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在那鎏金龙椅上落座,微微揉了揉额角,掩去眼底的一丝烦躁。坐于下座的刘娥注意到赵恒神色,投来关切的眼神。赵恒回以安抚的一笑,继而目光微敛,望向那依旧站立的耶律留守三人。
赵恒道:“上将军竟着了我朝官员服饰,这是要入乡随俗?”
耶律留守绕过案几,行到大殿中央,并未行礼:“大宋皇帝谨致誓书于大契丹皇帝阙下:共遵成信,虔奉欢盟,以风土之宜,助军旅之费,绢二十万匹,银一十万两,更不差使臣专往,北朝。”
耶律留守刻意咬重了“北朝”两字。
满殿臣工这才明白了耶律留守等跟换服饰的缘由。
赵恒眼微微一细:“上次上将军前来求借物资,还是使臣,这才短短一月不到,上将军的身份竟有了变化?!”
潘伯正嘲道:“官家,上将军适才说,我朝破坏了澶渊盟约,这是问罪之师呢!”
赵恒不动声色地看向耶律留守。
耶律留守自怀中取出一物:“宋皇帝请看。”
张景宗上前接过,双手奉到了赵恒面前。
赵恒伸手拿起,那是一小块绢片,透着光线,可见其质地稀薄,材质不佳。
座下的王钦若面色已起了变化。
赵恒微挑了下眉:“上将军这是何意?”
耶律留守冷冷地道:“这块绢片乃是你们宋朝送往我朝的岁币,二十三万匹绢帛中混有两万次品,宋朝此举,对我大辽无异于羞辱!还请宋皇帝给我朝一个交代!”
满殿的臣工眼神各异地朝王钦若和丁谓看去,丁谓仅是皱眉沉着脸,而王钦若神色间显然地难掩一丝慌张。
玉阶之上,刘娥看着手中那块劣质的绢片,眼底划过一抹忧色。
赵恒淡淡地瞥了眼王钦若和丁谓,王钦若脸色顿时更为白了几分,赵恒便已了然于心。
王钦若分辨道:“上将军确定此块绢片便是来自于那些岁币?”
耶律留守怒道:“本将亲手割下此片,难不成还有假?!”
王钦若一噎。
赵恒淡淡地:“澶渊盟约缔结坎坷,两邦情谊来自不易。此事朕必会命人彻查,若是真有人从中作梗,肆意破坏盟约,朕定不轻饶。”
王钦若咽了下口水。
丁谓皱紧了眉,便欲站起来,却被王钦若暗暗阻止了。
赵恒顿了顿,吩咐道:“平仲,此事便交给你了,十日之内,你务必将岁币一事查得清清楚楚,给耶律上将军一个交代。”
寇准应下。
赵恒又道:“上将军也可参与调查。”
耶律留守看了看寇准,道:“参与就不必了,本将还有事要办,那便十日之后,本将再回来,看看寇相能给本将怎样一个交代。”
寇准眉头轻皱:“上将军不在驿馆住下?”
耶律留守道:“我等还需前往新郑祭拜轩辕帝。”
赵恒神色一顿:“祭拜轩辕帝?”
耶律留守道:“轩辕帝乃我辽朝始祖。”
寇准道:“轩辕帝与尔辽朝有何干系?!”
耶律留守一脸肃穆地:“我大辽自太祖皇帝始,便有天神庇佑,且数次降临草原。天神神通广大,佑我大辽人畜兴旺,国势强盛。”
寇准沉沉地:“上将军口中的天神不会便是轩辕帝吧?!”
耶律留守道:“不错,是以我大辽之国名意为大中央。我奉我大辽皇帝之命,将于九月初十这日祭拜。”
潘伯正不满地:“三月初三乃为轩辕帝诞辰,我中原均在这日祭拜。”
耶律留守道:三月初三确为轩辕帝诞辰不假,但九月初十是我朝辽太宗诞辰。当年,太宗率兵南下,建立大辽,创下千古基业,承蒙轩辕帝庇佑,我大辽族人敬若神明,特于此日祭拜,以表我大辽族人的感激、敬仰之情。”
此言下之意竟是辽源于轩辕帝,乃正统之身份。
众臣工皆是变了脸色。
“荒唐!”曹鉴怒斥,“轩辕帝乃我华夏始祖,何时成了辽人的天神?!我大宋才是天下正统,我大宋天子才是承天之命!谁欲前往新郑擅自祭拜,老夫以头抢地耳,绝不答应!”
耶律留守一声冷笑:“因岁币之事,我大辽朝内,已是主战声四起,若今次贵朝的调查,不能令我朝满意,曹太傅自有机会为国尽忠。”
“你!”曹鉴气得发抖,怒指着耶律留守,说不出话来。
赵恒冷冽地:“上将军此言,便是要撕毁盟约了?”
