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泣血,将那远近的山脉、村庄、树林,皆染成了一片血红。
曾老夫子的青瓦房被焚烧殆尽,村民们于废墟之上,搭了个祭台。
烈火熊熊燃烧,村里的白须长者手执引魂幡,绕着火堆,吟诵着古老的歌谣。村民们跪在祭台下方,手里捧着逝去亲人的衣物或是物件,洒酒祭奠。
那凄惨的啜泣呜咽声绵绵不绝,萦绕在山间。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刘娥一袭素襦裙,迎风而立,腰间系着一条同色毫无杂饰的缎带,衬得整个人越发地身姿单薄,纤腰不盈一握。
山风徐徐,拂面而过,却吹不散那眼底眉梢的哀思。
阵阵马蹄声响起,一队禁军护着一骑,自山道飞驰而来。
禁军在半山坳停下,那一骑驰近,停在了刘娥身后。
来人下马,上前立在了刘娥身畔,与她一道望向那古朴的祭奠场面,村民们正在白须长者的引导之下,轮流依次登上祭台,将亲人的衣物或物件抛入烈火,诵祷哀辞。
“此乃当地的一种祭奠仪式,百姓相信在亲人们离世后,为他们吟诵引魂曲,能引导他们的灵魂尽快去往地府,转世投胎,黄泉路冷,将衣物或是物件焚烧,能免他们衣衾受寒。”
刘娥闻言,似叹了口气:“魂归来兮……所有的孤魂,真的都能寻到往生之路吗?!若是,他不愿呢……再若是,他走得太远,听不到这引魂曲呢……”
赵三,现下该是赵元侃,当今的第三位皇子,封号襄王,回首看向刘娥,神色间有着几分歉然:“我让士兵们把村里村外都找了一番,没寻到你说的曾老父子,还有小载丰模样的人,或许……当日他们见辽兵进村,逃走了。”
“那时地动山摇的……”刘娥后面的话没道完,彼此间都明白,即使二人躲过了辽兵的屠杀,一老一幼想要在大地动之中活下来,亦太难了,如今村子里还有大部的房屋被山石掩埋,近半数的村民未被寻到。
赵元侃一时无从宽慰于她,沉吟片刻,复道:“我已和刘知州商议,会重建慈幼居,以后归属知州府管辖,再收养孤儿的起居,会派专人照看,亦会给他们请夫子教学。”
刘娥点点头:“殿下有心了。”
赵元侃嘴唇一动,欲言又止。
从峡谷出来,已半月有余,刘娥自从知晓了他的身份,便是这般恭谨客气,仿佛那个绝境之中抱着他痛哭,那个揶揄地笑着说野果子长得越丑越好吃的女子,是一人。他借着养伤,几次寻借口想与刘娥独处叙话,皆被刘娥搪塞躲了过去。
身为皇子,赵元侃自是天之骄子,却第一次生了挫败之感。若是因着身份,他再也看不到眼前女子的喜怒哀乐,人生何来趣!
赵元侃又从马鞍上取来一包袱:“这是从闵婆婆家坍塌的屋子下挖出来的,里面有几身衣裙和一些书籍……”
“是曾老夫子赠我的古籍,还有他的阅文札记!”刘娥连忙接过,里面的物事均在,她不由舒展了眉眼,“多谢殿下!”
