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长,夜未央。
那重重宫阙在浓郁暗沉的夜色之下,平添了几分肃杀。
一阵如泣如诉的吟唱之声自赵恒停灵宫殿传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半梦魇,刘娥实在睡不着,便想来陪陪赵恒,方至宫殿广场对面的廊下,便听得那幽幽自殿内传来的吟唱声,心头触动。
“何人在吟唱?”
忆秦道:“回娘娘,是楚王殿下。”微顿了顿,“众人哭临离去,唯有楚王殿下,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近来一直宿在大行皇帝的停灵殿里,每至入夜时分,总是会吟唱,听去,听去甚是凄凉哀绝。”
刘娥凤目里泪光盈盈,难掩凄绝地哑声道:“大哥该是知晓他的三弟已离去了吧!”
这时,殿那边缓步行来一个人影,身躯佝偻,头发花白,竟是张景宗,他因大行皇帝仓猝晏驾,伤心过度,这段时日眼看着苍老憔悴了不少。
“奴婢参见娘娘。”说着,张景宗便要跪拜。
刘娥连忙虚扶了下,阻止了:“公公不用多礼。”看了看张景宗凄然的模样,心生怜悯,“公公深夜还在此,是想多陪陪大行皇帝吧。”
张景宗长叹一声:“娘娘不也是吗。”
刘娥唇边划过一抹苦涩,望向那殿内边吟唱,边攘撒着纸钱的赵元佐,喃喃道:“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张景宗顿了顿,道,“娘娘,奴婢有一事相求。”
“公公但讲无妨。”
张景宗道:“这段时日,奴婢每夜都会梦到大行皇帝,在梦里,奴婢还像往常一般,伺候着大行皇帝。”那微浑浊的眼中有泪光闪烁,“奴婢请辞大内总管一职,待大行皇帝安葬入皇陵,奴婢想去为其守灵,继续陪在大行皇帝身边。”
“守灵?!”刘娥乍闻之,倒有些意外,“公公随侍大行皇帝左右,已有数十载了吧?!”
“回娘娘,是的。奴婢自大行皇帝做太子那会起,便跟在大行皇帝身边了,”张景宗难掩追思地,“奴婢见过大行皇帝为国事殚精竭虑,为皇嗣夙夜积忧,也见过大行皇帝因娘娘有孕,因太子降生而欢喜失态。”
刘娥凤目之中划过丝丝恍惚,那些事似发生在昨日,却又似很遥远很遥远了……
张景宗续道:“大行皇帝高兴了,便喜与奴婢念叨上几句,不痛快了,也会拿奴婢出出气,更时常与奴婢说些体己话,”边说,边微微地笑着,却是泪水已流了下来,以袖子拭了拭,“奴婢这大半生,都是陪在大行皇帝身畔的。”
刘娥涩然地:“公公劳苦功高。”
张景宗摇头道:“奴婢无功,也不辛劳,能伺候大行皇帝这般一位仁德贤明之君,奴婢三生有幸!奴婢已习惯了陪在大行皇帝身边,道句大不敬之言,奴婢孤苦一人,早已把大行皇帝当成了自己的家人!大行皇帝崩殂,天塌地陷,奴婢如失了根的落叶,惶惶然不可终日,痛心难当!”
说着,张景宗跪拜了下去。
“是以,还请娘娘成全奴婢,这辈子余下的日子,就去守着、陪着大行皇帝。”
“公公!”刘娥难受不已地,“你为皇家,为大行皇帝,辛劳大半生,本该安享晚年。”
张景宗道:“娘娘,奴婢去为大行皇帝守陵,便是安享晚年了。”
望着跪伏在地的伛偻背影,刘娥呼吸微窒,喟叹一声:“好,本位答允。”
“多谢娘娘。”
“公公快请起来!”
“往后还请娘娘和小太子多多保重!”张景宗老泪纵横地重重道了句,才在旁侧小内侍的相扶下,起了身。
刘娥颔首:“公公也是!”
无尽的哀思蔓延,那戚戚然的吟唱还在继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公公!”半晌,刘娥语气莫名地唤了声。
张景宗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刘娥却是未立即开口,又隔了须臾,方缓缓地道:“公公对大行皇帝知之甚深……在公公看来,大行皇帝真的书有遗诏留下吗?”
