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卿,立即派人传令给孙全照,让他带着手底的天雄军,尽快回防大名府。”良久,赵恒终于冷冷地开了口,“无论如何,必须坚守到亲征大军赶至。是以,便辛苦卿家带着前锋尽快启程,增援澶渊和大名府。”
“臣领旨。”李继隆应道。
王钦若心头一跳,赵恒吩咐李继隆带前锋先走,并不是把亲征大军交给李继隆,看来他确实猜错了!猛地他想到,赵恒当年刚登基不久,便亲征过,不管是做皇子,还是当官家,见过战场血腥的赵恒,又岂会那般轻易便被吓退,且更重要的,刘娥和赵吉还在辽人手中,赵恒也端没有转身逃跑之理!
王钦若当即是后悔不跌,他暗暗瞥了眼也开始有些慌张的潘良,呵,真是个蠢货啊!幸好是个蠢货!
“李将军且慢,”忽而,寇准开口,唤住了领了旨,便要出帐去部署的李继隆,冲赵恒道:“官家,辽军南下,一路烧杀抢掠,早已让中原百姓是人心惶惶!天雄军与辽军,兵力相差太多,要想坚守住大名府,还得倚靠军民配合,大名府知州孙钱乃庸碌之辈,不堪重用,根本不可能有效地协助孙将军,是以臣请求,官家另派一位亲信臣工,快马加鞭,在李将军的前锋抵达之前,先赶去大名府,以助孙将军守城。如此,也能让大名府的军民知晓,官家您并未放弃他们,并未放弃中原大地。”
赵恒颇为赞同地点头:“寇卿此议甚好,那,哪位卿家愿意……”
“臣愿往!”王钦若忽而接口道了句,旋即满面凛然重复道,“官家,臣愿单骑,快马先去大名府,臣虽鲜能,然愿竭尽全力助孙将军守城,与大名府,与天雄军的将士们共存亡!”
赵恒和在场的臣工们,除了寇准,倒皆被王钦若一番慷慨陈词,弄得怔了怔,谁也未想到方才差点哭天抢地劝赵恒后撤,甚至放弃京城逃跑的人,会突然勇奔战场,慷慨赴死。
寇准眼底却划过一丝嘲讽,王钦若即便不站出来,这个人选,他也是要极力举荐王参知的,留着他在赵恒身边,随时煽动军心,不如给他派到前线去杀敌,让他知晓一寸山河一寸血,再敢当缩头乌龟!
王钦若暗暗扫向寇准的,那带点挑衅意味的眼风,也说明他根本就知晓寇准心中所想,如果让寇准开了口,他便失了先机,去与不去,在赵恒哪里,他的印象都不会怎么好!且再说了,难道只有他寇准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他王钦若何惧哉,不过是想如何行为,能得君心尔。
老狐狸!寇准狠狠瞪了眼王钦若。
彼此彼此!王钦若得意地提了提嘴角。
“官家,臣自知卑微,或许算不得寇大人所言的官家的亲信臣工,臣不敢妄自尊大得了官家多少信任,然一个‘亲’字,还能勉强靠上几分,臣是大宋的参知政事,是官家的臣工,臣愿为了大宋,为了官家,虽万死不辞!”王钦若见赵恒未语,又言辞凿凿地铿锵剖白了一大段,“望官家恩准!”
赵恒到底有几分动容,神色缓和了不少,道:“如此,大名府,朕便托付于卿家了。”
王钦若重重地磕头下去。
这时,帐外的一守卫进来禀报,张浩醒了,定要来见官家,此时正候在外面。
赵恒闻言,立刻宣了其进来。
张浩身上的伤已做了处理,然明显还很虚弱,他在军医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入帐,便要下跪拜君。赵恒立刻制止了,并赐了座。
不待赵恒和诸臣工相询,张浩解了衣襟,撕开里衣,里面还缝了夹层,他自其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竟是当初望都之战中被俘的定州副都部署,王继忠,写给赵恒的。
王继忠居然还活着,不但降了辽,而且做了辽朝的官,这让在场的文臣武将大都是愤愤不平,甚至有过激者大骂其投敌叛国、数典忘祖,简直是不忠不孝之徒,而更让诸位臣工猝不及防的是,书信之中,王继忠竟提出,辽朝有议和之意。
“……宋辽两国,南北接壤,连年征战,致黎庶不安。今辽军已攻围瀛州,关南属其旧疆,王师恐难固守,且刘夫人携大皇子随军奔波,战场凶险,福祸难料!罪臣以为,不若遣使寻续旧盟,休兵解甲,彼此安和,岂非两国之幸哉?!望官家圣鉴,罪臣继忠俯首百拜!”寇准念完了书信,眼底沉思一片。
方才一腔热血要上战场前线的王钦若听完简直是有些懵了,不可思议地脱口道:“辽朝要议和?!萧太后她,她想议和?!”
