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眯缝着双眼,细致端详刘娥许久:“你知晓吉儿方才离开前,在朕耳边嘀咕了甚吗?”
刘娥已冻结的心颤了颤。
太宗续道:“他言,他的娘亲没进过宫,没见过朕,若是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让朕千万不要骂你。”
刘娥眼眶倏地红了,心口发窒,那僵封的一层寒冰裂开了一道口子,流出的是汩汩热血。
太宗又莫名地道:“还有宫里那个,知晓朕来了,此刻估摸着正往回赶呢。”
刘娥知晓太宗说的是赵恒,想到有如此在乎她的夫君和儿子,她心中滚烫,即便此生短暂,也够了。
“你现下还甘愿么?!”太宗问。
刘娥两行清泪垂落,那唇边却扬起了满足的笑意:“正因如此,刘娥无惧,亦不悔。”
“刘娥,”太宗的神色陡然间整肃异常,话锋一转,沉声道,“朕要你现下立刻起一个誓言。”
刘娥一愣,困惑地:“誓,誓言?”
太宗道:“朕要你起誓,此生不得干政。”
“啊?!”刘娥几疑听错。
便是连一侧尽量降低存在感的王继恩都意外不已。
太宗冷冷地道:“当年黄河治水,朕后来细问过寇准,你能从水系地形图看出堤坝必毁,事先防止瘟疫,断然炸开寨墙,刘娥,朕不怕女子心思玲珑,有手腕,只是……”危险地眯了眯眼,“元侃的性子温和,对你用情太深,一个帝王,对女人能宠,却绝不能爱甚,朕驾崩后,没人能再约束他,你和你的儿子迟早有一日会踏入皇权的旋涡。”
刘娥忙欲分辨:“官家,我们并没有……”
太宗语气不善地打断:“朕不想听你任何辩解,世事难料,刘娥,你要么立即起誓,要么自裁吧。”
刘娥望着太宗,他阴沉眼睛如幽暗的深渊,深处泛着凛冽的杀机,刘娥的心猝然紧缩。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刘娥,今日立誓,”刘娥举起右手,恍惚间让她想到了当年的金殿起誓自证,而这一次却莫名地悲凉,又似乎有几分她此时难以理解的荒谬,“此生不得干涉大宋朝政,若违此誓……”
“你所爱,将一一离你而去,你所珍视的,将全部失去。”太宗接口道。
刘娥又是一颤,第一次难掩愤怒地瞪着太宗。
太宗冷冽地回视。
刘娥深吸了口气,艰难地一字一句续道:“若违此誓,我,我所爱,将一一,离我而去,我所珍视的,将,全部失去。”
誓言落,刘娥如同霎时被抽干了气力,颓丧地跪坐在地。
太宗眸色深沉地看着刘娥,道:“朕会择吉日,让吉儿入赵氏族谱。”
———
这一夜,刘娥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不是大片大片的血迹,便是她被推入了无底的深渊……心悸惊醒,一场梦魇。
窗外淅淅沥沥,雨打芭蕉声声脆,那纱窗被吹开了一条缝,有丝丝缕缕的凉意钻入。刘娥起身下床去关窗,借着檐下稀薄的灯火朝外瞧了眼,青石台阶微湿,想来刚落雨没多久,远处隐隐有敲梆子的打更声传来,此时才四更天。
刘娥回到床榻,旁侧躺着的赵恒一直未醒,不过其似乎也睡得不太安稳,刘娥轻轻拉过被掀开的锦被,给赵恒盖好,望着那略显疲惫的睡颜,刘娥心底一片酸软,以指腹轻轻揉开赵恒紧蹙的眉峰,
诚如太宗所言,赵恒在宫中得知太宗送吉儿来了苏府,当下便有些心神难宁。恰好前方送来战报,有杨延昭将军坐镇前线,辽军寸步难进,宋军收回了几座失去的城池,双方焦灼于镇州,战局总算勉强回到了两邦相交之边境,连日来也不曾归府,精神紧绷的文武重臣们,和赵恒,皆稍稍松了口气。议出新的应对之策,赵恒着枢密院传往前线后,便让众人散去。
几乎是太宗刚离开苏府,赵恒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神色间俱是担忧,还有那来不及掩去的慌张。刘娥并未将与太宗所谈相告,只是说其就是送吉儿回来,想与吉儿玩象戏吧。赵恒并不信,然从刘娥脸上瞧不出甚破绽,更知晓也问不出,遂无奈作罢。
那个誓言,再想想,还是觉得荒谬,干政?!就因当年她让赵恒入滑州?!就因她也打算炸了韩村寨墙?!就因她的夫君爱她太甚?!缪妄!荒唐!是不是皇家的人,更确切该说,是不是处在那至尊之位的帝王,都这般多疑?!这般……未雨绸缪,如果可以如斯形容的话!后宫不干政,她如今可是连名分也没有,连太子府都入不了……刘娥不由自嘲地叹了口气,她是不是也该感到荣幸,至少她本一介孤女,竟被当今的大宋官家如此之抬爱。
忽而,外面长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跟着敲门声伴着李婉儿的声音在房门外响起。
“夫人,太子殿下,快醒醒,夫人?”
