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苑的东南角,建有一座三层攒尖阁楼,其四面楼台,内外回廊环绕,处处雕梁画栋,端的是玲珑剔透,咫尺匠心。那鎏金的匾额上刻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春鸾阁,乃太祖赵匡胤亲题,两侧还有一副楹联,“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亦出自太祖,据闻是有一年上元节,太祖与群臣聚于阁中赏月,太祖忆起当年征战之时,与兄弟们醉卧疆场,明月之下挽手高歌,于是有感而作。
那与春鸾阁相连的九曲回廊,赵恒与毕士安正缓步行来,张景宗带着两个小内侍,远远地跟在后面。
赵恒神色寡淡,瞧不出喜怒,开口问道:“瀛洲的战况,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回吗?”
毕士安摇摇头:“最近的军报,还是两日前的,萧太后已持续不断地连攻了瀛洲九日,城中虽伤亡惨重,李将军到底是守住了,只是祈州方面的情形不容乐观,”苍老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就最后传来的军报推测,约莫是挡不住萧挞凛的前锋军。”
“祈州若失,深州、冀州危矣,那,”赵恒眼底划过一丝凛然,“瀛洲便指望不上有援军了。”
毕士安紧皱了眉头:“就看,定州大阵能不能分出兵力驰援了。”
“军令都传到了吧?”
毕士安点点头:“好在送出的及时,若辽军反应过来,断了驿道,后面再与边境传信,便难了,”微顿了顿,又补充道,“王超为帅多年,他坐镇定州大阵,辽人没在他的手中讨得好,相信对辽军长驱南下,他会有应对之策。”
赵恒轻挑了下眉峰,不置可否,少顷,方缓缓道:“但愿王帅不负毕卿的信任。”
这时,两人来到了春鸾阁前,赵恒却未有入阁之意,立在廊下,望着那副笔走龙蛇的楹联,目光深邃悠远。
那天空不知何时已纷纷扬扬地飘落下了如柳絮般的雪花,赵恒伸手,接住几片,晶莹剔透,还未及瞧清,便化为了水滴,掌间一点冰凉,如同赵恒唇角无意识划过的一丝冷意。
“听闻‘金匮之盟’的旧说,近日又在坊间流传了起来,”赵恒忽而话锋一转道,语气平缓,其中情绪难辨,“毕卿可有所耳闻?”
毕士安神色一滞,倒也坦然:“老臣亦听闻了一二,官家放心,老臣已让大理寺和开封府处理此事。”
“朕方决定亲征,便有这般的流言,依毕卿之见,此流言针对的是北方战场?!还是,”赵恒微微眯了眯眼,“宫中?!”
毕士安忖道:“该是皆以有之。‘金匮之盟’早已是前朝之事,且不说其本为独传之约,便是官家当初被册封为太子,后登基为帝,盟约早破了。此时被人提及,透过重重迷雾看,不过是想拖住官家亲征的步伐,是以或许是辽人的探子,在京城中故意散播,以动摇人心,也有可能,”微顿了顿,“是朝中某些贪生怕死之辈,想以此阻扰官家亲征,尽谋划着逃跑了。”
“如此简单吗?!”赵恒语意莫测地道,“便没有……第三种可能。”
毕士安嘴唇动了下,终只是道:“只要官家北上亲征,定了战局,不管此事背后有何魑魅魍魉,概莫能成气候。”
赵恒轻笑出声:“毕卿,到底是个厚道之人啊!如此,这事便全交由毕卿处置了。”
“老臣遵旨,”毕士安又犹豫了下,续道:“官家,二皇子乃中宫所出,温良纯孝,东宫之位还是应早早定下,此次官家离京,太子监国,相信能堵住很多无稽之谈。”
赵恒闻言,脸上的笑意慢慢敛了,淡淡道:“祐儿年岁尚小,立太子之事,容后再议吧。”
毕士安还欲再谏言。
赵恒已道:“监国之人,朕属意雍王,毕卿以为呢?”
