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谁怜陛下最孤寒
剧改作者:唐蓉2021-04-05 23:105,658

  宋皇宫,大清书院,臣工们候朝听宣之所。

  此时,数十名士子聚集在阶下,个个翘首以盼,严肃的神色中不乏忐忑。

  然有一士子却是例外,他远远地立在人群之后,神色间并没有其余人的焦灼,倒是坦然平和,再细瞧去,又似胸有成竹。许是等得久了,他干脆一撩衣摆,席地而坐,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慢慢地看着。

  此士子约莫三十出头,容貌清癯,一身湛蓝的布衣洗得发白,却掩不了那眉宇间隐隐的傲气,他这般于熙攘人群之中专注地看着书,更是有一股遗世独立自成的风流。

  良久,王继恩在一小内侍的陪同下,自书院里走了出来,扫了眼满怀期待的众士子,朗声道:“诸位士子的文章,官家和太子殿下,已于讲武殿批阅完毕,今日将择其优异者殿试。本次殿试由太子殿下主持,新科状元,将由太子殿下钦点。”

  众士子顿时交头接耳,神色各异。

  王继恩轻咳一声,示意众士子安静。

  小内侍将一直端着的一紫檀托盘呈上,里面放有一竹签。

  王继恩拿起竹签,宣布道:“第一位,泰州府沈游,进殿。”

  一蓄着短须,看去甚是斯文的士子,拨开人群走了上前:“吾乃沈游。”

  小内侍将沈游带了进去。

  士子们一个个地被宣进殿,又陆续走了出来,有的垂头丧气,有的扼腕叹息,有的欣喜若狂,有的出来后还折身朝院内跪拜,喜极而泣。

  周围的士子越来越少,剩下之人难免愈发紧张起来,便是那最为镇定,坐在外围的士子,也微微肃穆了神色。

  便在这时,又一个内侍快步出来,将新的竹签呈给王继恩。

  王继恩看了看,道:“苏州府丁谓,进殿。”

  那看竹简的士子立刻浑身一凛,将竹简收了起来,起身仔细地掸干净衣衫上的灰尘,整理装束,上前方正地施了一礼:“学生烦请公公引路。”

  王继恩看了丁谓一眼,淡淡点了点头,示意内侍为他引路。

  丁谓跟着内侍,一路穿过大清书院前堂,来到了正殿。

  殿内两侧各有四张桌案,每张桌案后坐着两位翰林学士,或翻阅考卷,或做着笔录,甚是忙碌,后面还围坐了十几名臣工。其上正中的龙案之后,太宗高坐,龙案左侧稍靠下的位置,还置有一张桌案,上面堆着厚厚的一叠考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抽过最上面那份,翻阅一番,舒朗的眉眼微抬,其正是当朝太子,赵恒。

  丁谓一步步走上前,当此情景,皇权至尊,更有天底下至高学府的饱学之士,他亦不免暗暗紧张,深吸了口气,他朗声参见官家和太子,撩袍拜倒。

  赵恒让他起身,简洁地问了名姓和生平,便单刀直入就他的考卷问道:“你文章之中论及我朝兵力不足,导致国弱,以你之见,何以致此?”

  丁谓深施一礼,答道:“殿下,当今朝廷招募新兵不已,然而仓之粟帛有限,百姓之膏血有限,臣请罢招禁军,以训练旧有之兵,自可备御。大国之所以自强者,究其根本在于兵。今我朝兵财不足,召募方新,调度转急。问之工部,工部无财,问之饷司,饷司无财。粮草饷银匮乏,将士何以自强?臣愿官家持不息之心,厘定节财之道,兵力或可强矣。国强则兵强,反之亦然,兵强则国强。”

  太宗武将出身,他一心要收复旧疆,素来主战,听得丁谓所言精兵之道,顿时精神了几分,颇为欣赏,不住点头。

  赵恒道:“辽国屡犯我大宋边境,已为中原之患,你既主张充实国库,苦练精兵,是否有戍疆强边,与辽人一战之意?”

