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百姓一听襄王要派人出城炸寨墙,以解滑州水困,纷纷响应,有的帮着寻找火药和防水之物,有的自告奋勇要游水出去。
不到一刻钟,九名侍卫,三名百姓,共十二人被挑选了出来,皆是年轻力壮,水性极好之辈,人人身上背了包用防水油布裹了的火药。
北门城楼上,执行任务的十二人在做入水前最后的检查,四周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赵元侃拿过一包火药便要绑上,被寇准按住了手臂。
寇准:“殿下,你不能去,还是我去吧。”
赵元侃道:“你水性可不一定比本王好。”
王禾看了看下方已淹过城门一半的滔滔洪水,亦担忧地劝阻道:“殿下,洪流可不比一般的水,光会水可不行,我们挑的人也皆是有经验之辈,您还是留在城中,这里需要您坐镇啊!”
寇准道:“王大人言之有理,”边说,边不客气地从赵元侃手中夺过去火药包,“城中还需殿下坐镇,万一我们炸得不及时,洪水淹进来,还得有人控制大局不是,更何况……”倾身附在赵元侃耳边,压低了些声音,“许王还在,也只有殿下能阻他再生乱子。”
赵元侃想了想,还是皱着眉不放心地:“你有在洪流里游水的经验?”
“没有,”寇准扬眉颇有几分张狂地一笑,“不过,熬鹰训马,我玩过的花样可不少,这点水,难不倒我,殿下不必担心。”
说着,寇准已绑好了火药包,转头冲那十二人道:“兄弟们准备好了吗?”
十二人齐齐应是。
寇准道:“殿下,那我们去了。”
“愿诸位一切顺当!”赵元侃拱手作揖,朝诸人深施一礼:“本王与滑州城的全城百姓,在此恭候佳音。”
寇准领着十二人还礼,随即他率先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跳入了那滚滚洪流里,十二人一个接一个,亦无惧地跳了下去,他们拼力地朝远处山坡游去。
浪潮中,寇准他们的身影起起伏伏,紧紧牵动着城墙上赵元侃,王禾和一众百姓的心。
这一瞬莫名的悲壮,莫名地激励人心。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那天黑沉沉的如一只巨大的怪兽,要将天地间的所有皆吞噬了去。
赵元侃的心情格外地沉重,脚下浊浪翻滚,一尺尺地逼近墙头,寇准他们的身影已快看不清了,不知能否顺利上岸,能否及时疏散韩村的村民,成功炸开寨墙。还有苏义简和凌飞,一直没见前来禀报,想来是还未寻到人。
赵元侃握了握拳,压下去一切情绪,转身下令王禾再组织更多的人手,在城楼上铺沙袋加固,他必须以防任何的万一。
———
寇准带着勇士们泅渡洪流,上到滑州北城门对面的山坡,除了他,从水里爬出来的只有九人了,两名侍卫和一名百姓被冲走了。众人甚为沉痛,却来不及做任何缅怀,唯有更攒足了劲奔向他们的任务。
寇准一行人疾步来到韩村外,已是人人满身的泥水,甚为狼狈。天完全暗了下来,忽而,他们瞧见前方村口有火把移动,寇准叮嘱诸人小心戒备。
待双方靠近了些,借着那火把的光,寇准才隐约看清对面有几个人匆匆从村里出来,其中三个披蓑衣戴斗笠,举着火把,被拥簇在中间的两人,撑了一柄油布伞,伞沿压得很低,瞧不见面目。
“何人在此?”对面的人也发现了寇准他们,倒是行在最前那个老者率先发了问。
寇准抬手示意身后诸人噤声,提高了声音:“你们可是韩村的人?”
