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拱二年,四月,襄王赵元侃赴北方边境,巡视各州府,巩固防务,以防辽人入秋后的滋扰。
五月,因襄王不在京中,许王赵元僖暂接替了开封府尹,兼侍中,太宗交予他的几件差事也办得甚是漂亮,再加中书令,许王一时风头无量。而另一位成年皇子楚王赵元佐,再次婉拒了太宗的赐婚,楚王正妃的位置一直空悬,太宗对他是严厉申饬,好在有李皇后从中斡旋。
六月,许王侧妃张夫人终于生产,却是诞下了一女,有人错愕、猝不及防,有人扼腕叹息,亦有人是暗中欢喜。许王整整半月都没上朝,称病在府,谢绝所有访客。
七月,连续一个多月的暴雨,黄河决于龙门埽,淹没村庄良田无数,八百里急报入京,朝野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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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决口处。
连日暴雨,黄河暴涨,巨浪咆哮着,如凶猛的野兽,朝两岸横冲直撞而去……沿岸的村庄、田野,须臾间便被汹涌而至的洪水淹没,房屋被冲得七零八落,村民们尖叫四散奔命。
那堤坝的巨大决口处,洪水呈不可阻挡之态,仍在不断地向外蔓延。两侧未冲毁的堤坝,摇摇欲坠,水位一直在持续攀升。更远处,滔天浪潮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
阴云密布,暴雨如柱。
天地间仿若有一张巨大的网密密麻麻地罩着,随时可将那万物网罗吞噬而去。
堤坝之上,河渠史王禾立在瓢泼大雨中,他全身早已湿透,还在声嘶力竭地指挥着。
一行行河工扛着沙袋冒雨冲了上来,将沙袋堵入那堤坝决口处。
一袋袋沙袋丢下去,却仿佛石沉大海,几个漩涡过去,瞬间冲毁淹没,丝毫不起效用。
一河官奔来,大声嚷着甚。
那雨声和洪水声太大,王禾听不清楚,只好更是竭力嘶吼。
王禾道:“大声点!”
年迈的河官冻得哆嗦:“大人,沙袋、沙袋全都是假的,挡不住大水!”
王禾这回听清了,大惊,他从旁边捡起一支铁铲,挑开沙袋,只见竟是枯草飘了出来,原来那沙袋里一半是石沙一半是枯草。
王禾顿时急得双目赤红,气得说不出话来。
河官惶恐地道:“大人,怎么办?”
王禾满脸水痕,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用力擦了一把脸,强迫自己冷静了下去。
王禾断然下令:“去,先把人手聚集起来,拆开所有沙袋,杂物剔除,只要石沙,重新装包。”
河官道:“如此一来,沙袋的数目可就得减少一半,不够用啊!”
王禾道:“能挡一时是一时,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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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不断地撕扯着乌云,那雷声轰鸣掩盖了官道之上的马蹄声,只见大片大片被践踏起的浑浊泥水。
一行七人,人人披蓑衣戴斗笠,正纵马疾驰在赶路。
一道锐利雪亮的闪电划过阴沉沉的天幕,映亮那当先一人清俊的眉眼。
他不是别人,正是巡视完北方边境南下,途中接到圣旨,赶往黄河决口治水的襄王,赵元侃。
紧跟在赵元侃身侧是苏义简,这道旨意也是他带来的。
本来黄河决堤的消息传入京中,身在工部的苏义简便请旨前往,然他人微言轻,工部另有安排。后不知为何,太宗忽而下旨,令三位皇子,楚王,许王,襄王,同往黄河决口治水,以测能力,定夺太子之位。
相较于以嫡子定储君,有能者居之,的确更公平。然这毕竟是治水,关涉民生,关涉数百成千的百姓性命,不少朝臣心中犯了嘀咕。太宗乾纲独断,无人敢多言,未民计的臣工,只能盼着三位皇子能勠力同心了。
“殿下,”苏义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极目眺望,“前方有驿站,可要歇息片刻再赶路?”
赵元侃的声音在大雨中显得清冷:“不必,要尽快赶去。”
苏义简道:“也对,指不定楚王和许王已快到了。”
赵元侃扫了眼苏义简,欲言又止,大喝一声“驾,”纵马更急地朝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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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之外,官道的一条岔路上,一辆马车深陷在泥坑里。
“驾!”马车夫使劲地抽了几鞭马匹。
那马声长嘶,车轮子在泥水里轱辘轱辘转了数圈,却是越陷越深。
一个小丫头自马车窗探出脑袋盯着,差点被溅起的泥水糊了一脸,大声喊道:“凌飞大哥,不行,你再用点力,再用点力啊!”