刘娥忙起身,上前半打开门:“婉儿,何事?”
李婉儿道:“宫里来了人,道有紧急军情,官家让太子殿下立刻进宫。”
刘娥一怔:“立刻?”
李婉儿点头:“宫中马车便候在府门外呢。”
“让他们且稍等,本宫很快就来。”赵恒已醒了。
李婉儿应了声,出去传话了。
刘娥折身回到床前,伺候赵恒穿戴好,又取了件大氅给他披上:“夜里落了雨,一直也未见停,这会出去,该是凉的时候。”
赵恒握住了刘娥给他系扣子的手:“别担心,边境打仗,有军情往来,很正常。前几日住在宫里,夜里时常还好几道军情呢。”
刘娥牵唇笑了笑,努力掩去眼底那一抹忧色,她也不知为何,就是心里有些不安:“我送你……”
“不用,”赵恒柔和地打断,“现下时辰尚早,你去再睡会,我进宫若能尽快处置妥当,赶回来和你,还有吉儿,一道用早膳。”
刘娥不愿多给赵恒添牵挂,是以点头应了。
赵恒离开后,刘娥却没有丝毫心思再睡了,待李婉儿送了人回来告知,马车朝皇宫的方向去了,她才稍稍放下了心。
“义简也一道进宫了吧,”刘娥于是动手收拾床榻,随口又道。
“没有啊,宫里来人只道请太子爷。”李婉儿丝毫未觉有甚,上前抢过刘娥手中的被子,“夫人,说多少次了,这些事不用你亲自动手,吩咐一声,婢子来做就行。”
刘娥却是神色一滞:“只有太子?!”
李婉儿见状,愣了愣:“怎生了,夫人?有问题吗?”
刘娥未言,一时那种心慌的感觉又泛上了心头。
“夫人?”李婉儿被她的神色骇到,“夫人!要婢子去知会苏大人吗?”
刘娥有些犹疑不决,带着几分恍惚地在床榻边坐下,心跳得似乎更快了。
“夫……”李婉儿不由急了,方开口,便被刘娥抬手制止了。
刘娥拧眉忖度了片刻,道:“你去苏大人的问问,看他,算了,还是让他……让他醒了便立即入宫看看。”
李婉儿忙应下,飞快地跑出去传话,却是须臾便又回来了,且神色明显地慌张。
“夫人,宫里又来人了!”
不待刘娥开口,李婉儿很有些困惑地急切道。
刘娥一惊,随李婉儿匆匆来到堂上,见了那宫中来人,却不是宫中之人,而是同平章事吕端身边的小厮。据其述,太宗入夜前召了吕端进宫,入福宁殿后,吕相一直未出,直到半个时辰前,趁着入恭将一物交予小厮,嘱咐其立即避开人耳目,偷偷出宫,将物什交予太子。
刘娥接过小厮呈上的物什,其拿在手中,感觉似一片长木板,用像是衣袍上撕下来的碎布紧紧裹着,待拆开,竟是笏板一片。
刘娥疑惑,不知吕端给赵恒送来一片笏板,意欲何为?她反复细瞧,发现笏板的后面,最角落位置,有新墨迹,是两个一看便是匆忙写下的字:大渐。
刘娥心头一跳,大渐?谁大渐?吕端此时在宫中,在福宁殿,答案已呼之欲出!她攥紧了笏板,再问小厮,却也是问不出甚了,想来吕端只让其送笏板,并未透露任何内情。
山雨欲来风满楼!
刘娥的心揪到了一团,那之前……她浑身顿时不寒而栗,官家病危在床,又怎会因军情召太子入宫?!