耶律留守神色一滞,他虽奉了辽帝之命,欲前往新郑祭拜轩辕帝,争一争这天下正统,然澶渊盟约事涉两邦之安稳,他到底只是一个上将军,又何言敢毁约之说。
赵恒眯了眯眸子:“不知这是上将军之意?还是辽皇帝和萧太后之意呢?”
“总而言之,”耶律留守脖子一梗,“岁币之事事涉两邦相交,望宋皇帝谨慎处置。祭拜轩辕帝耽误不得,本将告辞。”
说罢,耶律留守手抚胸口,向赵恒微微施了一礼,便带着俩侍从,转身离去。
赵恒的脸陡然间沉了下去,众臣工有的愤怒,有的担忧,有的错愕。
殿门处的侍卫未得到旨意,将其三人拦了下来。
耶律留守缓缓回头,阴鸷地:“宋皇帝这是要将本将强留在宫中?!”
赵恒目光凉凉地盯着耶律留守,未语。
刘娥蹙紧了双眉。
众臣工不免都绷紧了神色。
殿内气氛,一触即发。
“上将军多虑了,”须臾,刘娥清淡的声音响起,“新郑亦在我大宋天子管辖之内,普天之下,凡怀有敬拜之心者,皆可前去拜祭。对吧,官家?”
赵恒眸色沉沉地看向刘娥,眼中划过一丝莫名:“德妃所言不差。”
殿内气氛微松,殿门处的侍卫得到示意,让了开去。
耶律留守听出了刘娥言下之意,是把辽国当成宋朝附属,便冷冷地回击:“我等祭拜轩辕帝乃是祭拜我大辽天神,宋皇帝即无异议,我等这便启程。”
耶律留守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啪!”
玉阶之上,一声脆响。
赵恒狠狠地砸了手中的玉盏。
———
御书房外,青石阶前,那乌沙玉冠,跪俯一地。
跪在最前面,便是面色阴鸷的潘良和神色不露的曹利用。
潘良左右扫了眼,低声道:“怎生不见苏义简?”
曹利用微微摇头,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地谨慎跪着。
“砰!”
御书房内,传来重物砸地之声。
众臣工惊惧,更是俯低了身子。
———
御书房内,满目狼藉,气压极低。
赵恒立于龙案一侧,浑身散发着寒气,额角青筋隐显,俊颜阴霾得可怕,手里一份奏疏,正是那岁币详目。
那一地的碎瓷片中,王钦若和丁谓并排跪着,敛眉屏息,身后是寇准、潘伯正、曹鉴三人,均敛了神色,垂手恭立,而赵元份竟也立于一侧,不过是尽量地降低存在感。
寇准一手执着那一小块绢帛,一手握着一卷绢帛:“官家,臣着人去左藏库取了绢帛来,经比较查验,此块绢片确是出自我朝贡品。”
王钦若长俯在地:“官家,去岁雨水繁多,气候闷热,以致蚕不吐丝,各州府送来的绢帛品质均非上乘,质地稀薄,材质不佳,几乎皆如寇相手中所执。”
潘伯正瞬间抓住其辩驳之中的漏洞:“若皆为次品,那二十一万上品又是从何而来?”
王钦若闻言,恨得眸色暗了暗,不过还是答道:“下官也是费了不少气力,才挑选出那二十万尚可的绢帛,可后来临时又增了三万,许是忙乱之中不慎混入了两万次品。”
赵恒凉凉地:“你这是在责怪朕当初应了辽人的请求,多赠三万?!”
“臣不敢!”王钦若磕头下去。
“不敢?!”赵恒眉眼一沉,“朕看你们胆子大得很!”
王钦若和丁谓更俯低了些。寇准三人也更是敛了神色。
“不是两匹,二十匹,而是两万呐!”赵恒愤怒地指了指王钦若和丁谓,“一个大学士,一个三司使,朕的好臣工啊,我大宋的忠臣啊,你们是以为辽人眼瞎,还是欺朕昏聩?!啊?!”
说着,赵恒震怒地将手中的奏疏砸到了两人身上。
王钦若和丁谓不自觉地颤了下:“臣惶恐!”
“官家,”丁谓旋即还是主动承担道,“臣身为与辽交割主使,出了如此事端,臣罪无可赦,请官家责罚。”
王钦若忙道:“官家,此事与丁大人无关,岁币皆由臣亲自从左藏库调取,再将详目呈于丁大人,是以丁大人并不知晓那两万次品之事。”
潘伯正又插话道:“如此说来,王大人便是早就知晓了。”
“我……你……”王钦若被噎,继而悲怆地高呼一声:“官家明察!”
