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贺,封赏之后。
吕端走出列班,禀道:“官家,前皇后李氏,与内侍总管王继恩、殿前都指挥使李继勋、知制诰胡旦等勾结,意图加害官家,谋立楚王,实乃罪大恶极,诸罪人该如何处置,还请官家明示。”
赵恒沉默着,未立即开口。
寇准随即也出了班,道:“官家,谋逆之罪,乃十恶之首,依我朝之《刑统》,李氏当赐鸩酒,其余党羽皆应按其所犯罪之轻重,予以严惩。”
当即有不少臣工附和。
“官家!”李继隆怆然悲呼,以头抢地,“臣愿代臣妹受罚。”
赵恒道:“将军起来吧,朕说过不追究,不会食言。”
“多谢官家!”李继隆感激涕零,“官家宽仁,李氏一族当尽心竭力,效忠官家。”
有臣工彼此看了看,还欲出班。
赵恒又朗声道:“朕新即位,昭告以大赦天下,不宜大开杀戒。李继隆将军救驾于朕,且李氏侍奉先帝有功,死罪可免,责令其于宫中佛堂面壁思过,永不得出。其余诸人的死罪亦一概免除,由大理寺议出判罚,报于朕。”微顿了顿,“朕执掌天下,不但要召天地之和气,还要敛天地之杀气。”
众臣工齐道:“官家以德抱怨,厚德载物,实乃仁君,臣等感佩之至。”
潘良犹豫了下,禀道:“官家,典仪之时,楚王疯疯癲癫闯到大庆殿外,已被禁军拿下,不知该如何处置?”
赵恒一惊:“大哥今日来过?!拿下?!现下他人在何处?”
潘良见赵恒的神色,便觉有些不妙,支吾:“在,在……”
“带朕去,立刻。”赵恒微沉了脸色,旋即朝百官道,“退朝。”
不待百官恭送毕,赵恒已自龙椅起身,疾步朝殿外行去。
潘良忐忑地跟上。
众臣工有点面面相觑,不少人神色不由微妙起来。
———
潘良问了侍卫,带着赵恒直追到出皇宫的甬道,前面传来赵元佐惊恐的嘶吼声。细瞧去,几个侍卫正将一只笼子朝宫外抬,里面竟关着赵元佐。
赵恒脸色一变。
潘良暗呼一声糟糕,立马喝停了那几个侍卫。
侍卫们见新君着大礼龙袍,面色不善地大步而来,不由慌了,忙跪拜。
“见过官……”
“把笼子打开!”赵恒斥道,看着笼子里骇得缩成一团的赵元佐,心中一痛,“谁让你们如此,如此对待楚王的?!”
一侍卫迟疑道:“官,官家,楚王此时疯病发作,难以控制,只怕他会伤到官家。”
“打开!”赵恒厉声道。
“遵旨。”侍卫惶恐地应了声,连忙打开了笼子。
赵恒推开侍卫,亲自拉开了笼门,哪知已完全失去理智的赵元佐,从里面蹿了出来,直扑向他。潘良眼明手快地一把制住了赵元佐,其愈发地疯狂,大喊大叫,挣扎不断。
赵元佐惊惧无比:“你们是坏人!滚开!滚开!我不要被关起来!我不要死!不要死……”
“放开他。”赵恒道。
潘良皱眉:“官家……”
潘良见赵恒坚持,只得尝试着将赵元佐松开了。
赵恒走上前,诚挚地看着赵元佐,四目相对,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
赵恒声音发涩:“大哥……”
赵元佐忽而一下安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赵恒。
“是我,元侃。”赵恒轻轻拢住了赵元佐的肩。
赵元佐不自在地动了下,到底是没再发狂,眼睛眨了眨,却依旧是一片茫然,瞥到了那只笼子,不禁瑟缩了下,低声碎碎念着:“我不要进笼子,我不要进笼子,我不是狗,不是狗,不要进笼子,不要……”
赵恒心中酸涩,沉声道:“把笼子立即拿走,不要再让朕瞧见。”
侍卫们忙跪地应了,抬起笼子就走。
