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娥与苏义简立于春鸾阁对面的临水亭阁之内。
忆秦上了茶点,自觉地带着所有宫婢退了下去。
刘娥望着那池中残荷,神色间难掩浓烈忧思。
苏义简还因方才御书房之事,气闷不已:“好不容易将曹太傅挡在辅臣之外,没曾想丁谓竟……”看了眼刘娥,压了压火气,“嫂嫂,义简不解,你为何如此放纵丁谓为所欲为?”
“官家……哀家是说先帝,”刘娥声音微微暗哑,“……入皇陵紧要!只要丁谓做事,哀家并不欲与他多计较。”
“可他自先帝驾崩,便步步为营,摆明了便是想架空你和官家,独揽大权。”
刘娥微微苦笑:“王钦若借着脚伤,告假在府,持观望之态,丁谓是参知政事,在朝中经营多年,”微顿了顿,“义简你不也一直隐隐被他刻意压着,”叹了口气,“先帝新丧,哀家孤儿寡母又如何压倒树大根深的副相呢。”
“是义简无能!”苏义简自责道。
“你已做得很好了。”刘娥宽慰道,继而微讽地摇摇头,“王钦若从来上蹿下跳得厉害,丁谓不显山不露水,难免让人忽略,倒是给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意味深长地,“丁相爷,不可小觑啊!”
苏义简凝重地:“无小恶无以成大恶。此事若不从最初遏制,只会愈演愈烈。”
刘娥几不可见地眯缝了下眼:“受益年幼,哀家现下的参政名不正言不顺,若对同为辅政的臣工疾言厉色,苛求责备,一则太没道理,二则稍有不慎,只会适得其反。”
苏义简皱了皱眉,知晓刘娥言之有理,以刘娥之立场,目下孤儿寡母势弱,的确不易与任何臣工有冲突,只是:“嫂嫂!先帝确实有留下口谕,太子即位,由你垂帘,现下是你以大局为重,不与他们计较,共同辅政,你又有何理亏?!”
刘娥回首,深深地看了苏义简片刻,终是缓声问出。
“义简,哀家有一句话,早便想问你了。”
“嫂嫂请问。”
刘娥复杂地:“先帝,先帝真的,留下了口谕吗?”
苏义简眸色难辨,与刘娥对视一瞬,撩袍跪了下去。
“回太后娘娘,臣不敢矫诏。”苏义简锵然地道。
刘娥目光深邃地盯着苏义简。
苏义简抬头,目光毫不避让地与刘娥对视:“太后娘娘,你早已助先帝处理朝事,且他对你爱重极深,不管是于情还是于理,先帝都会留下这般口谕,不是吗?!太后娘娘有经国之才,官家年幼,先帝不将官家托付于你,难道任凭辅臣环伺,欺主乱政吗?!”微加重了语气,“太后娘娘,你不该怀疑!”
刘娥沉默半晌,万千情绪自眼底划过,似乎终是松了口气。
“是!”刘娥轻声道,“哀家不该,不该一再地怀疑。”
苏义简闻言,垂下的眸子微微一缩,有一丝难辨的情绪划过。
刘娥道:“你起来吧。”
这时,雷允恭来报:“启禀太后娘娘,雍王殿下,要带王妃离开皇宫。”
苏义简诧异:“雍王夫妇为何还住在宫中?”
刘娥难掩内疚地:“雍王妃小产了。”
苏义简闻言,眉心微跳,对于先帝的梓宫还京前,宫里发生的事,他多少知晓一些,刘娥请雍王入宫,现下雍王妃再滑胎,那夫妇二人对刘娥不可能毫无芥蒂,更甚至会怀恨在心,一个处置不当,指不定会埋下祸根,他想提醒刘娥,但见其神色,该不是心下毫无计较,最后他仅意味深深地道了句。
“于雍王夫妇,嫂嫂还请慎重以待。”
刘娥看了看苏义简,也未多言,只是让他先出宫,随后赶去了福宁殿。
———
刘娥刚步进福宁殿殿门,便见一身冷肃的赵元份抱着虚弱的曹思齐自偏殿出来。
“雍王……”
刘娥方一开口,赵元份立刻愤恨地瞪了过来,他怀中的曹思齐更是戒备地看着刘娥。
赵元份口气不善地:“皇太后意欲何为?”