王钦若一声惊呼,让同样都有些发怔的赵恒和诸臣工反应了过来。
李继隆皱了皱眉:“若是诚心议和,辽便该立刻停止进攻,然现下他们围了瀛洲,胜负未知,前锋已推进到了冀州、贝州一带,这哪里是议和的样子!官家,臣以为,此封信,要么是假的,要么便是辽军听闻官家亲征,故而使诈,以图拖慢我大军之速度,消磨我方之军心。”
“张浩你且再说说,此信,你们孙将军究竟是如何得到的?”
赵恒还未开口,王钦若已迫不及待复询问张浩。
张浩看了看王钦若,又看了看一般相询神色的赵恒,道:“回官家,这封信是去增援冀州的周莹将军,遣人送给我们将军的,据信使说,是王将军亲自交予周将军的。”
“你确定是王继忠亲手交给周莹将军的?”王钦若追问道。
张浩被王钦若的语气一迫,不由迟疑:“是……该,该是吧,信使是这般告诉我们将军的。”
王钦若忖道:“官家,如此看来,此封信真伪难辨,”微顿了顿,“若萧太后真要求和,为何不遣使者?!送国书?!会轻易地仅让一个降将写一封书信?!”
寇准和李继隆闻言,皆难掩意外地扫了眼王钦若,王参知竟没有一味地想议和,难得。
赵恒拿过书信看了看,神色莫测,却是缓缓开口道:“若信是真的呢?!辽虏孤军深入,后方粮草的维济,迟早会是个问题,且要是定州大阵南移,他们便陷入了前后夹击之危境,朕不信萧绰想不到这些,她让王继忠写封信来试探,也不是没可能,”轻嗤一声,“信中一说王师难胜,一说朕的妻儿在他们手中,朕怎生觉得,这威胁意味之烈,颇似辽虏之口吻。”
王钦若当即道:“那依官家之意,我朝是否要与辽议和,毕竟刘夫人和大皇子现下成了他们的人质。”
“万万不可,官家!”寇准断然道,“不管此信真伪如何,不管里面之内容属实与否,这场仗,必须打!”
王钦若道:“寇大人,那你是要官家置刘夫人和大皇子于不顾了吗?!”
寇准道:“官家,保护刘夫人和大皇子最好之法,便是进攻,若是此时退了,辽虏人质在手,狮子大开口,割地赔钱,即使到时我们再妥协,人心不足,萧太后便能真的放了刘夫人和大皇子吗?!刘夫人是何心性,官家该比臣更为清楚,她能单刀赴会,孤身去辽营,怎能忍受官家因他们母子,步步退让?!”
赵恒目光深邃,微眯缝了下眼。
“即便,”寇准犹豫了下,“即便要谈,官家,此时我们手中也没有筹码,诚如李将军方才所言,萧太后有心议和,便该立即停止进攻。”
“寇卿所言,甚为在理,”赵恒微颔首,旋即却是话锋一转,“那,几位卿家便议出一人,去与萧太后议和吧。”
下立的几位臣工顿时愣了愣。
寇准急道:“官家……”
赵恒抬手打断:“至于行军安排,便依照方才所议的,王卿去助孙全照守大名府,李卿带着前锋,尽快出发,朕随后便来。”
臣工们复怔了怔,这到底是要打?!还是要和?!
王钦若眼珠子一转,飞快地反应了过来,赞道:“以打逼和,官家圣明!就算此信为真,她萧太后要和谈,我们便派了和谈之人,她也不能以此为借口,为难刘夫人和大皇子了,然这仗吗,他们都不停,我们照打不误。”
赵恒眼底划过一抹犀利的锋芒,不置可否。
臣工们皆回过味来,对他们的官家倒很是佩服。
“寇大人以为官家此计如何啊?”王钦若故意道。
寇准诚挚地道:“官家,臣心服口服。”
赵恒微挑了下眉峰。
随后,赵恒与几位臣工商议出使之人,枢密院有人站了出来,毛遂自荐,自愿担任议和之使臣。其人竟是此前西蜀战败,现任枢密院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的曹利用。
赵恒对曹利用的印象算不上好,自当年战败,曹利用似乎一蹶不振,尽管他父亲是当朝太傅,岳丈乃当朝太师,他的官是越做越小,如今这个走马承受公事,说得直白点,就是个跑腿办差的,是以曹利用一站出来,赵恒便径直皱眉,在他看来,这曹利用不过是个钟鸣鼎食之家的衙内,软弱又无能。
然,枢密使王继英不知是出于私情,还是真的大公无私,极力举荐曹利用,言其定能胜任,便连寇准和王钦若,也没反对,这倒勾起了点赵恒对曹利用的兴趣。当然,萧太后到底有没有和谈之意,赵恒还是存疑的,于是便允了此事,授任曹利用为阁门祗侯、崇仪副使,奉诏前往。
“曹卿,辽虏南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是谋地,便是求财,关南一地属我朝久矣,此绝不可割让。”最后,赵恒这般叮嘱曹利用道。
曹利用听完,满面激愤地慨然道:“官家放心,辽虏若痴心妄想,妄图有所贪求,臣宁死也绝不妥协!”