毕士安见赵恒神色,知晓其不愿多谈立太子之事,更知晓赵恒另有心思,不由暗叹一声,倒是不好在此刻非要纠结于此事,于是回道:“以雍王的身份,自是监国之不二人选,只是雍王醉心于书画文墨,从未参与过朝事,老臣怕……”
赵恒打断:“不是还有毕卿你,与郭卿、曹卿等一众臣工相辅佐吗,古语有云,成家立业,元份的孩儿都比朕生得多了,他总不能坐一世的闲散王爷,也该为朕分分忧了。”
言罢,赵恒抬步,径直朝阁内行去。
毕士安只能应道:“臣等定当尽心竭力,不让官家有后顾之后!”
二人入了春鸾阁,张景宗当即唤了人前来点茶伺候。
赵恒望着那点茶宫婢的手法,恍惚间似看到了往日渡云轩内刘娥为他点茶的情景,本舒缓了几分的心绪又沉郁了下去。
张景宗跟了赵恒多年,一见之下,当即便什么也明白了,很是后悔不跌,脱口便道:“官家,要不给您换成奶茶,前几日您夸了文贵仪制的奶茶,她便随时备着用料,告诉奴婢,只要官家想喝,立刻便能制好送来,要不奴婢……”
赵恒不善的一眼瞪去。
张景宗顿时哑了声,又错了。
毕士安接过宫婢递来的茶,垂眼慢慢地品着,对眼前事,是恍若未见,恍若未闻。
文贵仪便是文伽凌,潘罗支之妹,入宫后被册为了贵仪,其不仅样貌生得极为艳丽,性子更是率真直接,带着点小刁蛮,有着草原女子独有的风情和野性,与中原女子大为不同。赵恒见了几次后,不自觉地被吸引了,尤其是刘娥离京北上之后,他心中苦闷,常是无人能诉心事,后宫之中,在赵恒看来,皇后端庄有余,不够体贴,潘贵妃自小产后,便总是苦大仇深,其余诸人也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心思,倒是文伽凌,每每见到他,只有热烈的欢喜,这让赵恒难得地感到放松愉悦,是以他便常去文伽凌的寝殿,近来更几乎没再召幸其他嫔妃。自然,文伽凌得宠之事,很快传遍了前朝后宫。
这些后宫之事,只要不影响朝局,毕士安这般的老臣,自不会讨官家的嫌,去多置喙。
“咳!”赵恒倒有些不自在,瞪退了张景宗,轻咳一声,又问道:“亲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中书,枢密院,三司,一直在积极地协调,调集军队,筹备粮草,”毕士安放下茶盏,回道,“三五日内定能成行。不过,亲征大军的主将,还须官家定夺,大人们拟定了一个名册,还请官家过目。”
毕士安自袖中抽出一封奏疏,呈给赵恒。
赵恒接过,打开看了看,石保吉、秦翰等将领均在侧,却是问道:“为何没有李继隆。”
毕士安神色间不由流露出了一丝诧异,道:“寇准的确举荐了李将军,只是除了他,再无人赞同,且,”微妙地稍顿了下,“名册里的将军保举之人均在三位以上,是以没有将李将军列入。”
“你们不列入,难道他自己不会向朕提,可是已连上了两道奏疏,要朕启用李继隆。”赵恒微掀眼皮,睨了眼毕士安,他自是明白其微妙的停顿之中另含的深意,欲道之言。
李太后病重,李继隆请求入宫探视,与规矩不合,毕竟李太后是被禁足终生,那日早朝后寇准特意为此代李继隆向赵恒求了个恩典,奈何李太后在前一夜便薨了,李继隆最终也未能见上一面,仅是在其寝殿外的青石台阶上拜笺。
如今谈及重新启用李继隆,众臣工心中自然会想到,李太后之事,赵恒对李继隆是难免有所猜忌,不然当年也不会解除了其兵权,于是自以为揣测透了君心的臣工们,又岂会去触犯官家之逆鳞,除了他们眼中那个骄矜得有些生厌的寇准。
“毕卿之意呢?”赵恒淡淡地问了句。
毕士安知晓赵恒这是在询问他该不该启用李继隆,他斟酌了下,慎重地道:“李老将军忠勇无双,南征北战一生,少有败绩,即便当年雍熙北伐,我军全线溃败,唯有老将军所率之部,全军而回,先帝曾赞其有‘七擒之智’。”
赵恒目光微凝地盯着毕士安,旋即一扬眉:“来人,宣李继隆入宫见朕。”
