寇准道:“非也。刘夫人愿送大皇子,代二皇子入辽为质,功莫大焉!臣也身为人父,骨肉分离之痛,牵肠挂肚之苦,自能感同身受,更何况慈母幼儿,最是难分离,其痛何如!刘夫人之深明大义,臣深为感佩。”
赵恒听得动容:“这何尝……何尝又不是朕心头之痛!吉儿和祐儿,皆是朕之骨肉,送去哪一个,都让朕难以决断。”
寇准道:“是以,于情于理,在公在私,刘夫人都该封妃。即便册封了贵妃,该是也不足以慰藉其所失。”
赵恒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了过来:“方才平仲说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是否已有了应对之策?”
寇准道:“官家,据闻辽朝送来的质子,乃辽天辅帝之第七子,耶律康,其与大皇子年龄相仿,不知辽质子入京,官家打算交由何人抚养?”
赵恒怔了下,旋即恍然,眼前一亮:“平仲之意是?”
寇准道:“以臣之见,辽质子该交由刘夫人抚养,一则可慰其与幼子分离之苦,二则,”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三年之后,两国质子安然归国,宋辽缔结和平之盟约,两邦从此安稳,刘夫人前有送亲子为质之功,后有抚养辽质子之劳,其德昭天下,功在社稷,我大宋朝廷历来赏罚分明,至那时论功行赏,谁还能拦得住刘夫人入宫,谁又能再对刘夫人封妃,多加置喙!即便先帝在世,刘夫人有绝世之功德,又如何不能常伴官家左右!”
寇准一席话,说得赵恒是心绪激荡。
“平仲,还是你体察朕心,你思虑周全,朕自愧弗如。”
“官家折煞臣了。”
“来人,”赵恒难掩喜色地高呼一声,“传朕旨意,辽质子入京,直接送往刘夫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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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大皇子赵吉上文德殿,接官家赵恒谕旨,携两邦互换质子盟书,启程前往辽朝。
这也是赵吉第一次出现在众臣工之前,虽不过始龄之年,然文武百官在侧,他丝毫也不怯场,一言一行甚有章法,加之其生得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竟隐隐有了不凡风姿。
一众臣工看得是神色各异,惊讶者有之,赞叹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刘娥将大皇子教养得很好。
自然,有未雨绸缪者便想到了如此出众的大皇子,三年后归来又是何等的风华,母子俩立下莫大的功劳,官家本就宠幸刘娥,至那时,后宫之中还有谁能与其争锋,而大皇子将来的前途更是不可估量。思及此,朝堂之上有多少人暗暗变了脸色。
一场看似寻常的朝会,陡然间是暗流涌动,有了风云再起之象。
而这些,等在城外十里长亭的刘娥,自是不知晓的,她无法入宫,便让苏义简陪同赵吉去上殿接旨。儿是娘的心头肉,这一刻,刘娥似乎才真正面对自出生便从未离开过她半步的幼子,即将远行,她所有的理智与坚强,皆在等待中一点点地消磨殆尽,她很想即刻见到儿子,又惧相见便是分别,能迟一刻是一刻。
便在刘娥这般忐忑、左右为难之际,那官道上数十禁军护卫着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至长亭停下,马车帘子掀开,赵恒竟换了便装,亲送吉儿出城来了。
“娘亲!”吉儿飞扑进等候多时的刘娥怀中,再也没有了在御殿之上那镇定的小模样,不过是一个不舍离开娘亲的幼儿,眼泪一颗颗地滚落,砸在刘娥的颈项间,痛得她心如刀割。
“吉儿,婉儿姑姑会陪着你去,你不要怕,她会保护你,有任何事,你都和她讲,”刘娥努力地笑着,轻声宽慰道,“你要是想娘亲和爹爹了,便写信,娘亲也会给你写信,知晓了吗?!”
“吉儿记下了。”吉儿抬起头,眼泪汪汪地望着刘娥,“娘亲,只去三年,对不对?!三年后,吉儿便回来了,便可以见到娘亲和爹爹了,对不对?!”