  太宗得闻赵恒如此发问,更是有了兴致,期待地盯着丁谓。

  丁谓却道:“非也。先贤有云: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穷兵黩武之君,不可久得天下。”

  太宗听了这两句,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方发现丁谓真正的见解正好和自己相反,他开始不耐烦了。

  赵恒却微微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丁谓道:“辽虏狼子野心,固不可以一战而止之。以臣之见,对付辽国,当以防御为上。辽国为北境之敌,我大宋视辽国,不可小觑、不可轻敌、不可自大,又不可置之不理,正因契丹兵强马壮,擅于征战,所以难以臣服、难以震慑、难以怀柔、难以颠覆、难以战而胜之。而契丹之视我大宋,亦复如此,同样不可小觑、不可轻敌、不可自大、不可臣服、不可震慑、不可怀柔、不可颠覆、不可置之不理,不可战而胜之。

  烽烟遍地,尸骨如山,非明君所愿见。将士屯戍边陲,与辽国开战,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我大宋之国土可成为子民栖居之家园,亦可成为杀人之修罗场。辽国之庶民,与我大宋习性有别,然则去危就安,厌战喜逸,皆人之常情,无有分别。辽国天寒地冻,缺衣少食,便南下劫掠,不惜兵戈相见。若辽国之民衣食无虞,安居乐业,又何必苦苦征战。

  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谕以祸福,示以恩威,议定边疆,永息征战。养民事天,济时利物,莫过于此。愚以为不动干戈,为万世之利,惟有明君能为之。近可以鉴唐太宗之降贵纡尊,礼让突厥,乃至称臣纳贡,与突厥结下‘渭水之盟’,方才有大唐之盛。远则可以追慕古公亶父,避让戎狄之犯,举国上下,扶老携幼,率三千户聚落岐山脚下,务耕织、行地宜,民众皆感其德,遂有周朝之治。

  明君之道,理应苦练精兵,不可示人以弱,不战而屈人之兵!明君之道,理应虚心求治,屈己为民,常思息战以安天下,倘能如此,辽国之患又有何虑哉!唯有止战求和,方能抚育万民,唯有止战求和,方能休养生息,唯有止战求和,方能使大道行于天下,讲信修睦,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愿官家外施仁义、内施教化,和协万邦,百姓昭明,则天下幸甚、社稷幸甚!与辽国当止战求和、民间通商,才是大宋百年大计!”

  太宗听着丁谓的长篇陈词,早已经昏昏欲睡。

  丁谓言毕,赵恒却是兴奋地站了起来,击掌赞叹。

  “好一个丁谓!”

  太宗蓦地被惊醒过来,瞅了眼激动的赵恒,瞥了眼殿上长身而立的丁谓,更紧地皱了皱眉,愈发地不悦。

  殿上的翰林学士和臣工们,敏锐地察觉到了太宗的神色不对,屏息连声,哪里还敢附和太子鼓掌。

  赵恒道:“召天地之和气,敛天地之杀气,才能使国泰民安、协和万邦。丁谓言论至切,甚得本宫之心,本次殿试状元,非尔莫属,自今日起,你便是本宫的门生,授翰林院修撰!”

  殿内一时寂静异常,诸人都在偷眼窥太宗。

  “啪啪!”太宗面无表情地拍了两下手掌:“恭喜新科状元丁谓。”

  丁谓愣住,听了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

  赵恒微微一笑:“状元郎。”

  丁谓反应过来,激动得一下跪倒在地,以头抢地,高呼:“谢主龙恩,谢太子殿下,丁谓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恭喜新科状元。”

  其余人这才纷纷道贺。

  丁谓长揖一圈,努力地绷着神色,使自己不至于御前失态,内心却翻滚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那是数年寒窗苦读,一朝得志踏青云的激动,更是从此前程似锦,接近王朝权力中心的激荡。

  太宗看着下方的热闹,不发一言地起身,朝殿后走去。

  臣工们的神色微妙起来,丁谓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殿内气氛的异常,却有些不明所以。

  便在这时,潘良自殿外匆匆奔进来,急切地禀道:“启禀官家,太子殿下,八百里军情急报,辽太后萧绰亲率军突袭我边境,镇州已失守,辽军大举南下,定州、关南、满城、府州告急。”

  满殿皆惊。

  不待赵恒接过军报,太宗已几步折回,一把夺去,打开一目十行地阅毕,面色沉似水,当即下旨,急召宰执、三司等重臣御书房议事。

  丁谓作为新科状元,被特许了参与。

  入了御书房,太宗先前的急怒倒是敛去了几分,依旧将主事之权,交予了赵恒。自从去岁入冬后,太宗旧伤又一次复发,龙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太子赵恒临朝听政,代君行事,已有四五月。