张景宗忖量道:“回娘娘,此事奴婢确实不知,也不敢妄加揣测,”微顿了顿,语气倒是多了几分肯定,“然,以奴婢对大行皇帝的了解,有一点,奴婢知晓,不管有无遗诏,奴婢相信,大行皇帝都是要将江山和太子,托付于娘娘的。”
刘娥心头一震,阖眼,两行清泪自眼角无声滑落。
———
三日之后,太子赵祯在文武百官的见证之下,于柩前即皇帝位。
皇后,此时已是太后的刘娥,与苏义简、王钦若、丁谓、郭崇义、曹利用,五位股肱之臣,议定暂时共同辅政。
此外,寇准虽未官复原职,还是地方知州,也在太后的坚持之下,入了辅臣之列。只是若要寇准重回朝堂,官职一事现下便得辅臣和太后,还有新帝,商议决出,可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想寇准回来,且不说丁相直接托词目下先帝下葬事宜紧要,其余事不必急,便是连苏义简,都因寇准寻遗诏那场大闹,保持缄默,而王相,又以腿伤为由,告病在府,此事便不得不搁置了。
当然,寇准是不在乎的,他心心念念还是先帝的遗诏,可惜是寻无可寻,一番折腾,加之忧思悲痛,病倒了。
———
御书房内,龙案之侧设了一凤椅。
新议出的几位辅政臣工,除了王钦若,先后来到,看见那凤椅,均未多甚。寇准是最后一个到,微驼着背,咳嗽得厉害,明显病得不轻。
苏义简见状,犹豫了下,还是上了前:“寇大人连日来辛劳,该在家好生歇息才是。”说着,便欲相扶。
寇准毫不领情地避开了苏义简伸来的手,微哼了声,明显对他还怀有怨气:“怎生,几位是新议出的辅政臣工,现下这御书房,只有尔等能来,老夫作为大宋的子民,还不能来拜见新帝了?!”
苏义简几乎被气笑了,寇大人的脾气倒是一如当年,他还真自讨没趣,于是淡了神色:“在下并无此意。”
曹利用忙缓和气氛:“寇大人不也是辅政臣工之一。”
“老夫可不敢当!老夫一介地方小官吏,怎和尔等股肱之臣相较,老夫回来,只为先帝,可不是要干那欺主揽权之事。”
寇准边说,边不善地瞪了瞪丁谓。
曹利用一噎。
丁谓恍若未闻,神色不露地立于一侧,脸上有着隐隐的傲气和不屑。
寇准看在场的每个人都很不顺眼,挑剔地瞪视了一圈,最后注意到了那张凤椅,当即更是一皱眉。
“来人。”寇准道。
伺立在门口的一内侍立刻过来。
内侍:“寇大人有何吩咐?”
寇准指着凤椅:“那是怎生一回事?”
内侍不解地看了看:“此乃皇太后所坐的凤椅。”
寇准不满地:“甚凤椅?!与龙椅同设在上,平起平坐,不就是实质的垂帘吗?!搬走搬走!”
内侍迟疑:“这……”
寇准瞪内侍:“你是谁?”
内侍不免忐忑地:“奴婢是新上任的内侍总管,雷允恭……”
“这椅子是你着人搬的吧?!”寇准打断。
雷允恭为难地:“奴婢也是依命行事,寇大人!”
寇准根本不予理会:“赶紧撤了!”
“不可!”苏义简沉声阻止:“凤椅撤了,皇太后来了,坐于何处?”
寇准道:“御书房是官家和臣工商议朝事之处,后宫本便不该来。”
苏义简顿时有些火了:“寇大人,太后参与辅政,您也是同意了的,您现下这般,便有些胡搅蛮缠了。”
寇准噎了噎:“反正,就是不能设这般一张凤椅!搬走!”
“不许搬!”苏义简眉眼一厉,毫不退让。
两人对峙。
雷允恭是左右为难。
“官家驾到!皇太后娘娘驾到!”
便在双方僵持之际,外面一声宣驾,刘娥携着一身龙袍的赵祯来了。
“参见官家!参见太后娘娘!”
苏义简几人撩袍拜倒。
唯有寇准只对赵祯施了礼。
赵祯有些紧张,握紧了刘娥的手,望向她。
刘娥鼓励地以眼神示意。
赵祯肃穆着小脸:“都,平身吧。”
寇准几人:“谢官家。”
寇准一站起来,忙以眼神威胁雷允恭,立刻将凤椅撤了,免得刘娥坐了。
苏义简又以眼神制止雷允恭。
雷允恭冷汗直淌。
刘娥注意到两人的暗暗较劲,又看了看其余欲言又止的几位臣工,再扫了眼那凤椅,当即明白了怎生回事。
刘娥道:“雷公公,把那椅子撤了。”
苏义简不赞同地:“太后……”
刘娥断然地:“撤了!”
几位臣工皆是一愣,连寇准都有些措手不及,本已蓄足气力,准备和刘娥争论。
这时,倒是丁谓开了口:“太后娘娘,以臣之见,凤椅不须撤走,可设于下方。”
“不必。”刘娥面无表情地道,看了眼雷允恭。
雷允恭会意,立即抬手招呼小内侍,一同上前,将凤椅抬了下去。
“请官家入座。”刘娥旋即放开了赵祯的手。
赵祯迟疑,刘娥鼓励地冲他微抬下颌示意,赵祯几步一回头,慢慢地行至龙椅侧,又回头看刘娥。
刘娥微微一笑,颔首。
赵祯抿了下嘴角,终是坐了下去。
几位臣工神色各异。
刘娥倒似没看见他们反应,径直开口道:“官家初登大宝,辅政之事也方初定,值此两朝交替之际,几位皆是朝廷之重臣,所思所虑,所要做的,是如何内安臣民之心,外建我大宋新天子之威信,而不是纠缠于一些毫末之事。”
苏义简/丁谓/曹利用/郭崇义齐应道:“太后娘娘所言极是,臣等惭愧。”
寇准未开口,皱了皱眉,倒是没有反驳。
刘娥又道:“官家和哀家现在最关心的是,皇陵修建进度和先帝下葬事宜,几位大人可心中有数?”