一身凛然的曹利用口吐如此豪言,倒是令赵恒与其余臣工有些另眼相看。
———
是夜,李继隆分调了一队禁军,护送王钦若和曹利用,先行一步北上。
四周人马嘈杂,前锋军正在飞速地整顿行装,准备开拔。
月似弯钩,映得那雪地青青白白地一片光,道上是串串凌乱的马蹄印,风雪自入夜便停了,不过这会那远方的山林间似有呜咽回荡,想来后半夜该又要落雪了。
寇准这般想着,打了个冷战,紧了紧大氅的领子,准备去哪个营帐蹭点酒喝,一转身,赵恒裹着雪白的狐裘,立在他身后一臂之处,不由骇了一跳。
“官,官家!”寇准难得地结巴了下,“您何时来的?”
赵恒神色凉凉地望着那前方的道路,开口的语气是淡淡的:“在卿家依依不舍地目送王卿和曹卿之时。”
“咳咳咳!”寇准被呛到。
赵恒不咸不淡地觑了眼寇准:“朕倒是不知,寇卿何时与王卿这般要好了。”
“咳咳咳!”寇准咳得更厉害了:“官,官家!臣求您了,别这般说!”
“嗯?”赵恒挑起一边眉峰。
寇准脸色甚是精彩纷呈,努力地调整了调整,还是忍不住稍稍靠近赵恒,压低了些声音,吐出两个字:“恶心。”
“哈哈哈!”赵恒一顿之下放声大笑开,龙颜甚悦,一扫数日来心中的郁结,知晓寇准是有意避开了他的询问,他倒也懒得去深究寇准和王钦若那些“恩怨纠葛”,一抬手,抛给寇准一物事。
寇准接过,竟是满满一囊酒,一摸之下,更是惊喜:“热的?!”看了眼赵恒难掩点得意的神色,倒也不拘着了,迫不及待地拔了酒塞,灌下几大口,顿时是浑身舒畅淋漓,“谢官家赏赐。”
“朕还没喝呢,你可别都喝了。”赵恒见寇准又拿起囊牛饮,忙伸手夺了酒囊。
寇准愣了下:“官家,臣喝过……”
话未道完,赵恒已举起酒囊,饮了一大口,末了,睨着寇准。
“那些年,你我喝过的酒还少了,难道没共用过一只酒碗?!”赵恒又将酒囊抛了过去,“朕还没嫌弃你呢,你倒开始嫌弃朕了。”
寇准一个失笑:“臣怎敢!臣不敢!”
说着,寇准连饮了好几口。
旋即,两人都没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于那茫茫雪地之上,并肩而立,分饮着一囊酒。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当年相识,一个是意气风发的皇子,一个是锋芒毕露的臣子,他们志趣相投,并肩查案治水,历阳谋、破阴谋,相互引为知己。
两人的眉宇间逐渐透出了醉意。
赵恒望着那清冷的月色,缓缓吟道:“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
寇准眨了眨醉朦朦的眼:“这是,太祖的诗吧。”
“平仲,在你眼中,朕做不了太祖那般的帝王吧。”
“官家不应如此比较,太祖,先帝,那都是经历过乱世,金戈铁马,尸山血海的战场里杀出来的,官家都没经历过。”
赵恒自嘲地牵了下嘴角:“是啊,朕都没经历过,朕,注定做不了雄主啊!”
“官家是明主!”寇准极为认真地看着赵恒,“是仁君。”
赵恒心头震动,面无表情地与寇准对视,那眼中黑沉沉的,如漩涡般,少顷,他才缓缓移开目光,又似笑非笑扯了下嘴角。
“寇老西儿,你我君臣知己,你可莫要拿假话诓朕。”
“臣不敢,臣所言,句句肺腑。”
“噢?!”赵恒意味不明地语尾微扬起,“那你说,这场仗,我们可打得赢?”
“必胜!”
“哈哈哈哈!”那雪地里,再次响起大宋的官家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