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元年,十一月下旬。
大雪下了数日,澶渊一带的黄河支流逐渐结了冰。
五日之前,辽军的中军和前锋会合于大名府城下,孙全照与王钦若率天雄军守城。
当时,孙全照守北城门,城门洞开,吊桥落索,敌不敢攻,因孙将军骁勇,尤其是其麾下持有一种令辽军闻风丧胆的,漆成了鲜红色的劲弩,名曰神臂弓,能射穿坚硬的铠甲,往日里辽军曾吃过大亏,故而避其锋芒,转攻其余城门。
然,亦不破。
后,辽军迂回至城南,攻与大名府为犄角之势的子城,德清军。
王钦若闻讯,遣城内天雄军主力前往救援,中伏。危难之际,孙全照带兵出城救援,双方与黑夜之中激战一夜,孙全照将辽伏兵斩杀殆尽,不过天雄军也余下一半不到。他们这边堪堪回了城,紧跟着赶来的辽兵见己方人马无一活口,凶性大发,攻破了德清军,将里面的军民尽数屠杀。
孙全照和王钦若,引以为恨,城内的将士们也是恨得咬牙切齿,誓与辽军决一死战。哪知辽军却不再浪费兵力,攻打大名府,他们也不惧大名府内残缺天雄军的追击,径直南下。
澶渊近在眼前,黄河近在前方,大宋的官家就在赶来的路上,辽当然是想一鼓作气破了澶渊,渡过黄河,若是能擒住赵恒,那自是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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澶渊,背靠黄河,踞天险之要,一条黄河支流隔开为南北两城,其城墙低矮,壁不足守,无敌栅战格之具。
“叮叮当当。”
此时,那冻上的支流冰面,一众民夫、宋兵们,正用铁锤、铁钎、长矛等各式工具,艰难地凿着冰块。
宋军主力未至,李继隆下令凿开冰面,以挡辽军的前锋之精锐骑兵,待赵恒率中军前来。
那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如刀子在割,那漫天的雪花,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所有人的四肢皆被冻得麻木、发紫,眉毛和胡子也糊了一层霜,还不忘警惕着四周。
忽而,那坚冰开裂,众人忙着分散开来。
一躲闪不及的老村民落入冰冷的河水中,被湍流拽着沉陷下去。
“爹!爹!快救我爹!”壮年村民急得嘶吼。
旁侧的人试探着向冰窟窿探手,去拉老村民,然负重使冰面裂得更开,又有几名村民滑入水中。
一宋兵死死拽住了两个:“都不要命了!快往后退!后退!”
蓦地,一支羽箭如星矢般地凌厉射来,正中宋兵的脖颈,他一头栽了下去。紧跟着,又有数支羽箭呼啸袭来,射中了冰上的军民,惊叫声四起。
“是辽兵!铁盾掩护!”宋兵头目大吼。
宋兵们纷纷将盾牌竖起,抵御箭雨。
民夫们尽管吓得浑身发抖,仍拼力地继续凿冰。
有箭矢自盾牌的缝隙穿入,将民夫射死在盾下。
须臾间,诸人乱作一团,那鲜血染红冰面,格外地刺目。
马蹄踏过丘坡,萧挞凛一身铠甲,一马当先,率骑兵奔袭而来。
“掩护百姓!撤回城内!块!撤撤!”
宋兵头目当即下令。
宋兵们掩护着民夫,向南岸急撤。
骑兵迅猛,转眼间已踏上了冰面,萧挞凛手持狼牙棒,坐下铁骑将那盾牌踏裂。辽兵弯刀挥舞,落在后面的宋兵瞬间被收割了脑袋。
萧挞凛一狼牙棒扫飞数名宋兵,飞骑直朝对岸那渐渐合上的城门驰去。
“唰!”一柄长枪自斜刺里刺来,拦下了萧挞凛,来人正是李继隆。
二人擦马而过,战在了一处。
宋兵护着民夫撤退,拼死阻拦着辽兵。
双方于冰面之上混战,不时有人落入那冰窟窿,厮杀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李继隆与萧挞凛,交战数个回合。
“喀吱吱!”那马蹄踏下,冰面再次崩开无数的裂痕。
二人皆反应迅捷地勒马朝后退去。
那裂痕须臾间便延伸开去,大片大片的冰面猝然裂开,躲避不及的兵士、民夫,纷纷落水。
李继隆和萧挞凛拼命催马,喝令己方兵马向岸边撤去。
二人皆是有惊无险,在最后一刻分别登岸。
隔着那只剩下一块块浮冰的河面,隔着那鹅毛般的大雪,宋兵与辽兵隔岸对峙。
萧挞凛与李继隆各不服气,彼此遥遥怒目而视。