丁谓当即道:“回官家,太后娘娘,先帝陵寝预计再有半年之期,便可完工,是以先帝下葬,安排在来岁孟夏之初,臣已让司天监卜算了宜下葬的黄道吉日,同时吩咐礼部着手准备治丧事宜,再有,关于先帝停灵寝殿的守卫,臣也作了部署,宫中禁军每二十四人一班,日夜轮流值守。此外,臣还向辽朝、党项等周边诸国派遣了报丧使者。”
丁谓一番话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凛凛然之威严,俨然已全局掌控了一朝之朝事。
苏义简、曹利用、郭崇义,三人是措手不及,对于丁谓之姿态,他们自是心有不舒适,然丁谓有备而来,快他们一步安排好了所有,三人根本插不上话,脸色皆不好看起来。
“还是丁相有心!其余几位臣工有何补充的?”刘娥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眼寇准。
寇准一直纠结于遗诏之事,根本没去做这些,此时对上刘娥的目光,难免有几分汗颜。
苏义简三人斟酌一番,似也是无话可说,皆惭愧。
刘娥又看了看赵祯,示意。
赵祯道:“那,一切便照丁卿的意思办,父皇的治丧事宜由丁卿全权负责。”
“是,官家。”丁谓恭敬地应下,继而又取出一封奏疏:“这是有关官家和太后娘娘上朝听政的安排,官家年幼,太后娘娘不宜过于操劳,是以臣奏请,官家和太后娘娘于每月朔望两日,至文德殿上朝听政,若遇大事,请官家和太后娘娘召辅政臣工共同商议解决,平日若无大事,则奏疏递交大清书院,呈给官家和太后娘娘,于宫中批奏即可。”
苏义简立刻提出反对:“丁相此议不妥,依照古制,理应是每五日太后娘娘和官家至前朝听政,决议朝事。”
曹利用也道:“臣也以为不妥,官家和太后娘娘久居深宫,仅有内侍传递政令,时日一长,此联结内外的纽带必定会出现腐败。”
郭崇义亦赞同:“不错,若内侍与前朝的辅政之臣勾结,不但官家和太后娘娘的安全得不到保证,且会威胁到皇权,更甚至陷江山社稷于危矣。”
丁谓淡淡一笑:“内外勾结?!本相的奏请只是为官家和太后娘娘着想,倒还未想到这一层,”讽刺地地扫了眼曹利用和郭崇义,“曹大人和郭将军想得挺深远,二位怕是忘了,自己也是辅政臣工之一吧,难不成二位现下已想着如何隔绝官家和太后娘娘的视听了?!”
郭崇义和曹利用皆是色变,没想到官家和太后当前,丁谓竟如此之不客气。
“丁相莫要血口喷人!”郭崇义难掩怒气地道。
曹利用亦冷冷地:“丁相的奏请是出自好心,我吾二人所虑,又如何成了别有用心?!”
寇准接口道:“他二人并未言错!”看了眼苏义简,“还有苏大人言的古制,也在理,丁大人,你的那番奏请,确实大为不妥。”
丁谓又淡淡地挑了下唇角,根本不理会寇准,看向苏义简:“苏大人所谓的‘古制’,源自东汉太后临朝之制吧?!”
苏大人倒还沉得住气,亦淡淡地:“正是,丁相莫不是连这也不认吧?!”
丁谓神色不露半分地:“遵循‘古制’,本相无异议,然现下太后娘娘并非正式垂帘,此一点可是寇大人坚持的,既然如今只是过渡之期,又如何去循那‘古制’?!自然是应特殊处置,苏大人和寇大人以为呢?”
寇准语塞。
苏义简脸色沉了下去:“丁相你这是欺主弄权!”
丁谓面不改色地:“本相不敢,本相和几位同属辅政之臣,自然应守望相助,为官家和太后尽忠。”
苏义简冷笑:“这便是你丁相的衷心……”
“苏大人,”刘娥清淡地开口,阻止了苏义简的驳斥,看了看手中的奏疏,“丁相为哀家母子二人考虑,此奏请也无不可。”
苏义简皱眉:“太后娘娘!”
刘娥将奏疏交予赵祯:“官家便准奏吧。”
赵祯点了下头,看向丁谓:“朕准丁卿所奏。”
丁谓道:“谢官家!”
苏义简,寇准几人皆脸色甚为难看。
刘娥神色清淡,瞧不出多少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