刘娥道:“你们现下便要离开……”
赵元份沉声打断:“怎生?官家已登基,皇太后也参与了辅政,皇太后还有何不满足?!难不成还要将我们夫妇禁足于宫中一辈子?!”
刘娥不以为杵:“哀家并无此意,”看了看曹思齐,“只是想言,王妃身子尚虚弱,可在宫中多调理休养上一段时日。”
“不必!若皇太后不再留我们夫妇,我们夫妇自有去处。”
说着,赵元份抱着曹思齐,径直便朝殿门外行去,与刘娥擦肩而过之时,冰冷地又撂下一句。
“皇太后放心,本王此生志都不在那大庆殿。”
刘娥重重阖了阖眼。
“站住。”
便在赵元份一脚踏出殿门,刘娥清冷的声音响起。
赵元份脚步一顿,回过身来,望着刘娥冷峭的背影,微微眯眼:“皇太后反悔了?!”
刘娥慢慢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先帝新丧,京中不太平,既然雍王妃身子有损,雍王便带着王妃去京郊的行宫,暂住一段时日吧,也有利于将养。待先帝下葬之时,哀家自会派人来接二位。”
“你!”赵元份顿时怒火横生,却又强行压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讽刺道,“皇太后你好啊!很好!本王夫妇二人,谨遵懿命!”
言罢,赵元份也不施礼,冷厉地转身离去。
曹思齐最后看向刘娥的眼神是那般的怨恨。
刘娥身子微绷紧,眼角眉梢如染了一层冰霜,恨,便恨吧……从当年她历经磨难,才抱着亲儿的骨灰踏入这重重宫阙,从当日她一身凤袍,立于王阶之上,参政开始,她便知晓,她此生,注定做不了一个寻常人口中的良善之人!一生真伪,且由他!她如今要做的,只想做的,便是为先帝,为她的夫君,为她的儿子,守住那皇位,看着那万里江山。
———
曹府,祠堂。
曹利用一身朝服,直直地跪在曹家历代祖宗的牌位前。
曹鉴驼着背,愤怒地以手中的拐杖,一下一下狠狠打在曹利用的背上。
“逆子!逆子啊!你可知罪?!”
曹利用倔强地沉默着。
曹鉴气怒地又是重重几下。
“老爷住手!”
曹夫人自门外被婢子扶着匆匆进来,拉住了曹鉴的胳膊:“老爷,别打了!别打了!他知晓错了!”心疼地看向曹利用,“用之,还不向你爹认错!”
曹利用面无表情地:“儿子没有做错。”
曹鉴气结,便又要下手。
“老爷!”曹夫人死死地拦着曹鉴,又无奈地冲曹利用喊道,“用之!”
曹利用依旧执拗地挺着背,就是不低头。
曹鉴怒不可遏:“你,你都害得思齐小产了,还没有错?!”
曹利用顿了下:“她本便不应该进宫,不应该去鼓动雍王夺位,更不应该把整个曹家都牵扯进去,她这是在拉着所有人同归于尽!”
“混账!你还有理了?!”曹鉴呵斥道,“若不是你配合刘娥和郭崇义,雍王怎会被困于宫中?!”
曹利用沉声道:“爹,您难道真的以为雍王能成事?!即便儿子回京先将先帝驾崩之讯告知于您和雍王,可你们是手中有兵?能逼宫,让太后母子让贤?!还是能获得百官的拥戴?将名正言顺的大宋继位者太子给废了呢?!”
曹鉴一噎,睁圆了眼睛瞪着曹利用:“不管怎样,都不会像现在这般,任人鱼肉!”
“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曹利用悲怆又无奈地,“爹,您为何便是看不透此理呢?!”
“老夫还不需你个竖子来教训!”
“太后参政已久,太子虽年幼但聪慧敏锐,太子即位称帝,太后辅政,本便是顺理成章不可逆之事!爹,您是太傅,是先帝的老师,即便您不顾及与先帝的那份师生之情,那大宋呢?大宋的江山社稷安稳呢?您自小教导儿子要忠孝传家,为家尽孝,为国尽忠,您呢?”曹利用难掩失望地微微摇头,“您固执了一辈子的‘兄终弟及’,这便是您对大宋的衷心吗?!您到底衷的是大宋?是赵氏皇族?还是雍王殿下?或者言,是您的私欲呢?”
“啪!”曹鉴一巴掌狠狠甩在了曹利用的脸上。
“老爷!”
