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史。本纪》有载:“壬辰日,诏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判开封府……故事,殿庐幄次在宰相上,宫僚称臣,皆推让弗受。见宾客李至、李沆,必先拜,迎送降阶及门。开封政务填委,帝留心狱讼,裁决轻重,靡不称惬,故京狱屡空,太宗屡诏嘉美。”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大宋皇宫里,礼乐共奏,韶乐泱泱,赵元侃正式被册封为皇太子。这是中原汉统,自唐哀帝天佑七年,近百年光阴中,第一次出现了皇太子册立之礼,自是得天下亿万子民瞩目期盼。
赵元侃,如今已得太宗赐名为恒,他自东宫常服乘马赴朝元门外幄次,改服远游冠、硃明衣,三师、三少导从入殿,受册宝,太尉率百官奉贺。后过御道,入太庙参拜列祖列宗,于京城百姓之前,博得万众欢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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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义简府邸,后院,主人喜兰,故而开垦了一片兰花圃,里面种有墨兰、石斛兰、蝴蝶兰、君子兰等数十品种,有的枝叶舒展,迎风绽放着优雅与恬淡,有的已到了花期,暗紫的、鹅黄的、素白的等花色不一而足,那朵朵花蕊点缀,相映成趣,端的是好一偷得浮生半日闲之处。
花圃中有一条碎石小径,直通深处留出来的一块空地,那处置有石桌石凳。此时刘娥坐于那石凳上,轻晃着旁侧的摇篮,里面小皇孙闭眼熟睡,他长长的睫毛如羽扇般地覆盖在眼睑上,肌肤吹弹可破,瞧去煞是玉雪可爱。
那午后暖阳,明媚和煦,洒落在刘娥身上,似给她镀了一层柔光,微风轻拂,吹动她耳畔几缕垂落的发丝,缠绕飘荡。
赵恒自廊下行来,便见到如斯一副温情缱绻之情景,不由放缓了脚步。
刘娥似若有所感转头,便见到赵恒革带束腰,瑜玉双佩,一身皇太子礼服,器宇轩昂地走了来,那风华举世无双。
笑意一点点地在刘娥唇边漾开,如碧波春水,那阳光融融,于她眸中碎成金光点点。
“莺儿!”
“三哥!”
十指紧握,眸光缠绵。
他和她终是再次重逢。
“我已是太子。”
是以,这一次,我想我有足够的能力地护住你,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我的太子殿下!”刘娥心中柔情蜜意满胀,指尖轻拂过眼前那清俊的眉宇,“我们有孩子了。”
是以,我不会再远离,不管前方艰难险阻,路有多崎岖坎坷,我也会守着你,和我们的孩子。
千般言语,万般情意。
勿须明言,你我两心相知,惟愿从此相守。
陪同而来的苏义简见此一幕,眼中情绪万千,终是归于一声无声的长叹,却又含着几许欣慰,悄然地挥挥手,带着所有人退了下去,将一方天地,留给了重逢的有情人,留给了温情的一家人。
“哗啦啦。”
那仙露琼浆倾倒入玉盏,纤手执壶,广袖蹁跹,看着甚是赏心悦目。
刘娥在斟酒,赵恒凑近摇篮,看着熟睡的儿子,满眼的疼爱与欢喜。
“吉儿,爹爹来看你了,”赵恒轻声道,随即自袖中取出一只镂雕甚是精致的黄金长命锁,搁在了吉儿的小手边,“你娘亲给你取名吉儿,逢凶化吉,爹爹送你一只爹爹幼年戴过的长命锁,愿你一世长安。”
“吉儿谢过爹爹,”刘娥和赵恒相视一笑。
赵恒又凑近了稍许,好似怎生都看不够,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一碰那软乎乎的小脸,却又怕弄疼了。
刘娥笑道:“他一旦睡着,便睡得可沉了,你不必那般小心。”
“当真不会醒?”赵恒甚是犹疑。
“不会,”刘娥鼓励道,然见赵恒那谨慎的指头,又忽而起了顽皮的心思,“不过,他要是被弄醒了,脾气可大了,我都要哄许久呢。”
赵恒当即收回了手,正襟危坐:“我还是看着他,等他醒来吧,总不能让他对我这个爹爹有了坏印象。”
