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太子殿下,诸位大人,遗诏之事大行皇帝从未在奴婢面前提及过,奴婢也不知究竟大行皇帝有没有书下过遗诏,自然苏大人所言的口谕之事,奴婢亦不清楚。”
然,匆匆被请来的张景宗,于遗诏一事,也是不谙详情。
“只是奴婢伺候大行皇帝多年,凭着一种主仆直觉,”张景宗斟酌一番,又大胆推断道,“奴婢以为,寇大人所言不差,大行皇帝在去泰山之前,似是已感知了自己的大限。”
寇准闻言,顿时是理直气壮了:“老夫揣测得果然不错!大行皇帝必定书有遗诏!娘娘,此遗诏必须寻得!大行皇帝身后诸般事宜,也必须遵照遗诏处置!尤其是辅政之事,大行皇帝遗诏让垂帘,便垂帘,让选辅政大臣,便选辅政大臣。”
寇准异常的坚持和执拗,尤其是此言一出,诸人都隐隐感觉到,可能因其没见到赵恒最后一面,产生了执念,甚至是偏执。
“娘娘,老臣赞成寇大人之言。”当然,于曹鉴而言,是正中下怀,立即出声支持。
苏义简头疼。
王钦若冲丁谓摇头叹气,嘀咕道:“这寇老西儿,倔脾气一上来,就像头驴,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善了咯!”
丁谓微挑了下眉,淡淡地冲寇准道:“寇大人,依你方才所言,你反对太后垂帘,不过是因没有大行皇帝遗诏,丁某还以为,大人是真心为大行皇帝身后事,为辅政之事考量呢。”
寇准怒道:“老夫难道不是在考量吗?!”
苏义简道:“寇大人,你这是因未见上大行皇帝最后一面,而产生的不可理喻的执念!”
寇准冷哼:“二位大人不必多费心思阻挠老夫,大行皇帝的遗诏,老夫是寻定了。”
苏义简无奈至极,转向刘娥:“娘娘,依你之见呢?”
刘娥微微蹙眉,面露一丝难色,迟疑着未开口。
寇准却又径直去问张景宗了:“张公公,你且仔细想一想,大行皇帝生前可说过何微妙之言?亦或是有何异常之举?特别是在去泰山前后。”
张景宗为难地:“大行皇帝在世时,每日皆要与奴婢说上许多话,奴婢……”拧眉想了想,“奴婢倒没感觉有哪一句,尤为地玄妙,当然也有可能大行皇帝说过,可奴婢粗心,未留意到!”
寇准追问:“那异常之举呢?”
诸人见寇准步步紧逼张景宗,皆无奈起来。
张景宗皱眉苦思:“异常之举……似乎,似乎也没……哦,对了,大行皇帝临去泰山前一夜,去探望过宸妃娘娘,不知晓这算不算。”
“宸妃娘娘?”寇准如抓住了希冀,激动地,“是了!是了!大行皇帝极有可能将遗诏交予一直居于冷宫的宸妃娘娘啊!”
刘娥闻言,倒是心头一动。
其余臣工亦是神色有了变化。
寇准看向苏义简:“苏大人,你说关于遗诏之事,尔等问过阖宫上下的人,其中可包括宸妃娘娘?”