《宋史。本纪》有载:“景德元年,十一月,戊辰,以山南东道节度、同平章事李继隆为驾前东面排阵使,武宁军节度、同平章事石保吉为驾前西面排阵使。……庚午,车驾北巡。司天言:日抱珥,黄气充塞,宜不战而却。”
大雪连着下了几日,天地间已是一片银装素裹。
那长长的行军队伍,如同给一望无垠的雪地划开了一道墨色的口子。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马蹄翻飞,践踏起蓬蓬雪雾,一骑自那茫茫的雪野飞驰而来,还未奔近队伍,马上之人便滚落了下去。
当即,有先锋官吩咐小兵上前去瞧瞧。
那摔进雪堆里的人着的是宋兵服色,满身的狼狈,兵服血迹斑斑,能看见浑身上下有不少的伤口,尤其是左肩还插着一支断箭,他脸色煞白,明显失血过多又长途奔驰,快支撑不住了,然还是拼力地保持着点清醒,好不容易看清扶他起来的也是宋兵,才抖抖索索地伸手入怀。
“我,我是孙全照将军麾下,张浩,奉,奉将军之命,有东西呈给,给寇大……”孙浩话说未道完,实在撑不下去了,一闭眼晕了过去,而他自怀中掏了一半东西,乃是一封军报。
此事立刻被报了上去,军报呈到了御前。
一身戎装的赵恒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大战马之上,冰雪遥映铠甲,那青光粼粼,端的是风姿且卓绝。他打开了军报,一看之下,本就清冷的神色当即沉了下去,此时已是暮色四合,于是他下令大军停下,就近安营扎寨。
王帐之内,生着火盆,那炭火烧得甚旺,周围的气氛却如同外面的冰天雪地,冷凝僵滞。而坐于那龙案之后的赵恒,浑身上下散发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气,更是犹如冰冻三尺。下立的几位随驾臣工,寇准、王钦若、李继隆等,皆是敛声屏息。
军报在几位臣工的手中传阅。
“辽军竟已攻到了冀州、贝州一带,那瀛洲呢?瀛洲已失守了吗?!”王钦若看完军报,忍不住率先脱口惊呼,“王超呢?定州大阵呢?难道王超的十五万大军便任由辽军肆意妄为,他没有一点反应吗?!”
赵恒闻言,神色更是寒了三分。
“按孙将军军报中来看,辽军速度如此之快,后方……”李继隆凝重地道,“定州大阵该是没有动。”
“王超在干甚?!他想干甚?!”王钦若急怒道,“萧太后的二十万大军已入中原,他还守在边境作甚?!守谁?!防谁?!”忧切地朝赵恒一作揖,“官家,请立刻下军令,严令王超的定州大阵南移,攻击辽军后方!”
赵恒还未开口,寇准已紧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圣旨此刻该是传不到边境了,孙将军对瀛洲军情,也仅有‘危矣’二字,足可见辽军已断了驿道,”寇准很是忧心地道。
“这不是被我当初估中了么!”王钦若跌足道。
“那是不是得赞王大人一声神机妙算!”寇准没好气地噎了王钦若一句,旋即也不顾他立刻要跳脚的模样,径直冲赵恒道,“官家,辽人骑兵善野战,孙将军所率北上的天雄军,既然靠近不了冀州、贝州,他们在野外,是不可能抵挡得住辽军的!”
“这不废话吗?!孙全照带去的天雄军仅有几万,辽人二十万铁骑,野不野战,都足可将他们踏成肉泥!”王钦若嘲道。
寇准瞪了王钦若一眼,倒不欲与他斗嘴不休,续道:“是以,官家,眼下当务之急,是下令让孙全照后撤,回防大名府,以待亲征大军赶至。”
王钦若还是不依不饶地:“亲征大军到了,便定能抵挡辽军吗?!我军现下可也只有十五万,若加上定州大阵十五万,三十万对阵二十万,还能有胜算,可如今……”
“王大人!”寇准沉声打断,“二十万,二十万,我看你是被辽人的二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官家,请……”
“扑通!”一声,王钦若倏地跪下:“官家!臣请官家立时停下亲征!”
“你言甚?!”寇准愤怒地瞪向王钦若。
其余几位臣工也愣住了。
赵恒微微眯缝了下:“王卿此言何意?”