“噗呲,”刘娥失笑,望着眼前的一对父子,心里软软的。
赵恒颇有点羞恼,故意沉了语气:“从何处来的酒?”微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加了句,“闻着很是香醇。”
刘娥道:“此酒原命为松醪,我改了酿制之法,酿成后,窖藏半年再饮,方为上佳,是在房州时,与给义简的花雕酒一道酿制的。”
刘娥边说,边眸光轻柔地睇了赵恒一眼。
当初苏义简高中探花,刘娥亲酿花雕千里以贺。赵恒明里暗里的吃了些醋,还在给刘娥的书信中,特意提到那花雕酒他也尝,倒是不知刘娥一手酿酒技艺也是出类拔萃。刘娥当时未多作回应,似根本没懂赵恒的心思。后来赵恒反思,觉得自己未免心胸狭窄了。
此时被刘娥陡然提及,那眼角眉梢还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顿时令赵恒更为窘迫,不由低咳一声,以做掩饰。
刘娥续道:“前两日让凌飞去房州,本以为会赶不及,好在他日夜兼程,一个时辰前送酒回来了。”
赵恒道:“你让他去房州,他当然跑得快了。”
刘娥不自觉地扬唇:“萍儿带着宝儿回了房州,如今我不能再在他们身边照顾,日后怕是还得辛苦凌飞多替我去瞧瞧。”
赵恒道:“他求之不得。”
刘娥动作微顿了下,抬眸看着赵恒,忖度道:“三哥,依你之见,凌飞和萍儿有没可能?”
赵恒一笑:“你不用试探我,此事皆看他们自己意愿,凌飞若真要去房州,我不会拦着。”
“那,我便在此,代凌飞和萍儿,谢过太子殿下了。”刘娥似模似样地行了个礼。
赵恒伸手轻扶,道:“夫人不必多礼。”
刘娥听得赵恒的称呼,脸上的笑意几不可见地滞了下,旋即飞快地掩去,似那不过是寻常一语。
“十分满醆黄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尘。对此欲留君便宿,诗情酒分合相亲。”刘娥示意石桌上斟满的六盏酒,含笑吟道,“三哥,你正位东宫,莺儿无以为贺,便以此自酿的薄酒,六盏以贺你册封之仪。”
说着,刘娥便伸手要去取酒,却被赵恒轻捉住了手腕。
“莺儿,”赵恒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刘娥,神色复杂。
刘娥不由困惑:“嗯?”
赵恒缓缓道:“若没有你一路冒着生死进京,为我澄清,怕是我早已被发配去了沧州,若没有你抱着我们的孩子上殿,我……”
“三哥,”刘娥柔声打断,“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啊,我能为你做的,你不也会为我做。”
“可是莺儿……”赵恒微苦涩道,“我这太子之位,的确是因你辛苦为我诞子所得。”
“不,三哥,”刘娥摇头:“你莫要妄自菲薄,官家立你为储,固然有我们孩子的原因,可你黄河治水立有大功,你得百官拥戴,你才干卓越,远胜于你那几个兄弟,你的仁心更是他们比不了的,储君之位,是因你当得起。”
“在你眼中,我有这般好?!”赵恒被刘娥一席话说得既感动又欢喜。
刘娥笃定地道:“那是自然,我的……”微顿了下,“你自然是顶顶了不起的。”
“我是你的甚?”赵恒却不放过刘娥,握着她的皓腕,微一使力,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刘娥轻抿了下唇角,脸颊有薄红浮现,故意嗔道:“太子殿下,酒还喝不喝了?!”
“莺儿,”望着近在迟尺娇羞无限的玉人,赵恒心中情意悱恻,却又浸着丝丝缕缕的愧疚,“方才其实我是想言,你对我有情有恩,你十月怀胎为我诞下子嗣,我本该,也非常想,对你珍之重之!然,即便如今我贵为了储君,却,却依旧不知何时,才能给你十里红妆!不知何时能让你,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我身边!”
刘娥心中一动,倒没有多少失望,平静地道:“官家,还是不接受我?!”
赵恒眼中的惭愧宛若实质,爱怜不已地看着刘娥。
刘娥又道:“不让我进襄王府,不,太子府?”