刘娥哀伤地接口道:“寇大人,宸妃已于昨日薨世了。”
寇准一愣:“宸妃娘娘薨了?!偏偏在此时?!这,这便更为可疑了!遗诏指不定便在宸妃娘娘的寝殿里!”说着,朝刘娥一作揖,“娘娘,老臣请求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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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细致地搜!任何一处地方也不能放过……那殿顶,那横梁,皆要寻上一寻,还有床榻之下……对,对,敲敲墙壁,还有各类橱柜,看有无隔层……瓷器里,挂画后,都要检查……密室,对,找一找有没有密室……”
寇准微驼着背,忙乎得走进走出地指挥着侍卫、内侍宫婢们,仔细地搜寻玉宸宫的各处角落,衣柜、妆台、妆匣、屋梁、屋檐,甚至那殿顶,那水井里……皆被一一寻遍。
刘娥准许了搜宫,虽知寇准的坚持多少有几分偏激,然对于遗诏,她亦不敢轻忽,当然,她亦想知晓赵恒到底有没有留下遗诏,毕竟那还是她夫君的绝笔。
苏义简、丁谓、王钦若等,皆立于庭院里。
曹鉴倒尚算最是关注搜查,其余几人神色凝重间又带着几分莫可奈何,王钦若干脆坐到了水井边,将伤脚高高地架起,那神色间倒是毫不掩饰的无语。
有两侍卫正在水井边捞来捞去。
王钦若默默地白了两人一眼:“遗诏掉水里,不都泡化了!你们能不能长点心啊?!”
两侍卫尴尬:“是,王相。”
这话正好被从殿里出来的寇准听见,不悦地瞪了眼王钦若。
王钦若只做未见。
搜寻的人,侍卫、内侍、宫婢,陆陆续续地向寇准禀报。
“大人,外殿没有!”
“大人,卧房没有!”
“大人,后厨没有!”
“大人,水井里也没有!”
……
寇准背着手,焦灼不堪地:“再寻!再找!你们到底搜仔细了没有?!一定有!肯定有的!再去好好找一找!不要只搜你们眼睛能看得见的地方,那些看不见的、易被忽视之处,才是最要留意寻找的!”
其余几人皆听得嘴角抽搐。
苏义简忍无可忍,脸色一沉,便要上前阻止。
“苏大人,”曹利用却拦下了苏义简,“若不让寇大人搜彻底了,再多的言论,皆是无谓之争!”
苏义简气道:“他这是在搜遗诏吗?!简直就是胡闹!他悲痛遗憾大行皇帝仓猝山陵崩,人已病态了!”
曹利用道:“苏大人既知晓,何不让其发泄发泄。更何况寇大人此举,倒是能让那些对大行皇帝遗命存疑的人闭嘴,不是吗?!”
苏义简深深地看了看曹利用,意味深长地:“曹大人看得,倒是透彻。”
曹利用神色不露地微挑了下眉,未置可否。
苏义简又皱眉看了看忙活不停的寇准,暂时按捺下了。
良久,搜寻的人,侍卫、内侍、宫婢,纷纷再次向寇准禀报。
“大人,寻遍了,还是没有!”
“大人,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能找的地方,全找过了,是真没有何发现!”
……
寇准愈发地焦躁:“不可能!不可能!定是你们未寻仔细!”
一内侍无奈地:“寇大人,小的们确实……”寇准狠狠地一眼瞪来,内侍吓得咽回去了喉间的话,又有点不服气委屈地小声嘟囔了句,“只差掘地三尺了。”
寇准再次狠狠地瞪了瞪内侍,如困兽般地来回踱着步。
苏义简终于按捺不住,轻嘲道:“寇大人难道还真要掘地三尺不成?!”
寇准脚步一顿,沉着脸,认真地琢磨片刻:“也不是不可能!”
郭崇义都有点忍不了了:“寇大人,你这是不是便有点过了?!”
邢中和也道:“若大行皇帝真书有遗诏,寇大人此番举动,也尚且算是有情可原,若没有,寇大人实实在在便是在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了。”
寇准铿锵地:“老夫所为,便是为了仰慰大行皇帝在天之灵!”说罢,也不再理会其余人,急躁地四下一番张望,又自言自语地分析道,“皇宫这般大,不在宸妃娘娘此处,指不定会在别处呢!”
曹利用好意提醒道:“寇大人,苏大人此前已告知过你,寝殿、御书房等地,吾等皆已寻过。”
寇准咄咄相逼地:“皇宫的每一处角落,你们都寻了?都如老夫这般寻了?”