赵恒又道:“传朕口谕,自今日起,楚王可自由出入皇宫,任何人不得关押,或是伤害楚王,犯者重罚!另,再从宫里拨内侍、宫婢各十人,御厨两名,送往楚王府,好生照料楚王之起居。若有任何差池,朕决不轻饶。”
跟着的大内新总管张景宗忙领了旨意去传。
潘良暗暗擦了擦额角的汗。
赵元佐见笼子被抬走了,也感受到了赵恒的善意,当即心情平复了不少,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赵恒的袖子:“我,我要回家,回家,立刻回家……”
赵恒轻声哄道:“大哥莫怕,走,元侃送你回家。”
赵元佐呆呆地盯着赵恒。
赵恒眼眶微红,努力地温和笑了笑,一手紧握着赵元佐的手,一手揽住他,两兄弟并肩,缓缓朝前方行去。
———
两日后,宫中再传谕旨,楚王赵元佐迁太师,加兴元牧,冀王赵元份册封雍王,授中书令。其余宗亲与诸臣工皆有封赏。
一时,新君仁德之名,广为传颂。
然,在恩赏天下百姓之时,赵恒却犯了难,因国库着实空虚。先帝在位之时,南征北讨,耗尽了钱粮,特别是在其晚年,西边、北边,四境是同时硝烟四起,国库早已是入不敷出。
便在此时,刚入了三司的王钦若呈上来了一份奏疏,里面是各州府历年积压下来没交足的田赋,数目甚巨。赵恒几乎是在看见的瞬间,便明白了,此简直就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些积累的赋税,老百姓根本无力偿还,很多人为此获罪入了狱,甚至家破人亡。若将所有陈欠一笔勾销,老百姓得了恩惠,无债一身轻,而对于朝廷,本来此笔赋税便很难征收,何不施恩于民,得了百姓感激,朝廷还不用花一文钱,也无任何之损失。
“天下逋负,自五代迄今,先帝难道不知?!”赵恒惊喜的同时,却又甚是疑惑,“蠲免田赋一事,为何先帝没做?!”
王钦若道:“先帝固然是知晓的,其深谋远虑,此特留于官家,以加恩天下百姓,收复民心,四海咸服。”
此言不论真假,王钦若竟不居功,称是先帝为子计之深远。赵恒听在耳中,甚是舒坦,深深地睨着下方的王钦若。
王钦若是一脸的诚挚坦荡,似他真的便仅是为国为民,毫无私心。当然,若他能明奏想到要免陈年积累田赋的,实则是三司度支判官毋宾古,那他的诚挚或更为可信几分。可他到底是哄得赵恒龙颜大悦开,当即下旨,免除了那些陈欠一千余万贯,并释放因此而获罪的三千余人,得百姓感激涕零。
自此,王钦若日益受到了赵恒的器重,官家对他是宠信有加,此后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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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那绯色的晚霞染透了半边天,倦鸟归巢,山色欲浓。
皇家马场,响起阵阵孩童的欢呼,只见一大一小两匹马,并络缓缓地跑着,那马上之人分别是凌飞和吉儿。吉儿胯下是一匹品相瞧去极佳,通体黝黑的小马驹,他显然是刚学会骑马,兴奋地不断催促,而旁侧的凌飞牵着那马络子,控制着快慢。
吉儿几次让凌飞放手,还放言要与其比试。凌飞见应付不过,便道是刘娥之命。于是,吉儿当即扭头冲远处挥手,朗声请求刘娥允他独自驾马。
马场边,刘娥一袭青裙,立在那树影斑驳之下,余晖星星点点揉碎在她眸中,化为温柔的涟漪,她自是笑着没应,知晓吉儿也是撒娇,更是怡悦。
“吉儿学会骑马了?!”忽而,一道略含意外的清朗声音响起。