刘娥当即让人去叫醒了苏义简。
待弄清了前因后果,苏义简也变了神色,与刘娥商议,由他入宫去看太子是否入宫,再联络吕相,而刘娥则去太子府送信,毕竟不管发生何事,此时京中,郭、潘两家必定是要保太子的。
“可若真有人趁官家大渐作乱,该是没那般容易进入皇宫。”刘娥和苏义简并肩,疾步朝大门外走去,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道。
“无妨,此时已快卯时了,百官要入宫上朝,总不能皆拦着了,”苏义简边说,边掏出一块令牌,“且前些日子,太子为了让我出入宫方便,给了我一块他的令牌。”
两人出了府门,刘娥上了已备好的马车,苏义简接过院子递来的马缰,见刘娥神色惶然,上马车时差点摔倒,幸好跟着的李婉儿及时扶住。
“嫂嫂,”苏义简提马上前,“且不用过于忧虑,如今京中并没有能真正威胁太子之人,皇城的禁军由潘良掌管,即便太子没入宫,让潘良带禁军封锁搜查皇城,太子当无碍。而官家那边,”压低了些声音,“不管情况如何,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继位者,有吕相,郭太师,潘国公在,大局可稳。”
刘娥勉强点点头,再彼此叮嘱两句,两人不敢多耽误,当即分头行事。
———
一股刺鼻的味道袭来,迷糊中的赵恒皱了下眉,那紧阖的眼帘艰难地掀了一道缝。
“醒了!太子殿下醒了!”立刻有惊喜的声音响起。
赵恒微微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脑袋也止不住地胀痛,他勉强看出眼前蹲着两个人,一个正拿着包草药让他嗅,其面部方阔、眉眼周正,竟是前些日子战场受伤,回京养伤的李继隆
将军,旁边是个副将,方才欢呼的便是他。
“李将军,本宫这是在何处?”赵恒以手指紧压了压额角,“你为何会出现?”
“扑通。”李继隆猛得跪下,旁边的副将也立时收了喜色,跟着跪倒。
“请太子殿下恕罪!”李继隆道。
赵恒神色微顿,坐直了些身子,这才看清他们此刻该是身处一破庙,除了面前跪着的李继隆和副将,门口处跟着跪下的还有俩放哨的兵士,不远处角落,停着的正是他之前所乘坐的宫轿,而接他的那几个内侍和禁军侍卫不知是被敲晕,还是被杀死了,人叠人被一堆扔在旁边。
赵恒瞳孔缩了缩,忆起自己是在坐上宫轿后不久闻到了一股异香,失去知觉的,他不动神色地看向李继隆:“说说吧,李将军,这到底怎生一回事。”
李继隆的神色很是不好看,夷由片刻,终是坦诚交代。
原来,李继隆自从回京后,宫中的皇后李穆清便曾多次联络于他,让其助她成大事,李继隆一概拒绝,后来李穆清以死相逼,且言即使李继隆不相帮,也阻止不了她。便在李继隆犹豫,要不要向官家告发李穆清,以免李氏一族再次面临被她拖下水的危机,官家大渐,李继隆得到消息,李穆清要对付太子,是以他干脆假意表示此事交予他。哪知李穆清根本不再信任她这个哥哥,和王继恩设计以官家召见之名义骗走了赵恒,好在李继隆事先安插了一个宫婢在李穆清身边,才能及时找到赵恒,在那几个胆大包天的内侍和侍卫动手的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赵恒。
“太子殿下,皇后久居冷宫,对官家执念过甚,才一时糊涂犯下如此弥天大罪,臣,只求殿下看在臣的份上,饶她一命,勿要牵连李氏一族,臣愿受任何责罚。”李继隆重重磕头下去。
“将军请起,”赵恒伸手扶起李继隆,“若非将军,本宫恐是难逃此劫,皇后之举,本宫当没发生。”
“太子殿下仁义!多谢殿下!”李继隆感激涕零,又要跪谢。
赵恒及时伸手拦下:“不过,皇后他们若是在宫中有何行动,被父皇抓住,绝不会轻饶。”
李继隆神色一变:“那,那如何是好?!”
赵恒道:“立即入宫吧,但愿还来得及。”
“有人,将军!”蓦地,门口的一兵士低声警惕地道。
几乎同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保护太子殿下!”李继隆一打手势,几人便欲护着赵恒,躲去神像后。
赵恒起身,不经意间从那破窗户朝外瞧了眼,当即顿住了脚步:“不用躲了。”
李继隆几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赵恒已上前拉开了刚被那兵士虚掩上的庙门。
“潘良。”赵恒唤了声。
那群刚小心翼翼摸进院子的禁军,其为首之人正是潘良。
潘良乍见赵恒,惊喜不已,三步并两步地奔了上来:“殿下!总算是找到你了!”随即看见了赵恒身后的李继隆几人,不由怔了怔,“李将军?!你,你怎会在此?”
李继隆神色有些尴尬。
赵恒道:“此事且稍后详谈,你怎会寻来?”
潘良神色沉重了下去:“殿下,官家大渐。”
赵恒神色一滞:“立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