那三人彼此看了看,未答,却是像征求意见般朝伞下之人小声说了甚。
“你们到底是何人?此时来韩村作甚?”伞下有人开了口,声音清越,竟是女子声音。
形势急迫,寇准也不欲多绕弯子,且见对方还是女子,开门见山地道:“在下寇准,我们皆是官府的人,来此是为了解滑州水困。”
“寇大人?!大理寺的寇大人?!”对方讶然,语气里亦有着几分毫不掩饰的欣喜,伞沿抬起,露出女子清秀的面容,“我是刘娥。”
寇准怎生也想不到他会撞上赵元侃在苦心寻找之人,刘娥。他和刘娥正式的第一次见面,竟会是在这般的情形之下。然当双方见过了礼,互道明了为何出现在此处,寇准才更是出乎意料,更不可思议。
原来,此前在城外灾民安置营地,刘娥待了七日,早已把这一带的地形图研究透了,她当时不止觉得决口堵不住,不应再堵了,更预测一旦洪水冲开堤坝,滑州极有可能被水困。然洪水到底有多大,暴雨还要持续多久,滑州能不能守住,皆是未知之数,必须防患于未然。她看出韩村及附近的两个村子可作泄洪之用,是以她根本未入滑州城,而是直接来了韩村,与村长交涉后,一边说服村民转移,一边遣人盯着滑州的情况。很快得报滑州四门被洪流围困,韩村的村民倒是全部疏散了,却还来不及去其余两村,得亏村长告知她,韩村后面有百丈天坑,洪水淹不去那两村。于是,刘娥当即和村长商议决定,由两名曾在县城爆竹坊里做过工的村民,带着土制火药,和他们一起去炸开寨墙,没想到刚出村口便遇见了,和他们有同样目的的寇准诸人。
雨没有前几个时辰急,天却是黑透了。
幸好刘娥他们带了火把,且老村长和俩村民对地势很熟,寇准带着人,快速有序地在寨墙的薄弱处,安置着火药。
给刘娥撑伞的萍儿,两人不远不近地立在寨墙下。
萍儿小脸快皱成了一团,小心又紧张地扶着刘娥,不时地询问刘娥有没有不适,亦或是小声嘀咕几句,刘娥便不该这般跑来奔去,不疼惜自己,也要顾及腹中的孩儿。
刘娥性子好,也不嫌烦,轻声地抚慰了萍儿几句,不过多少带了点敷衍。她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寨墙,不时地与寇准他们讨论安置火药的位置。
那火把的光,在雨夜里显得苍白,映着刘娥的面色甚是憔悴,她那蓑衣下隆起的腹部尤为地明显,而她的眼神却明亮而专注。
寇准心中无限感叹,他陡然间明白了为何襄王会为了眼前女子,在京城闹出那一番动静,为何襄王在滑州城寻不到刘娥,素来温文尔雅的人会发那般大的火,流露出骇人的神色。
方才他们一路走来的一幕,不禁划过寇准的脑海,他问刘娥,既然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入滑州城,为何会给襄王带口讯,说她会在城里等他。
刘娥是如何回答的?
她只淡淡地笑了笑,道:“襄王是有分寸之人,不过有时会有点执拗,我只是想让他尽快下堤坝,而滑州城,必须是襄王去做主,不是吗?!”
寇准当时怔了下。
刘娥没再多说甚,他却瞬间觉得刘娥那清浅的眼神看透了太多。
如此女子,不是绝色,却能倾国。
寇准忽而这般想到。
———
“殿下!不行啊,水涨得太快!”一水官慌张地喊道。
“殿下,没沙袋了!如何是好?”又一水官仓皇地奔来禀到。
“殿下,堵不住的,再有几个浪头,便得彻底失守!”
“殿下,要不,要不还是下令撤吧!”
“四面都是水,往哪里撤?!”
……
滑州,南城门。
忙乱成了一团。
那洪流已与城墙头平齐,不时地几个浪头打来,冲垮了上面铺垫的沙袋,洪水大股大股地漫进城。
赵元侃带着众水官和河工们奔来跑去,哪里有疏漏堵哪里,还有不少热心的百姓,拿了各式样能挡水的物什往城楼上推。然一切不过是顾此失彼,左支右绌,水漫城墙,眼看着便在顷刻之间。
“殿下,殿下,城门,城门快不行了!撑不住了!”又有河工惊恐地边吼,边踉跄奔来。
赵元侃听得心中一紧,神色愈发地凝重沉肃,飞步冲下城楼。
城门前,河工和百姓们人叠人地推着、抵挡着,然人力岂可抗衡天灾,那城门被挤得“吱呀呀”作响声,听去尤为地清晰可怖,城门已是强弩之末。
赵元侃不由脚下一趔趄,撑着城墙壁才堪堪立稳,心头不由袭上一阵惊慌,水淹滑州,难道势无可避了?!
“殿,殿下,如,如何是好啊?!”紧跟在侧的河工战战兢兢地问。
这时,长街传来一阵马蹄声,夹杂着鼎沸的人声。
赵元侃转头看去,只见苏义简纵马疾驰而来,后面又跟来了一群百姓,有的扛着麻袋,有的抱着油布,还有的拿着木盆水桶,甚至铁锹锄头,群情激昂,高呼着来助襄王殿下守住城墙。
“殿下,”苏义简跳下马,“百姓们皆是自发来襄助的。”
赵元侃勉强扯了下嘴角,冲众百姓高声道:“本王在此,谢过各位乡亲。”
大伙儿不待赵元侃吩咐,已纷纷冲了上去,有的去帮着抵城门,有的上了城楼。
赵元侃接过一百姓肩上的麻袋,扛着也往城头奔去。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放弃!与全城的百姓共存亡,这是他襄王给出的承诺,他必须为此战至最后一刻。
苏义简紧随其后。
“人寻得如何了?”赵元侃匆匆问了句。
“凌飞还在寻,”苏义简言及此,不由神色暗了暗,“我是见东西两门情况不太妙,想来南门这边更危机,是以赶了来。”
赵元侃点了点头,未多言,只有守住了墙,保下了城,他与刘娥的重逢才不至于是死别。
两人上了城楼,水已过膝,偶有一两个浪头竟席卷过城墙,落入城中。
苏义简脸色微变,他倒没想到,形势已是间不容发:“殿下……寇大人,不知晓他那边进展如何?!”