马车夫又试了几次,根本不行,他回头道:“萍儿,会赶马车吗?你来我这,我下去推。”
这两人正是凌飞和萍儿,而马车里还坐了两人,便是刘娥,还有总想出去凑热闹,被刘娥按住的宝儿。
萍儿听见凌飞的吩咐,不由迟疑:“我,我没赶过马车……”
“萍儿,”刘娥开口道,“你来看着宝儿,我去。”
“这如何可以!”萍儿吓得猛回头,看着刘娥那高高隆起,足有七个多月的腹部,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有孕在身,不可淋雨,不可大动,伤了胎气怎生是好?!”
刘娥道:“只是控控缰,该是不会。”
“不可不可!”萍儿根本不听,已急急地朝马车前奔去,“我试试,我去试试,便是扯着马缰对吧,姑娘我可以的,姑娘你千万不要动!”
凌飞跳下去,从后面推,换萍儿驾马车。
然,大半晌过去,凌飞一身的泥水,萍儿浑身湿透,马车还是陷在原地。
刘娥忍不住推开马车窗:“要不,我和宝儿下去……”
“不行!”
刘娥话未道完,两道一般掷地有声的声音同时响起,凌飞和萍儿皆是满脸坚决否认地瞪着刘娥。
凌飞道:“姑娘,你和腹中的小皇孙若有任何闪失,王爷会抽死小的的。”
萍儿道:“婉儿姐姐也会杀了我的。”
刘娥嘴角抽了下,有点无奈地看着两人:“那依你们之见,现下该如何?!这大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道我们便这般等在此处?!”
凌飞和萍儿面面相觑。
凌飞为难地:“反正,反正姑娘你不能……”
“哇!”萍儿乍然一声哭了起来:“姑娘这趟出来,皆是因我之故,要不是我,姑娘现下还在房州,根本不会困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姑娘要是,要是出点……”
“萍儿!”凌飞骤然一声打断。
萍儿一下捂住了嘴,依旧一抽一抽地哭着,眼眶通红,那眼泪和雨水混了一脸,狼狈又滑稽。
刘娥轻叹了口气,正待出声安抚。
“嘘!”凌飞示意几人噤声,侧耳细听:“有马蹄声。”
萍儿抽噎了下:“有,有吗?”
刘娥揽着宝儿,凝神听了听,轻轻一笑:“有些人不用哭鼻子了,有人来救我们了。”
萍儿讪讪。
没过多久,十几骑拥簇着一辆马车,自那雨幕中,不疾不徐地行了来。
待双方距离近了些,凌飞正要上前求助,忽而一凛。
刘娥注意到了凌飞的神色,问道:“有何不妥吗?”
凌飞道:“姑娘,是禁军。你待在车里不要露面,小的相机行事。”
刘娥点点头,合上了马车窗。
对面的那队禁军侍卫逐渐驰近,凌飞认出了领头之人竟是楚王府的侍卫长符毅,两人相识,他再避已是来不及,且他们的马车陷在道路中央,根本也是避无可避。
“凌飞?”符毅看见他,同样地惊讶,“你怎地在此处?”看了眼马车,“车里是……襄王殿下吗?”
凌飞抱拳,不答只道:“符兄,我们的马车陷在泥坑了,能否请你的人帮帮忙?”
“为何停下了?”这时,后面的马车里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符毅立刻回身答道:“回殿下,我们遇上了……”念及凌飞未答襄王到底在不在,只是道,“襄王殿下的人。”
“襄王?”后面那马车帘子挑开少许,露出的正是楚王赵元佐的脸,“这般快便从北地赶来了?”却未看到赵元侃,冲凌飞问道,“你家王爷呢?”
赵元佐说着,目光落向了那一直寂静无声的马车。
凌飞支吾:“小的,小的不知。”
赵元佐意外:“那马车里是何人?”
凌飞见搪塞不过去,不由大急:“是,是……”
“楚王殿下,是民女,”那马车窗再次推开,刘娥平静地看向赵元佐,“民女见过殿下。”
赵元佐这下是彻底惊讶了:“刘娥?!”