  如今宋朝廷上众臣之首乃是吕端,赵普已于五年前去世,相较于赵相的精明老道,吕相则持重稳当,他将边境各州府送来的军报逐一比较,剖析。

  “辽军此次南下,号称拥兵十万,然就其一路攻势来看,该是不足,至多有七八万。”吕端指着边境布防图,示意诸人道。

  王钦若忧虑道:“那也不少了。”

  吕端点头:“且他们的中军由萧绰亲自坐镇,辽军士气高涨,前锋是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皆是猛将,二人更是配合得宜!殿下,杨延昭将军曾与此二将数次交手,深知其人其道,是以臣奏请,速将杨将军调往前线督战。”

  “允了,”赵恒道,微顿了顿,斟酌地,“辽军来势凶猛,告知将士们,先要避其锋芒,挫其锐气。辽军以骑兵见长,长途奇袭常有奇效,然一旦陷入苦战,则于之不利,若一座城池久攻不下,他们的粮草必供给不足,再能征善战的士兵,也无用武之地……”

  “一派胡言!”太宗倏地愤怒打断。

  赵恒和众臣工皆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太宗已怒发冲冠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大步走来了布防图前。

  太宗斥道:“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你在言甚?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你还要躲?!现下便该开城正面应敌,予其迎头之痛击。”

  赵恒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父皇……”

  太宗根本不想听,火大地吼道:“这两年辽人用兵高丽、女真,兵力大为损耗,不趁此良机再次北伐,收回幽云十六州,更待何时!”

  赵恒道:“父皇,萧绰既集结兵力南下,且她亲上战场督战,便表明辽国的兵力不容小觑,且是有备而来,我们何必要硬碰硬,他们骑兵深入,长途必定人困马乏,我们再以逸待劳……”

  太宗再次厉声打断:“你这是在为自己的怯战寻借口。”

  “儿臣没有!”赵恒语气沉稳,“儿臣是不想前方的将士们做无畏之牺牲。”

  “你!”太宗怒瞪着赵恒。

  赵恒不退不避。

  父子俩隐隐有对峙之势。

  一众臣工皆沉默,最后是寇准站了出来。

  寇准道:“官家,臣素来痛恨辽人,恨不能哪一日持枪上阵,能与之杀个痛快。然以目下形势而论,太子殿下顾虑周全,不能被辽人的有心给算计了,以逸待劳方为上策。”

  王钦若目光动了动,也开了口:“官家,近年来天灾频发,我朝国力有所凋敝,国库所备也并不充盈。臣也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现下应对辽军,当以防御为主,不宜出征啊。”

  “你们!”太宗简直是怒火中烧,“你们都不敢打?!”

  赵恒一撩袍角跪下:“父皇,不是不打,只是,诚如王大人所奏,现下我们粮草、军械缺乏,兵力不足,收复幽云十六州时机未到,请父皇三思!”

  其余臣工见状,亦纷纷跪倒,丁谓也跟着跪了下去。

  “请官家三思。”

  太宗胸膛剧烈起伏,显已是怒到了极点,然面对太子和众臣的反对,他不可能做到一意孤行。

  “难道要将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送给萧绰吗?!”

  太宗怒哼一声,拂袖离去。

  望着太宗那固执的微驼背影,赵恒无奈又难受。

  ———

  长夜岑寂,那片月孤悬天际。

  太庙,英烈祠内,烛火摇曳,映着一代帝王佝偻的身影。

  太宗独坐在英烈灵牌之前,用棉布细细地擦拭着一块又一块的灵牌,专注肃穆,却又显得那般凄凉且孤独。

  “当年,你们随朕跟着先帝打天下,北征南战,天下攘攘百岁间,英雄出世笑华山,南唐北汉归一统,朗月残星逐满天,何等英豪!何等壮怀激烈!你们都是朕过命的兄弟啊,如今,你们一个个追随先帝而去,午夜神鬼门开,尔等可与朕梦中相会乎……”