赵恒沉默。
“那,准许我留在京城吗?”这句话,刘娥倒问得有几分忐忑。
赵恒缓缓点了点头。
刘娥松了口气,甚至带着点庆幸地笑开:“这便很好了!想来也是,吉儿还这般小,离不了亲娘,官家总不至于把他的亲皇孙赶出京城,看来我是沾了我们吉儿的光,也好啊。”
“莺儿!”赵恒心口发窒。
“笑一笑,太子殿下,”刘娥轻轻戳了戳赵恒的两颊,“我是真的觉得很好,能带着孩子,在离你最近之处,”顿了顿,神色慎重了些许,“不过,三哥,你应允我,以后切莫要再因我入不入太子府,有没有名分这些事,去与官家理论,与官家发生冲突,好吗?”
赵恒难受不已地:“可……可你便要一直受委屈。”
“我不在乎!”刘娥捧着赵恒的脸,“只要你好,我们的吉儿好,任何事,我都在乎!再则,我很满意现下……”
刘娥话未说完,便把赵恒一下拉着手,双双并肩跪了下去。
“三哥?”刘娥一愣。
赵恒坚定地道:“今日,你我便在此跪拜天地,结为夫妻。”
刘娥心神一震。
赵恒取过酒盏,一盏递给刘娥,眼中情深无限:“莺儿,你可愿意?”
“我……”刘娥咬了下唇,瞬间红了眼眶,眸中水光潋潋,“我愿意!”
那双泪落君前,终是有情人成了眷属。
一拜天,许你我今生一段良缘。
二拜地,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夫妻对拜,从此白首不相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天为媒,地为证,没有凤冠霞帔,没有高朋满座,没有天下倾贺,然有你我彼此在,便足矣!你我相遇,相知相爱,便是此生最大的欢愉,我守你百岁无忧,你许我此生不弃,此情深不渝,恩爱应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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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苍狗,倏忽已是七载。
那草原上的草枯荣几个轮回,岁月沉淀了一圈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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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州,宋北方边境之重镇。
是夜,冷月残星,照得那边关苍凉。
城楼上,几个宋兵怀中抱着长枪,缩在城垛口,互相依靠着取暖,慢慢都睡了过去,酣声渐起。
黑夜里,倏地“叮当”一声响。
一宋兵惊得睁了下眼睛,四周却安静下来,他没有再听到任何动静,便疲惫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片刻,又是“叮当”两三声。
另一年龄少稍长的宋兵,像是一小头目,闭着眼嘟囔着下令。
“去看看。”
先前的宋兵被踹了一脚,强打精神起身,嘟嘟嚷嚷地一路巡视过去。
“甚也没有,看甚,自己吓自己……来镇州一年都没见着契丹人……”
很快,那宋兵走远,身影消失在。
其余的几名宋兵仍在睡觉。
“叮当”声又接着零星地响了起来。
宋兵小头目一下醒了:“不对,有声音!”边说,边将其余人几把推醒,“都别睡了!起来!起来!”
另一宋兵抱怨道:“牛二不是去看了么,半天了,怎生还没回来。”
小头目握紧了手中的长枪,警惕道:“都四下看看,我总觉得不对……”
他话未道完,猝然一只绳爪自城墙外飞上来,射入城垛口,“叮当”一声狠扣在了城墙上。
小头目猛得瞪大了眼:“是敌袭,快……”
“刺啦!”一柄弯刀,将他穿胸而过。
其余宋兵皆一个激灵,还未反应过来,小头目便被一只手从城垛口推了下去。
一名彪悍的辽将出现。
宋兵们顿时如临大敌。
一身材敦实的宋兵率先持枪刺了过去,被那辽将抓着枪尖狠狠一拽,差点扑下了城垛。
几乎同时,左右五六名辽兵借助绳爪翻上城墙,围了过来。
几名宋兵腹背受敌,他们拼命反抗,奈何实力相差悬殊,还是被凶悍的辽兵全部杀死。
城墙上人影幢幢,那兵刃相交声、惊呼惨叫声此起彼伏,想来更多的宋兵遭受了和他们一样的命运。
无数的绳爪如一群猛禽般飞上了城墙,“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
那城墙外壁,大批的辽兵,拉着绳爪迅速地向上攀登,如嗜血鬼魅,撕开了镇州的城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