刘娥转头,只见赵恒身着常服大步行了来,那瑰丽的晚霞横铺在他身后的苍穹,霞光洒满了他的袍角,身姿颀长,步伐稳健,看得刘娥微微晃了神。自赵恒登基,虽每日必有问候,更是赏赐了不少珠宝首饰送入苏义简府,可新即位的官家事务繁重,他们已有大半月未见。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刘娥的错觉,坐上了龙椅之后的赵恒似乎有哪里不同了,或许便是多了人们常说的帝王之气,然那望着刘娥的眼中,依然是熟悉的温存,还有那隐隐的思念和丝丝急切,撞得刘娥的心一悸。
刘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恒步步走近,左右皆跪下向官家见礼。
“看甚呢?看得这般着迷。”赵恒嘴角噙着促狭的笑意。
刘娥回过神来,那耳根悄然染了绯色,眼睛却还是不避不让地直视着赵恒,“你,”答得坦然又直白,微顿了顿,“三哥。”
不管你是亲王还是天子,都是我的三哥。
一声三哥,一切都没变。
赵恒很满意这个回答,帝王之位高且孤,从皇子到官家,一步之遥,也是跨过了天堑,连日来,他看到的是芸芸众生跪伏,是君臣有别,而此时,他知晓,总有些事、有些人,未有改变。
他握住了刘娥的手,如珍如宝,那眸光更是温柔得如同要滴出水来,泛着浓稠的思念,也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惭愧,因先帝当年的一道诏书,即便他贵为了天子,富有四海,仍旧无法立刻接刘娥母子进宫,如今却又要新添愧疚。
这时,凌飞带着吉儿跑了几圈回来,吉儿远远地瞧见赵恒,雀跃不已。
“爹爹!”吉儿被凌飞一抱下马,便飞扑了过来。
赵恒满脸都是宠溺,伸手接住那扑来的小身影,高举起转了两圈:“吉儿变重了。”
“是长高了。”吉儿认真地纠正道,他累得小脸蛋儿红扑扑的,满头的大汗,连鼻尖都是汗珠,那小模样瞧着格外地惹人疼爱。
赵恒愉悦地大笑开,也不嫌弃地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吉儿的小鼻尖,像吉儿从小到大,父子俩习惯做的那般,又掏出丝帕,一点一点地给吉儿擦拭净。
吉儿迫不及待地告知赵恒他会骑马了,引荐他的新朋友,刚得的小马驹给他爹爹。
望着亲密的父子俩,刘娥眼中尽是温情与满足。
“爹爹,有点热,”吉儿揩了把方拭净又冒出来的汗珠,“吉儿想把靴子脱了,”看向刘娥,“可以吗,娘亲?”
赵恒这才发现,孟夏的时节,吉儿竟穿了一双厚厚的毛毡靴。
“自是可以啊,”刘娥笑道,一旁的李婉儿忙将另一双单靴递上,刘娥接过,上前给吉儿换了。
吉儿道:“娘亲,再练马时,我便重新换上毛毛靴。”
刘娥道:“娘亲是让你适应适应,你若是穿着惯了,倒不必每次练习都换鞋。”
赵恒听得刘娥所言“适应适应”,神色便是一顿。
刘娥给吉儿换好靴子,起身,对上赵恒略微惊疑不定的目光,轻轻一笑:“吉儿没穿过这种靴子,新奇劲儿正浓呢。”
赵恒面无表情地拿过靴子看了看:“是辽人惯常穿的。”
刘娥只是柔柔地笑着。
“你……”赵恒目光动了下,却没有勇气抬眼看刘娥,声音嘶哑了几分,“你知晓了?”
刘娥低低地应了声。
赵恒瞳孔微缩了缩。
“爹爹?”吉儿敏锐地察觉到了爹娘之间的怪异氛围,尤其是攥着他靴子,紧盯着瞧的赵恒,于是有点怯怯地轻扯了扯其衣袖,唤了声。
赵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爹爹带吉儿再去骑马跑两圈,可好?”