赵元侃望了眼黑黢黢的远方,面色沉重:“再坚持一刻钟!一刻钟后,你带着这些百姓往北城门撤,那边地势要高一些,能多争取些时间。”
苏义简欲言又止,只是埋头跟着赵元侃四处堵漏。
一刻钟很快便过去了。
城楼里水深之处,快及腰部。几处稍矮一些的地方,洪水已是一波一波地漫进城墙。
赵元侃断然道:“义简,快带百姓们撤。”
苏义简毫不犹豫地道:“殿下,你走,我守着。”
赵元侃一把抓住苏义简的胳膊:“我们方才不是说好……”
苏义简打断:“我没答应。”
“这是本王的命令。”
“那恕下官不能从命。”
一个大浪头打来,两人险些站立不稳。
四周惊呼声乍起。
“苏义简!”赵元侃怒道。
苏义简神色倒轻松坦然了开去:“殿下,为了这些百姓的命,殿下快带他们走吧,下官在此替殿下守至最后一刻。”
“来人,”赵元侃一声断喝,“带苏大人下城楼,命所有的百姓立刻撤去北城。”
有水官迟疑地上前。
苏义简神色一滞。
“本王的命令也没人听了!”赵元侃厉声道。
顿时,俩水官上前一左一右地拽着苏义简,将他往城楼下拖。
赵元侃又再次朗声下令,让百姓们马上离开。
百姓们皆踌躇,尤其是挡着城门的,怕自己一松手,城门便被冲开了。
“你们放开我!”苏义简这边厢是挣扎不断,“再不放手,休怪我不客气了。”
“轰隆!”
便在这时,一声犹如闷雷般的响声,自那暗沉的夜空震荡而来。
所有人皆是一怔。
“轰隆轰隆!”紧跟着,又是几声巨响传来,这下所有人都听清了,像是爆炸之声。
赵元侃眼神发亮:“是寇准!定是寇准他们,炸开了寨墙!”
话方落,脚下的洪流似涌动了涌动。
赵元侃面色一紧,大吼:“城楼上的所有人,能退的快退下去!来不及的注意寻找遮挡物抓住!洪水退却,注意不要被卷了去!”
已被拖至城楼台阶附近的苏义简,甩开俩水官,冲他们大声道:“你们先去!”说着,已抬步朝赵元侃奔去,“殿下,快过来!你也先下去!”
不过须臾的功夫,洪水骤然向西北方倾泻而去。
赵元侃本也欲寻一遮挡物攀住,哪知他刚好奔到城门正上方,靠外的城墙似受不住洪流猝然退却的吸力,一片城墙跨了去,而不知水底什么东西刚好绊了下他,赵元侃脚下一滑,竟被浪潮卷下了城楼。
“殿下!”苏义简心神一震,不假思索地跟着扑了下去。
城楼上慌乱惊恐的喊叫声不断。
水底,赵元侃瞬间被卷出去了好几丈,他虽会水,然洪流势猛,他根本借不了力,更无法与排山倒海般的冲力抗衡,脑海中的一丝清明,让他竭力地屏住呼吸。
忽而,有什么东西抱住了他的腿。
赵元侃猛得回头,洪流浑浊,且还是黑夜,他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只能感觉抱着他的手,如铁钳般地死死箍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十几息,也许近半刻钟,赵元侃只觉得憋着的那口气快让胸膛炸裂,洪流冲击得脑袋昏沉疼痛,终于,下一刹那,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水没过去,露出了他的脖子。
旋即也便仅片刻,四周的洪水飞速流淌而去。
赵元侃和始终抱着他的人双双砸在了泥水里,城楼上呼喊此起彼伏,借着那火把映来的稀薄的光,他方看清救他的人是苏义简。
原来,苏义简跳下之时,机敏地扯了一条绳子,胡乱地缠在腰间,绳子的另一头本来是拴在墙头旗杆的,不甚牢固,好在上面的人及时发现,合几人之力,紧紧地拽着绳子,拖住了两人。
“义……简!”赵元侃艰难地想动动身子,却是一点气力也无,只能虚弱地喊了声。
苏义简死命地抱着赵元侃,拼着最后一口气,全身心地唯有一念,告知自己不要放手,此时迟钝地,缓缓回过一点神,睁开眼,看向赵元侃,终于一口气松了:“殿下,你没事!”
赵元侃心中震撼,却也虚弱之极,隐隐地,他似看到那城门打开了,不少人朝他们冲了来,不过下一瞬,他和苏义简皆是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