曹夫人欲拦,被曹鉴挥到了一边。
曹利用毫不退让地瞪着曹鉴。
曹鉴高高举起的第二巴掌却是打不下去了,气得浑身发抖,怒瞪着曹利用。
“啪!”毫无征兆地,曹利用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
“啪!”曹利用又抽了自己一巴掌,“啪!啪……”曹利用几巴掌毫不留情地下去,目光却一直倔犟地直勾勾盯着曹鉴。
“用之!”
曹夫人见状,眼眶一瞬间红了,便要扑上来。
“都别过来!”曹利用一声低吼。
曹夫人和一众家仆惊住。
曹鉴一时措手不及,有些未反应过来:“你……”
曹利用一字一顿,语气低沉而坚定地:“爹,您的那条路是死路!”
曹鉴微微一震。
曹利用微吸了口气,嘴角划过一抹自嘲:“从来在朝堂之上,儿子战战兢兢,与他人讲话时都谨小慎微,您真的以为是儿子软弱?!儿子胆小怕事?!”
曹鉴微愣。
曹利用讽刺地:“那是因爹您锋芒太露,树敌太多!儿子才不得不每一步都走得那般如履薄冰!”深吸一口气,又带了几许自嘲地,“人心不如水,凭空起波澜!儿子也怕啊,怕哪一天您真的触怒天颜,怕墙倒众人推,怕我曹家成为第二个潘家!”
曹鉴身子一晃。
曹利用眉眼间是难掩的犀利之色:“拟即位诏书之时,明明大势已去,爹您还要去动那不该有的心思,而今虽是几位臣工与太后一同辅政,然太后毕竟已掌了权,指不定将来还会再进一步,太后若是要再挑我曹家的不是,儿子此前一番作为,岂非皆要前功尽弃?!”
所有人皆错愕地看着曹利用,被他从未露出过的凌厉所震慑。
曹鉴被曹利用的一番话深深打击,看着曹利用满脸的执拗之色,一身隐隐的张狂,曹鉴的目光变得复杂,猛然发觉,素来在他印象之中,有些软弱的儿子竟如此有主张,变得他似乎都不认识了,可这份执拗与他又是何其相像,甚至比他更坚持,更险恶。
“你!”半晌,曹鉴才涩然地吐出一个字,带着几分难以置信地,“你何时变得这般有主张了?!”
“爹,您忙于您的抱负,您的志向,从未好好地正眼看过儿子!”曹利用亦不无苦涩地道,“便像您从未好好地想过,您的所作所为,会为我娘,为我曹氏一族带来甚后果一样!”
曹鉴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死死地瞪着曹利用,猝然悲苦地笑开:“好好好!”
说罢,曹鉴怆然地转身,佝偻着背,蹒跚地离去,留下一句。
“此后……曹氏一族的荣辱,便由你曹用之看着办吧!”
———
王府,正堂。
王钦若夫人跪于榻上,手中茶筅匀速且快地击拂,在点茶。
王钦若闲闲地半躺于一侧,想事情微微出了神。
半晌,王夫人点好一盏茶,递给王钦若:“老爷在想甚?”
王钦若接过茶盏,微微眯眼,凝视着盏中物,须臾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下:“书生志在九霄,倒是老夫小瞧他了!”慢慢品了一口,复杂地,“没曾想老夫当初千挑万选的女婿,竟是这般有权力欲望之人。”
王夫人看了看王钦若的神色,问道:“老爷后悔了?”
“后悔倒不至于!只是……”王钦若喟叹一声,“全则必缺,极则必反,老夫怕他野心太大,终有一日反受其殃,连累了玉茹,也连累了我王家。”
“那老爷该去好好点拨一番丁姑爷。”
王钦若却摆摆手:“新帝登基,太后与几位重臣共同辅政,此时正是朝中权力最动荡之时,指不定咱们家的这位姑爷能趁势而起,架空太后,独揽大权,那样于我王家也不失为一桩大幸事啊!”
王夫人不无担忧地:“可是……妾身始终觉得,此事太过于凶险。”
王钦若眼底划过一抹精光,口里却轻飘飘地:“名利危中来,富贵险中求嘛。”
李氏皱了皱眉,欲言又止,顿了顿:“老爷也是辅政臣工之一,为何不自己去争取?或者,帮一帮丁姑爷?”
王钦若饮尽一盏茶,稍稍起身去帮着李氏煮水,意味深长地:“老夫的脚还伤着呢,得多告几日假养养,不急,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