曹利用语塞,也皱起了眉。
曹鉴沉着脸,欲言又止。
苏义简上前一步:“是故,寇大人是真的打算将整个皇宫翻个底朝天了?!”
丁谓讥诮道:“寇大人,确实不拿自己当外人,倒是敢将皇宫当成自己家呢!”
“官家啊!”那边的王钦若陡然嚎哭起来,“您驾鹤西去,我大宋失主失君,臣民没了主心骨,这,这都乱成了何种模样啊!老臣不甚痛哉,不甚痛哉啊!老臣作为宰执首相,却是无能为力,老臣愧对官家!愧对官家啊!”
寇准不满地一声冷哼,斥道:“王相既心中有愧,则更应有所作为,而不是在其中和稀泥,如妇人般地嚎哭!”
王钦若一噎:“寇大人你,你你你……”顿时哭嚎得更是厉害,“是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官家啊官家……”
寇准欲再斥责,却猛然又想到了甚,一拍大腿:“对了,遗诏会不会在宸妃娘娘身上?!”
“啊?!”王钦若哭腔滑稽地转了个腔调。
“你们折腾够了没有?!”
便在此时,刘娥难掩怒气的声音自殿门处响起,她携着赵祯,一身凛然地来了。
“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殿下!”
殿内外,内侍宫婢、侍卫跪了一地,几位臣工亦俯身施礼。
刘娥看了看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寝殿,脸色更沉了几分,她允了搜宫,便带赵祯回寝殿洗漱了一番,本想让彻夜守灵的赵祯好好歇息一会,等着玉宸宫这边的消息,哪知派来查看的内侍回禀了玉宸宫的乱象,她不得不亲自来一趟,而赵祯也坚持跟着。
“遗诏可有寻得?”
刘娥的声音清冷如玉碎,并未点名问谁,几位臣工彼此看了看,皆在犹豫着要不要答。
寇准道:“回娘娘,遗诏或者有可能在宸妃娘娘身上……”
“荒谬!”刘娥冷冽地打断,“寇大人,本位感念你对大行皇帝一片赤诚,也信你所言并非妄言,方应允你寻遗诏,然宸妃刚薨世不久,你便将她的寝殿翻成了这般模样,此乃对亡故者之大不敬,便是连一点君臣尊卑也不顾及了吗?!”
寇准道:“娘娘,老臣对宸妃娘娘并未有任何冒犯之心。”
“可你却有冒犯之举,”刘娥不客气地责备道,“更何况寇大人你现下竟然放肆地还要搜宸妃之身?!”
寇准自也意识到不妥,不过还是道:“老臣只是想……”
“此事断无可能!”刘娥打断,“宸妃现下已收敛入棺,寇大人若要搅得其也得不到安宁,本位第一个不答应!”
“老臣不敢!”寇准微敛了神色,“可遗诏……”
刘娥再次沉声打断:“宸妃是本位亲手换的寿衣,她身上有无遗诏,难道本位不清楚?!”
寇准顿了下:“既然娘娘如此言,老臣自然是信的。那老臣再去别处寻即可。”
刘娥蹙眉,还未开口。
苏义简已怒道:“寇大人还要寻?是不是你一日寻不到,所有人便得陪你耗上一日?!寇大人,恕在下直言,你这哪里是甚为君之心,简直,简直便是魔怔了,是心病!”
王钦若亦愤愤不平地:“苏大人所言,老臣深以为然!寇大人,要疯你一人疯,没人愿意陪你!难道吾等便任由大行皇帝的梓宫停灵在上,一直这般没完没了地闹将下去么?!”言及此处,一时又是悲从中来,怆然呼道,“官家啊!官家!是老臣无能,老臣无能啊!”
寇准却还是很顽固:“寻不到大行皇帝遗诏,何谈其他?!”
丁谓挖苦道:“是以寇大人之意,便真的是所有人都不须做事了,官员不为政,百姓不生活,朝廷空设家国不顾,我大宋朝上下臣民皆必须去寻一份还不知晓存不存在的遗诏吗?!”