刘娥的心颤了颤:“是,便只三年,很,很快的……”
“到那时,爹爹和娘亲,亲自来接吉儿回家。”赵恒爱怜地摸了摸吉儿的小脑袋。
吉儿可怜巴巴地看了看赵恒,又看刘娥。
刘娥重重地点头。
吉儿吸了吸小鼻子,自刘娥怀中退出,脸上还带着泪珠,慎重地朝刘娥和赵恒跪了下去:“赵吉拜别娘亲,拜别爹爹。”
刘娥再也撑不住了,瞬间泪如雨下。
赵恒扶起吉儿,再细致叮嘱了一番护送的将军和随行的侍从。
千万般的不舍,吉儿到底是再次上了路。
仪仗鲜明,那护卫盔甲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小皇子稚嫩的肩膀担下了皇室子孙所应承担的责任。
那长亭萧索,仅剩一对目送儿远行的父母。
刘娥终于在赵恒的怀中痛哭出声,隐约间,听到赵恒言。
“吉儿比朕强,非生在罗绮丛中,非长在锦绣堆里,相信这天地广袤能让他成长得更茁壮,将来可堪大任。”
刘娥于是恍恍惚惚陡然忆起了太宗当初的那句吉儿像太祖,然她心中却是酸涩难当,作为母亲,自是盼儿成器,可更在乎的,是儿能一生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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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后,辽朝梁王耶律隆庆送辽皇七子,耶律康,以质子身份入京,当廷交换两国盟书。
虽赵恒早有下诏,辽质子该由何人抚养,还是在朝堂上引起了一番争论。巧合的是,辽太后萧绰指明要刘夫人照看耶律康,因送去辽朝的宋质子乃刘夫人所出,萧绰以为唯有其能尽心尽力。于是,此事便这般定了下来。
苏义简奉命将耶律康送去给刘娥时,刘娥正搬入渡云轩。
渡云轩是当年昭宪太后祈福修心之所,亭台楼阁,处处透着匠心雅致,且其临近皇宫。前些日子,郭皇后亲自向赵恒请旨,将此处赐于刘娥居住,不管是因刘娥送吉儿入辽,保下了郭皇后的祐儿,还是她所言的,为了赵恒来往方便,毕竟赵恒时常出宫探望刘娥,在前朝后宫早已不是甚秘密,郭皇后此举无疑有向赵恒示好之意,然其中到底也包含了几分对刘娥的感激,于是,刘娥接受了这份好意。
“嫂嫂,不是说过两日再搬吗,”苏义简自马车上跳下来,接过刘娥手中的一只花瓶,“你怎生也不等我帮你?!”
刘娥一笑:“听闻辽质子到了,我便想着早点搬过来,收拾收拾房间。”说着,注意到那马车窗帘子掀开一个小角,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心头一动,“莫非……”
苏义简点头,转身道:“七王子,下来见过夫人吧。”
那车窗帘的一角当即被重重合上。
苏义简无奈地摇摇头,正欲上前,马车内陡然传来几声凶悍低沉的犬吠,紧跟着,有少女的呵斥声响起,旋即一道翠绿的身影扑了出来,狼狈得差点摔下马车。
“耶律康!”少女还没爬起来,便回头怒喝,“让你抱好你的狗,咬了姑奶奶,你担得起责吗?!”
车帘“唰”地拉开,一个约莫八九岁,长得甚是壮实的孩子钻了出来,其浓眉大眼,髡发左衽,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彪悍的野性,正是那辽七皇子,耶律康。他身侧跟着一只体型巨大的獒犬,那乌黑的皮毛油亮发光,正朝着少女龇牙咧嘴,瞧去甚是骇人。
少女不禁连连后退,一手撑空,直直地栽下了马车,好在苏义简眼疾手快地及时奔上前扶住了。
“你!”少女脸色雪白,鬓发微散,那模样滑稽又令人心疼,已被气得道不出完整话来,怒发冲冠地颤抖着手指指着那一人一犬,“你……混账!大胆!”
“康勒。”耶律康冷冷地看着少女,吐出两个字。
“甚?!”少女皱眉。
耶律康道:“它的名字叫康勒,不是狗。”
“康……”少女轻嗤,“怎就不是狗了?明明……”
“美人娘娘,”苏义简忙打断,“你还没见过刘夫人吧,容臣为你引荐。”
少女像是猛得反应过来还有更重要之事,转身一看,不待苏义简张口,便径直冲到刘娥面前,双眼发亮地瞅着刘娥。
“你便是刘夫人吧,总算见到你了。”
刘娥迟疑地:“你是?”
少女忙施礼:“璎珞见过夫人,以后还请夫人多多关照。”
“璎珞?!”刘娥感觉似乎没听过这名。
“嫂嫂,这是官家奶娘的女儿,姓杨,”苏义简介绍道,“也是官家新册封的美人。”
刘娥神色微顿:“杨美人?!”
“是我,”杨璎珞喜滋滋地应了声,“不过,此美人非彼美人,夫人,我长得很美吧。”
刘娥嘴角抽了下,简直不知如何接这话,勉强笑了下。
杨璎珞叽叽喳喳地径直又道:“襄王哥哥,不,如今是官家,官家要封我别的,我没要,美人这个封号,是我自己挑的。”
刘娥心中忽而划过一丝别扭,笑容淡了几分:“还能挑封号?!”
杨璎珞总算瞧见了刘娥神色间那点点微妙,当即连连摆手:“夫人,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就是官家后宫中充数的!哎呀,苏大人,都怪你,说甚我是官家册封的妃子。”
苏义简无奈得想扶额,心道难道你不是吗?!表面却是一言不发,只拱手赔了赔礼。
“我是来伺候你的!”杨璎珞急着剖白,更是语出惊人,甚至热切地握住了刘娥的手,“夫人,自此后,我便是你的婢子,你千万不要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