寇准皱眉:“官家……”
“官家!”王钦若更高地呼了一声,打断道:“官家北上亲征一事,臣从始至终都不甚赞同,臣还是那句,官家的安危,关涉我大宋江山社稷!辽虏南下,势如饿狼,官家万金之躯,岂可轻易去冒险,若是有定州大阵配合亲征大军,前后夹击,官家坐镇中军,尚且好一些,然眼下王超十五万大军无声无息,官家怎能再继续北上,且不说两军战力悬殊,即便李将军、石将军等人骁勇善战,可谁又能完全确保,官家在万军之中,不伤分毫?!”
此言着实是过于胆大直白了,然说的,也的确是事实,战场凶险,谁又敢此时便给出万全之承诺?!李继隆、石保吉等武将顿时难免有点面面相觑,另几位文臣那更是垂了目光,倒是寇准,脸色难看地便要出声反驳。
“那依王卿之见,朕当何如呢?”赵恒却开口这般问道。
王钦若殷切地道:“臣请官家,立即连夜折返东京,抗辽之事,便按照寇大人方才所言,令孙将军回防大名府,李将军率亲征大军北上,与之会合,共击辽虏,”微忖了下,“若是辽虏破了大名,直逼澶渊,黄河一过,京城危矣!官家应当断则断,弃了东京,退往金陵,再图后计!”
“混账!”赵恒还未有所反应,寇准已是怒极,呵斥一声,“王钦若,你这是在卖国!官家乃我大宋之官家,岂可临阵脱逃,将我大宋之江山基业拱手让人!你要做缩头乌龟,贪生畏死便罢了,还竟敢怂恿官家,抛却江山,弃置黎民于不顾,你这是要官家遭天下人之唾骂,遭后世之口诛笔伐,你居心何在?!你,可恶至极!”
“寇老西儿!”王钦若被骂得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气愤地吼了回去,“你才是居心不良,前方虎狼环伺,战场步步杀机,你这是让官家去送命……”
“砰!”赵恒衣袖一拂,将手边的一盏茶扫到了地上,那瓷片四分五裂地碎了一地,帐内诡异地静默了一瞬。
王钦若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说了甚,忙道:“官家,臣不是那个意思,臣的意思是……”
“其余卿家有何意见?”赵恒对王钦若不予置理,面无表情地看向别的臣工。
李继隆撩袍一跪,锵然道:“官家,臣愿带兵立即连夜启程,赶赴澶渊,支援大名,誓死拒辽虏于黄河北岸!誓死将辽虏驱逐出我中原大地,保我大宋江山无恙!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退半步!”
其他武将见状,亦纷纷跪下,请求出战,除了潘良。
他偷瞄了两眼赵恒的脸色,见其虽刚摔了茶盏,然情绪着实难辨,于是犹豫了一番,开口道:“官家,臣以为王大人所顾虑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战场是将士们的,官家不一定非要亲临,臣愿亲自带兵,护送官家回京,”微顿了顿,“若是辽虏真过了黄河,到时官家再撤不迟,倒不一定是金陵,或者可以去蜀地,蜀道之难……”
“一派胡言!”寇准怒发冲冠地打断,亦重重跪了下去,“官家,您不能后撤!若是官家您走了,那么,即便王超带着定州大阵的十五万大军赶来,我军也会溃败千里!”越说越沉痛, “官家的命是命,将士们的命,也是命,战争面前,生死存亡面前,没有高低贵贱,却有忠诚热血,官家不在,军心便散了,将士们为何而拼呢?!这场仗,必败无疑!”到最后,几乎是痛心疾首地重重磕头下去,“官家,您切莫生了退却之念啊!”
王帐之内,安静如斯。
王钦若自赵恒方才有意无意地摔了茶盏,便一声不吭,其实他请赵恒后撤,甚至放弃东京,多少有点和寇准抬扛之意,他便是看不惯在这场对辽作战之中,寇准主导了很多事,他便是嫉恨寇准的耀武扬威。且他也是在赌,辽军南下确实势如破竹,万一赵恒生了退念,碍于面子,不好提出,那么,他得“为君分忧”,只是这一次,向来善于揣测官家心思的他,似乎弄巧成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