  一道人影悄然走了进来,拈香肃然对着众灵位,俯身深拜。

  太宗自顾地念叨着,待擦拭净最后一块灵牌,递给来人,赵恒。

  赵恒接过,只见其上刻写的是“武威郡王武烈公石守信之灵位”。

  太宗的语气里含着追思,缓缓道:“朕第一次出征辽国,就是跟武烈公石守信将军一道。朕记得……那是一个深夜,我们在幽城外一个村落与辽军狭路相逢。当时人困马乏,我们本想在村里安营扎寨,次日再继续行军。不曾想,辽军也入了村。那晚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我们与辽军擦肩而过,皆没有觉察。却忽而有一辽兵开口说话,众人听出口音不对,瞬间人人都抽出了兵刃,紧张戒备,也不知是谁和谁的兵刃碰到了,厮杀一触即发……黑暗中敌我不辨,只能闭着眼拚命砍杀,只有,杀了身边的人,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才能有求生之希冀……”

  赵恒听得神色剧震。

  太宗似陷入了某种回忆,那眼底浮现深刻的惊惧,呼吸急促,却又拼力压抑着。

  “父皇!”赵恒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伸手按在了太宗手背上。

  太宗直勾勾地盯着他,冷幽幽地道:“触手不是黏糊糊的血,便是断肢残臂……整个村子成了修罗场,朕的耳边,全是鬼哭狼嚎般的哭喊、惨叫……朕,朕当时是真的怕了……”

  赵恒握紧了太宗的手,欲把他从那恐怖的回想中拉出来,故而轻声问道:“那父皇是如何逃生的?”

  太宗看向赵恒手中的灵牌:“是石将军,是他,拼着一身伤将朕找到,死死护在身下……”闭了闭眼,似努力地从那些可怖可骇中挣脱,“若没有他,朕早便是那刀下亡魂,是那修罗场里孤魂野鬼。”

  赵恒深深看了看灵牌,对着其跪地,磕头拜了三拜,再奉着放回了灵位,他没有转身,低沉慎重地道:“父皇,先烈们的英迹,儿臣不会忘!您和先帝,带着众将士打下的天下,儿臣会好好守住!”

  太宗抬眼,他这般坐着,赵恒立在众灵位之前,那身形显得格外颀长挺拔,强势了一辈子的帝王,忽而生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疲惫,这疲惫里却又蕴着欣慰。

  “天下,朕便给你了,朝堂,终究是你做主。”

  赵恒蓦地回头,有些难以置信,却更动容,太宗这是让步了。

  赵恒无声地跪倒,磕头下去。

  太宗望着这如今最成器的儿子,不由也难得地心慈软了几分:“元侃,你所做每一件事,为父心明如镜,都看得清清楚楚,无论何人,对于你的非议,为父,从未信过。”

  “父皇!”赵恒蓦然红了眼眶。

  太宗续道:“你我父子总有争执,那是因为父对你寄予厚望,是以总是责备求全,有时为父故意给你设下障碍,不过是让你多一些磨砺而已。”

  “父皇,儿臣明白。”赵恒终于止不住留下了眼泪。

  “朝局如战场,宫廷多诡谲,你不是霸道的性子,没有狠辣的手段,为父总是怕你掌控不了这江山棋局,”太宗将赵恒拉了起来,两父子坐到一处,看着即使坐着也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儿子,太宗甚是感慨,伸手想像幼时那般拍拍其后脑勺,最后到底是落在了那宽阔的肩上,“然,谁又能说,仁慈便坐不好这天下呢……守城之主,到底和开疆拓土之王不同。”

  “父皇,”赵恒微皱眉,“燕云十六州,当归于我中原,儿臣一日不敢忘。”

  太宗重重地拍了拍赵恒的肩膀,道:“你是我赵光义的儿子,是赵氏血脉,天下的担子,你必须担负起,为父也信你,可以做到!用你的仁心也好,用春风细雨般的手腕也罢,元侃,你要切记,你的身边要有忠于你的文臣,要有敢于为你而死的武将,你才能成为一国之君,执掌江山。”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续道,“切记,帝王可有情,却绝不能沉湎于儿女私情,帝王心里,永远只有天下。”

  赵恒在太宗殷切的注视中,复杂地应道:“……儿臣,记下了。”

  太宗知晓赵恒心中定还有不服,他也不点破,只些许吃力地由赵恒扶了起来,两父子缓缓朝殿外行去。他们身后,烛火明灭里那一排排灵牌庄严,祠内重归于寂静肃穆,只余下太宗意味深长地一句。

  “高处孤寒,终有一日你会懂的。”

继续阅读:第32章 语自从容气自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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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宫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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