寇准紧绷着脸,梗着脖子,瞪着丁谓几人,一副就是死活不退让的样子:“遗诏,是一定有的!”
苏义简简直是被气得没脾气了,万般无奈地:“寇大人,在下早已言过……”
寇准打断:“老夫不信你言的。”
“你!”苏义简扶额。
“好了!”刘娥适时地再次开了口,“几位大人勿须再争辩!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宜尽快即位,此事毋庸置疑,相信诸位大人该是无异议。”
说着,刘娥一一扫过几位股肱之臣,皆赞同,便是连曹鉴,嘴角动了下,到底是没开口反对。
王钦若连忙道:“这是当然啊!娘娘!”
刘娥微微颔首,续道:“大行皇帝入皇陵,同样干系重大!故本位之意,太子先即位,登基仪式待大行皇帝下葬皇陵之后,再举行。至于如何辅政,届时再议,遗诏之事权且搁置。”
曹利用却道:“娘娘,即位事宜,娘娘安排甚是合理,然太子毕竟年幼,这期间恐还得有人辅佐朝政啊!”
刘娥道:“那便暂时先议出几位臣工,共同辅政。”
几位臣工神色微动,看了看彼此。
曹鉴试探地:“娘娘不参与辅政?”
刘娥淡淡地:“本位言的是臣工。”
“不妥!”苏义简也很坚持,“娘娘,大行皇帝千真万确给臣传了口谕,娘娘垂帘辅政。”
“不可垂帘!”
寇准和曹鉴几乎异口同声地断然反对道。
“二位大人,你们一位是大行皇帝的老师,一位与大行皇帝亦君亦友,且不谈君臣之义,大行皇帝驾崩,留下遗孀遗孤,他们没了依靠,难道你们就能恣意剥夺他们的权力?!”苏义简凌冽地陈情道,“娘娘听政已久,她更是太子的母亲,试问她对太子朝事的指点,吾等臣工真的能比吗?!娘娘一直以来对太子呕心沥血的教养与付出,你们皆看不到吗?!大行皇帝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你们这般欺负他们孤儿寡母,该是恨不能复生,治尔等一个欺君之罪吧!”
苏义简的一番话,说得寇准和曹鉴神色滞了滞。
其余臣工亦汗颜。
刘娥面色微绷,面无表情,掩饰着那一丝脆弱。
赵祯肃着小脸,伸手握住了刘娥的手,往她身边靠了靠。那小手掌里传来的暖意,让刘娥神色微松,目光泛起丝丝温软,安抚地看了看赵祯。
赵祯冲众臣工道:“大娘娘时常都会为本宫讲解朝事,至深夜。”
刘娥闻言,心中刹那酸楚难当,又甚是暖心,紧握了握赵祯的手,拼力忍着眼角那一点湿意。
几位臣工无不被太子的这一句话,说的神色凝了凝。
王钦若率先站了出来,一脸恳挚地:“娘娘,太子殿下,老臣提议,娘娘也参与辅政,至于最终辅政事宜如何定夺,依娘娘方才所言,容后再议。如今太子即位,大行皇帝入皇陵事大,确是耽误不得啊!”
丁谓道:“臣附议。”
“臣附议。”曹利用/郭崇义/邢中和亦道。
苏义简目光沉沉地又看了看寇准和曹鉴:“臣附议。”
刘娥神色复杂,微张了张口,却是不忍心驳了幼子维护她的这一片心意。
赵祯道:“本宫也以为,王相此议甚好,寇大人和太傅大人以为呢?”
曹鉴顿了顿:“太子殿下既出此言,老臣……无话可说。”
赵祯又看向寇准:“寇大人呢?”
寇准看了看似乎相当坚强的刘娥,再扫了扫一众臣工,拧着眉头沉吟片刻,勉勉强强地做了让步。
“那,便依太子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