李继隆知晓,这般的大雪,至多再有半日,河面将重新封冻,萧挞凛必再度杀过来,若是辽军的中军先到了,澶渊只怕是难守!于是,他一边遣人给赵恒送军报,请求己方的中军能快一点,最好是在半日之内抵达,一边他开始紧急做战前部署。
李继隆命兵士在城前,深挖战壕,再于方圆几十里密布拒马鹿角,以掣肘辽骑兵之行动,后把数千辆辎重车卸去一个轮子,重叠环之,步骑处于其中,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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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府,城外五里。
那长长的辽行军队伍里,几辆辎重车陷入雪地,拖慢了前行速度,骑兵倒还好,策马从旁边驰过,而后面的辎重车只得被迫停下。
北风怒吼,卷起那漫天的雪花,迷了人眼。
铁镜勒马立在一侧,她一身红色的冷硬铠甲,头上却戴了顶雪白的毛茸茸的毡帽,瞧去有点不伦不类,然那面上神情比这冰天雪地都还要寒上三分,无人敢侧目视之,她执着马鞭,不断地在催促、呵斥推车的辽兵。
“吁!”忽而,一骑逆着队伍,自前方驰来,停在了铁镜身畔。
铁镜一眼睇去,来人竟是木易,她神色微滞了滞,旋即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木易似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臂弯里搭着狐狸毛大氅,倾身给铁镜裹到了肩头。
铁镜挣扎了下,倒也不是那般坚决,由着木易给她系好大氅的领子,一双极为肖似萧绰的凤眼,瞪着木易,渐渐地流露出丝丝委屈。
“下这般大的雪,你便非得穿着这铠甲,厚重又坚冷。”木易垂着眼,语调甚是平缓,只是细致辨去,蕴着难掩的关切,还有一丝责备。
“本公主又不是你们中原女子,没那么娇弱……”
木易一抬眼,铁镜口里的话便是一顿,抿了下唇角,赌气般地将头扭到一边,似又不甘,猛地回过头来,复瞪着木易,愈发地委屈。
“你不是不理本公主了吗?!又跑来做什么?!”
“是你……”
“是是是!”木易才一开口,铁镜便有点气急败坏地打断,“都是本公主!本公主心狠手辣!本公主就是那草原上的秃鹫,冷血又残忍!”
木易皱了下眉:“我何时说过你冷血残忍,还心狠手辣了。”
“你是没说,可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铁镜怒吼了句,眼眶却跟着便红了,硬撑着气势,“当日我对吉儿拔了刀,你就怨上我了,恨上我了,你当我不知道!可,可康儿是我的侄儿啊,乍听到他的死讯,我就不能生气吗?!”
“吉儿不过是个孩子。”
“我知道!我没想过伤害他!我本来就没伤害他啊!”铁镜急着分辨道,眼泪倏地夺眶而出,周围都是辽兵,她难堪地一下低垂了头,以手背用力地擦去眼泪,却是越擦越多,多日来的委屈、憋闷,在这一刻决了堤。
木易望着她毛茸茸的毡帽下瞬间哭红了的鼻尖,心疼又无奈:“那事,我没责怪过你,你有你的立场,我理解。”
“那你,你不理我!”铁镜哽咽地埋怨。
“是你在躲我。”
“我……”铁镜一噎,似乎木易说得没错,那日之后,她总是怕木易骂她,怨恨她,好像是她自己有意无意地在逃避,“可,可也没见你来找我呀,我还看见你偷偷喝闷酒,你还说你没怪我。”
木易长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拭去了她腮边的泪珠:“铁镜,与你无关。”
铁镜不服地撅了下嘴,还欲分辨,一抬眸,撞上木易脸上那凝重的神色,便是一怔,只见木易眼底带着几分惶然地望向四周。
“这是宋境,”木易像在喃喃自语,那缥缈且复杂的目光投向远方,“过了黄河,不远便该是东京城了……”
木易似还有话未道尽,却又甚都言尽了。
铁镜心头刹那急跳,她懂了!也是她近来尽顾着自己的心事,忽略了,木易是宋将啊!辽军一路南下,与宋军交战数场,杀死的,是他的同胞啊……
“木易!”铁镜一把紧拽住木易的手,似乎怕下一瞬便失去眼前之人,可她又不知该说甚,好像说甚都会出错,最终她只是小心翼翼地道,“我们刚成亲,我是你的妻子……”
你不要抛下我,任何时候都不要!