半个时辰后,刘娥与赵元佐同坐在了一辆马车里。
刘娥他们的马车因陷在泥坑里太久,拖出来时车轮坏了,刘娥只得带着宝儿和萍儿,上了赵元佐的马车。
此时,萍儿抱着宝儿,缩在一隅,宝儿的手紧紧地攥着旁边刘娥的衣袖,浑身紧绷,目光凶悍地瞪着对面一直不断打量他们的赵元佐。赵元佐的身侧还坐着一年过半百,一身朱色朝服的官员,方才赵元佐亦做了引荐,其乃当朝御史中丞李昌龄。
李昌龄蓄着短须,身材有些发福,面目瞧去倒还算和善,只刘娥他们上车之时,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便又阖上眼养神去了。倒是赵元佐,那脸色着实是精彩纷呈,从他看到刘娥的孕肚,从他发现宝儿,整个人便处于一种极度震惊、不可思议的恍惚状态。
尽管刘娥告知他,照顾宝儿是受已故秦王妃所托。至于为何出现在此处,是因上月萍儿收到老家消息,家中老父去世,年迈的娘亲无人照顾,她想回乡一趟为老父上坟,接来娘亲到身边。哪知宝儿如今根本离不了萍儿,半个时辰见不到便会大吵大闹,萍儿无法,只得带着宝儿上路。刘娥不放心,便陪同前往。上路之初其实一切顺当,哪知途中却下起了暴雨,好在离萍儿的老家韩村也快到了。
赵元佐根本不信刘娥所说,秦王妃怎会托刘娥照顾宝儿,只怕托付的是他三弟襄王,还有那套寻亲的说辞,天下哪里有这般巧合之事,刘娥要去找的,定也是他的三弟。
刘娥却顾不了赵元佐信与否,她得知赵元侃也来了,本是很欣喜激动,随即知晓竟是三位皇子前来同权治水,不由心底升起一阵隐忧。
“殿下,我们快到了。”
忽而,外面响起符毅的声音,终于打破了马车里有些诡异的氛围。
赵元佐回过神来,推开了些马车窗。
符毅续道:“前方顺着官道过去,便是滑州城,往左的道是去决口处的。”
凌飞跟着道:“往右是去韩村。”
那大雨依旧滂沱,能看到前方岔路口,确有三条道路通往不同的方向。
符毅又问道:“殿下,我们是直接入城,还是?”
赵元佐顿时犹豫,不由自主地朝李昌龄看去。
李昌龄已睁开了眼,两人对视一眼。
赵元佐回头吩咐道:“自然是去决口处。”
这时,刘娥插话道:“楚王殿下,可否借我们一些雨具?”
“你们要离开?”赵元佐脱口而道,“你真的不是来见三弟的?”
刘娥道:“我们还有事要办,马车便在前方停下吧,多谢楚王殿下捎我们一程。”
“这……”赵元佐又是一阵迟疑。
“咳。”李昌龄轻轻咳嗽了一声。
赵元佐当即道:“这雨下得如此之大,道路泥泞难走,指不定还有哪处塌方,你便这般离去,三弟知晓了,定会怪罪于本王啊!”
刘娥淡淡地看了看神色不露的李昌龄和一脸恳切的赵元佐,知晓定是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那便跟着前去看看,再做计较。
刘娥浅笑:“等民女见了襄王,定请他好生感谢殿下的相送之情。”
“都是一家人,刘姑娘不必客气。”赵元佐哈哈一笑,倒似真的很坦荡,只是那眼神有意无意地扫了扫刘娥的腹部。
刘娥脸上笑意不减,只做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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堤坝的决口又冲开了不少,那巨浪翻滚,有着令人发憷心怯之势,而此时更让人胆寒的是,河渠使王禾,以及众水官被一一绑缚,跪在决口处,对着那滔滔洪流,待斩。
一直忙着堵洪水的河工们,皆满脸惊恐地立在暴雨之中,挤满堤坝上下,他们怎生也未料到,那朝廷派来治水的大官,天家的皇子,风风火火地赶到,没有堵漏挡洪水,却一声令下,绑了一众水官,要治水官们渎职之罪,斩杀以平民愤。
河工们不知晓现下是否已民怨沸腾,他们一直在堤坝上没日没夜地忙活,只是临阵斩将,这天家皇子莫不是以为砍几颗脑袋下去,便能堵上了决口吧。
众人心中嘀咕的天家皇子,许王赵元僖,正一身傲然地立在堤坝之上,朗声地,义正言辞地指责众水官。
“治水是朝政大事,每岁朝廷拨出的钱财难以计数,结果却是一到洪汛期,河水便溃堤决口,钱财都花到了何处?你们贪了多少?”
水官们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因下方的洪流已吓得面如土色,根本没听清赵元僖在喊甚。
赵元僖更是激昂:“本王今日便用你们的人头,来祭奠那些冤死的灾民!”
“许王殿下!”王禾实在听不下去了,一声嘶吼,“殿下!今岁水灾乃百年一遇!河道年久失修,修缮的人力物力难以跟上,他们能维系至今已属不易,我们水官,为了治水,吃住都在河堤之上,救灾的银钱并非由我等经手,我们怎会贪了那些银钱?”
赵元僖无动于衷:“死到临头还要狡辩。”说着,他满不在乎地朝刽子手挥了下手,“斩。”
刽子手当即手起刀落,跪在最边上的水官还没反应过来,脑袋便搬了家,掉进了洪流里,一个大浪就卷走了。
“啊!”王禾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喊,“殿下!冤枉啊!殿下!”
水官们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大喊冤枉,疯狂挣扎。
围观的河工们更是战战兢兢。
“殿下,你这是草菅人命!”王禾被两个侍卫死死地按住,脸蹭在泥水里,被碎石泥沙划破,鲜血淋漓,看去甚是狰狞可怖,“我王禾一生治水,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不曾想到头来竟落个治水不利,贪赃枉法的罪名,许王,你偏听偏信,不查证便治我等之罪,与那些贪官污吏何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