吉儿当即兴奋得手舞足蹈。
赵恒无声地将手中的毛毡靴递给刘娥,抱起蹦蹦跳跳的吉儿,朝马匹走去,从始至终,他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刘娥的目光,似一种逃避,更像是缺乏些胆量。
赵恒没再让吉儿自己骑小马驹,父子俩同乘一骑,策马驰骋。
晚风习习,送来阵阵吉儿的欢呼声。
暮色四合,那绚烂的云霞褪去了色彩,昏光笼盖四野。
刘娥唇角那点点笑意转淡,化为一抹苦涩,眼角眉梢在渐浓的夜色掩盖下,肆无忌惮地流露出凄然与不舍。
李婉儿看得心中酸涩:“姐姐,真的要将吉儿……送去辽朝做质子吗?”
刘娥心中一痛,若可以,她又何尝愿意!
十余日前,前线督战的杨延昭将军呈报入京,宋辽在边境战事胶着两个多月后,辽太后萧绰忽而提出谈判,两国各派一名皇子,作为质子互换,辽则退兵。
此议在大宋朝堂上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有臣工以为我中原王朝,岂可将皇子换去那蛮荒之地,也有臣工觉得质子互换,若能换来边境安稳,亦未尝不可,还有消息灵通的臣工指出,萧绰之所以有如此提议,不过是因辽内部有麻烦,萧绰的二姐所嫁的赵王一脉再次作乱,辽军后方不稳,早已有了撤退之意,宋军应紧咬不放,趁机北伐……好一番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经过两日的廷议,最终定下,质子可互换,然须得有期限,便以三年为期,期间双方互不侵犯,三年之后,双方质子分别还国,宋与辽则结下盟约,永不征战。
萧绰很痛快地便应下了,双方又经过反复磋商,于三日前定下了和议。
待和议落成,另一个问题便浮现了出来,送哪一位皇子入辽为质。按说皇宫里只住着一位皇子,正宫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赵祐,然从最初便极力反对交换质子的郭太师等臣工,更是坚决不同意送二皇子入辽,至于要送谁去,他们却又三缄其口。赵恒不由愤怒,郭太师等人想让赵吉替赵祐去,却又不想承认赵吉和其母刘娥之地位,简直是虚伪卑劣,被赵恒当廷怒斥。
这些事,刘娥从一开始便知悉了,从苏义简告知她,宋辽有可能互换质子,她便有隐隐的不安,她便知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姐姐,你为何不求官家,不要选吉儿去做质子!”李婉儿见刘娥半晌未言,不由有些急了,“那宫里不是还有一个皇子吗,皇后生的,还是嫡子呢。”
“你觉得,我求,有用吗?!”刘娥涩然地道。
李婉儿道:“自是有用啊!官家那般在意你,那般宠爱吉儿,他怎会舍得!”
刘娥道:“祐儿也是他的孩子,他如何舍得,皇后如何舍得。”
李婉儿皱了皱眉,带着点埋怨地道:“皇后和郭太师定是不愿的,”看了眼左右,压低了些声音,“听闻为了此事,郭太师和官家差点在朝廷上吵起来,皇后又在宫中哭诉呢,一个太师,一个皇后,便如此不顾大局么!”
刘娥见李婉儿气呼呼的模样,一时有点好笑,更多的是窝心,还有那溢满了心间的酸酸胀胀,心情难得地好了些许,带着点调侃地道:“你这般说,便是在顾大局么?!”
“姐姐!”李婉儿急得跺脚,“到现下了,你还有心情说笑!”
刘娥轻叹了口气:“方才他言甚了吗?!”
“啊?!”李婉儿没反应过来。
刘娥微微苦笑:“官家看到我给吉儿做了辽人穿的毛毡靴,还让吉儿穿着练马,他可有言过甚?!”
李婉儿瞬间便明白了刘娥言下之意,难受地一下抓住了她的手,欲言又止。
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夜色模糊了天与地的交界,那高大的骏马之上,挺拔的男子,拥着娇小的幼儿,披着天地间的苍茫向刘娥走来,那是她的夫与子,是她此生所归,是她虽万难,也要去成全的心之所系。
“官家已有了决定,”刘娥的语气有几分缥缈,“我作为他的……至少在这方寸之间,我是他的妻,自当勉力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