“哼!”赵恒重重地一声冷哼:”王钦若与辽交割擅动岁币,以次充好,破坏澶渊盟约,免去资政殿大学士,贬为中书舍人。丁谓身为交割正使,有失察之罪,罚俸一年。着二人给辽补足四万上品绢帛,即刻去办。”
“臣谢主隆恩。”
王钦若和丁谓倒是微松了口气,还给补救机会便好!然,待两人快退出殿时,赵恒忽而唤了声“王钦若。”
王钦若一震:“官家?!”
赵恒轻飘飘地道:“自明日起,你便不要来上朝了,朕不想看到你。”
王钦若愣了愣,脸色一下白了,诚惶诚恐地再次跪下:“臣……遵旨。”
丁谓扶着似瞬间被抽去了气力的王钦若,退了出去。
赵恒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神色愈见不耐,转身在龙案后坐下:“东京到新郑,须几日?”
寇准道:“回官家,约莫有三日的路程,若快马加鞭,一日即可到达。”
赵恒微微眯眼:“那便是说,明日此时,那耶律留守便会在新郑祭拜轩辕帝。”
曹鉴急道:“官家,此事万万不可!而今辽人已恬不知耻地与我大宋并称兄弟之邦,若是让其祭拜了轩辕帝,势必自称天下正统,我大宋君臣尊严何在?!又当如何向天下万民交代?!”
赵恒冷冷地:“太傅这些话对朕言,有何用?!朕现下是想知晓如何阻止耶律留守,至于奏陈事态紧要性,便省了吧。”
曹鉴脸色难看了几分。
潘伯正道:“官家,耶律留守虽勇,然他们仅有数人数骑,以臣之见,可派遣马军将其在半路截下。”
寇准不赞同地:“之后呢?截下之后,是杀?还是放?”
潘伯正瞪了寇准一眼:“官家,之后可派人将其押送回辽朝。”
寇准接口道:“再引发另一场事端。”
“寇老西儿!”潘伯正一再被噎,终于忍无可忍地怒斥,“你有何良策,不妨直言!不必在此冷言冷语。”
赵恒隐含期待地看向寇准。
寇准微敛了神色:“官家,臣暂时还未想到两全之法。”
赵恒的脸色沉了下去。
寇准又道:“不过,在臣看来,澶渊盟约是我大宋无数将士与百姓的性命换来的,凡关涉两邦相交之事,皆须谨慎对待。”
潘伯正讥讽:“官家方才言了,现下不须寇相奏陈这些无用之谈。”
寇准没理会潘伯正,径直续道:“且辽人凶蛮无理,是以对耶律留守等人,万不可用强。”
潘伯正针锋相对地:“呵,那寇相倒是想个软法子呀。”
“够了!”赵恒愤怒地打断,“朕不想听你们做无谓的争辩!三位卿家便直说,到底有没有法子阻止耶律留守?”
三人皆沉默,垂眸避开了赵恒射来的目光。
赵恒瞥向一直沉默的赵元份:“元份可有主意?”
赵元份愧疚地:“臣弟无能。”
赵恒看了看四人,气得重重一声冷哼,却忽而头一阵疼,复按了按额角,更为地烦躁,缓了片刻,犀利地道。
“朕告知你们,这太平里还流着朕皇儿的鲜血,朕不想以血祭血,更不能做那再挑起两邦争端,陷万民于水火的罪人!耶律留守此刻应已出了东京城,明日此时,朕要听到那蛮人已被截于新郑城下,朕不管几位卿家与门外的我大宋众臣工们用何种法子,务必达成!然需谨记一点,是兵不血刃!若那耶律留守祭拜了轩辕帝,我大宋君臣便不必再相见了。”
———
东京城,城门口。
耶律留守那队彪悍人马,纵马自长街而来,如来时般毫无顾忌,惊得街面一片混乱。
眼看着这队人马便要穿过城门,离京而去,蓦地,斜刺里冲出一骑,拦在了城门下。
“吁!”
苏义简猛得勒住缰绳,那马蹄高高扬起,仿如战神降临,有泰山压顶之气势。
耶律留守是武将,自然瞧出了苏义简刻意露这一手不凡,瞳孔微缩:“苏探花?”
苏义简闲闲地拱了下手:“上将军还请留步。”
耶律留守阴沉沉地:“倘若不留,苏探花莫非要于本将动武不成?”
耶律留守目光凶狠,手按上了腰间的弯刀,双腿夹紧坐骑的腹部,那马感受到主人暴戾的气息,马蹄踢动,低声嘶叫。
苏义简的坐骑感觉到那蔓延开的敌意,喷着鼻响,变得不安。
耶律留守的侍从们纷纷抽出了雪亮的弯刀,跃跃欲试。
苏义简一人一马,身上还是那身绯色朝服,独立于群狼之间,丰神俊朗间淡定如斯,风采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