这句话,向来刚烈的铁镜只能哽在了喉间,她说不出口,说了,便如同在乞讨般。
木易回过神来,回首望着目光殷切的铁镜,温和地一笑:“没错,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不会离开你。”
霎时,铁镜眼底迸出明媚的笑意,灿烂了整个脸庞,她不顾周遭的一切,飞扑进木易的怀中。
“木易,你真好。”
木易眼中浸了暖意,温柔地抚了抚铁镜的肩背。
“你怀里装了什么?这么硌人。”铁镜忽而道。
木易自怀中掏出一个金漆木盒子:“是山参,太后让我拿给吉儿,他不是一直在发烧吗,正要送……”
“我去,”铁镜一把夺过木盒子,挺腰在自己的马上坐直了。
木易道:“一起吧,我也想见见……”
“你想见谁?”铁镜再次打断,蹙紧了眉,毫不掩饰地,“我不许你见那个李婉儿。”
木易愣了下:“你说什么呢,我是想去看看吉儿,关婉儿何事。”
“总之我不许!你也不许这么叫她,我不高兴!我不喜欢她看你的眼神!”铁镜直白地道,“你留在这里,帮我看着他们,赶紧推车。”
木易无奈地微失笑:“好,听公主的,那麻烦公主代我向刘夫人问好。”
“是,驸马。”
铁镜欢喜地应了声,一提马缰,朝队伍后的一辆马车驰去。
———
铁镜纵马奔近,周遭的辽兵立刻朝她施礼。
铁镜随意地挥挥手,看了眼车门紧闭的马车,犹豫了一瞬,直接自马背跃到了那辕座之上。
“咳。”
她先是咳嗽了声,才抬手敲了敲马车门。
随着“吱呀”一声,车门拉开了条缝,探出了李婉儿的半张脸。
“长公主?!”李婉儿一愣。
“是本公主。”铁镜绷着脸,又咳了声,毫不客气地直接推开马车门,钻了进去。
外面天寒地冻,马车里却是热气蒸腾。
“这么热!”铁镜不由诧异地脱口而出,只见脚下铺着厚厚的氍毹,各个角落皆安置的暖炉,那靠里的不算宽敞的坐塌之上,躺着昏迷不醒的赵吉,其脸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红,呼吸还有些喘。
刘娥正用棉布包了冰块,分别敷到赵吉的额头、颈侧、腋下等位置。她形色惨淡,短短数日里已憔悴了不少,那眉间是化不开的愁,见铁镜进来,也仅简单地点了下头,打了个招呼。
铁镜见赵吉的情形,当即变了脸色,上前在塌边蹲下:“他,吉儿一直没醒吗?!”
刘娥眉尖紧拢,摇头。
“我这有山参,母后给吉儿的,”铁镜忙拿出木盒子,一拉开,山参居然切好了片,“快给他含一片吧!”
刘娥接过铁镜递上的山参片,给吉儿放到了口里:“烦劳长公主代我谢过太后。”
铁镜只是摇头,她看着情况如此之糟糕的赵吉,满面担忧紧紧盯着赵吉的刘娥和李婉儿,莫名的尴尬,心头还有缕缕的愧疚滋生。
“我去找胡医和大巫来!最好的胡医!治不好吉儿,我一个个都砍了!”铁镜撂下这般一句话,起身便朝外而去。
“多谢公主。”刘娥在后面道。
铁镜正要拉马车门的动作一顿,她没有回头,微吸了口气,道:“那日的事……对不住!吉儿和我相处三年,从来我都把他当弟弟看待。”
“我知晓,”刘娥唇角扬起一抹浅浅的柔和弧度,伸手爱怜地抚了抚赵吉那汗湿的鬓角,“吉儿在信中,都告知我了,他反复提了好多次,铁镜姐姐对他很好,带他去骑马、射箭,他很喜欢铁镜姐姐。”
铁镜重重地闭了闭眼,唇角紧抿,绷成了一条直线,再未置一词,一下拉开了马车门。
便在这时,那行军队伍的前方似有骚动。
一骑兵纵马飞驰而来,向铁镜禀报,萧绰让她速去。
铁镜不敢耽搁,当即飞身上马,一边询问何事,一边交代人立刻去请胡医和大巫。
正将马车门关严的李婉儿,似乎听到那骑兵的回复里有紧急军情几字,不过很快那两人便骑马奔走了,她回身,低声说给了刘娥听。
刘娥目光凝了凝:“前方该是大名府了,天雄军不知能不能守住,”微顿了顿,眸中思绪深深,“萧太后极有可能直奔澶渊,她定是要赶在三哥的亲征大军抵达之前,抢渡黄河,但愿……”
但愿,来得及。
但愿,澶渊能守住。
但愿,这兵燹烽烟早日过去。
然,眼下对于刘娥而言,她只想护住怀中稚子的性命,只求亲儿能平安,渡过此一劫。
便在刘娥将全副的心思倾注于照看赵吉之时,前方的战场发生一件令萧绰和耶律隆绪猝不及防之事,战场的格局因此而改变,历史的轨迹改变了方向。
《宋史。本纪》有载:“景德元年,十一月,契丹兵至澶州北,直犯前军西阵,其大帅挞览(萧挞凛)耀兵出阵,俄中伏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