“不必!”赵元侃顿了下,还是忍不住微微加深了语气,“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疏。”
刘娥不置可否,垂着眼细致地查看物事后,复都裹好,转身面朝那边山坳里的一座新坟,双手合十,拜了下去。
那坟前简陋的墓碑之上,刻着“闵婆婆之墓”几字。
刘娥感念闵婆婆之灵在天庇佑。
少倾,赵元侃斟酌着开口:“边境事定,过两日,我要启程回开封了。”
刘娥缓缓睁开眼。
“莺儿,你可愿随我一道回去?”赵元侃眼底含着希冀,却是难掩忐忑地紧盯着刘娥清秀隽永的侧颜。
“我……”刘娥心中一动,“你如何知晓我的……”
赵元侃扬眉,舒朗的笑意染透了那清俊的眉眼:“那夜在峡谷里,你亲口告知我的。”
———
朱红大门森严,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雄踞在两侧,那门楣之上挂着一块鎏金牌匾,上书“襄王府”三个大字,龙飞凤舞,高高在上。
刘娥望着眼前的高阔门厅,一时有些恍惚。
“莺儿,下马。”赵元侃立在马下,朝刘娥伸出了手。
刘娥未彻底回过神,依言将手交给了赵元侃。
赵元侃抱刘娥下马。
这时,王府大门骤然洞开,脚步声急切,裙裾浮动,一女子在众绯衣婢子的拥簇下,奔了出来。
女子云鬓斜簪,那周身气度华然,端庄高贵。
“殿下!”女子方切切地唤了一声,眼神触到赵元侃怀中的刘娥,声音滞了滞。
刘娥忙挣脱赵元侃的怀抱,退到了一旁。
女子正是襄王妃郭氏,郭清漪,当朝太师郭贤之女。
襄王突归,郭清漪明显地心绪激荡,却依旧红着眼眶,礼数周全地率众迎接。听闻刘娥乃是襄王的救命恩人,更是握着刘娥的手,好一番情真意切地感激,仿佛方才那一瞬她眼底晦暗不明的光,只是错觉。
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不愧是高门士族培养出来的女儿,亦摆足了王府主母的风范。
刘娥端端地生了几分自惭之感,局促地只说是襄王救了她。
郭清漪对二人之间那点暗暗的相互维护,恍若未见,体贴地吩咐婢子带刘娥去安置歇息。
赵元侃本想亲自陪同,这时,奶娘将一个襁褓抱了出来,里面是出生不足月余的襄王嫡子,降生于大地动之中。
赵元侃托着那柔弱的婴孩,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激动表露无遗。
这一幕刺疼了刘娥心中某些隐秘的伤痛,她离开的步伐更快,隐隐地,还是有只言片语传了来。
“麟儿诞于大灾之中,王妃九死一生,本王感念在心!”
“殿下,你我夫妇一体,何须说此见外之言。”再多的矜持,在夫君的温言软语中也放下了,郭清漪泪垂双颊,依偎进了赵元侃怀中。
———
稍晚些时候,襄王妃又安排了人前来伺候刘娥沐浴。
其中一名唤作李婉儿的婢子,约莫十六七岁,皮肤白皙,那模样俏生生的,见到刘娥便睁大了眸子好奇地打量,也不懂得掩饰,被同来的老嬷嬷不悦地瞪了好几眼,方才知收敛。
老嬷嬷是襄王的奶娘王氏,刘娥哪敢让她伺候,也的确不惯这么多人在侧,好不容易撑到宽衣进了那红木沐浴桶,便坚持要自己沐浴。
王氏倒也不勉强,带着一众人等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李婉儿听从使唤。
李婉儿坐在木桶旁,一边不时地帮刘娥浇上些热水,一边口里便没停过。
“姑娘初来乍到,不知府中详情,奴婢便给姑娘说说我们殿下和这王府。先从近的讲,襄王有两个哥哥,大哥楚王,二哥许王,当今官家皇子众多,封王的呀,如今就这三位。对了,东京城里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王爷,那是官家的御弟,秦王,也是襄王的亲叔叔……”
“婉儿,”刘娥忍不住打断,“你道了这许多,我也分不清啊。”
李婉儿眨眨眼:“那便只说咱襄王府吧。我们殿下就快要做太子了,王妃现管着襄王府,日后入宫母仪天下。所以这王府呢,也便相当于一个小皇宫,王妃为尊,后面再来多少人,也越不过娘娘去。”
小丫头边说,边偷偷观察刘娥神色,见刘娥似乎没怎生听进去,又微微加重了语气:“王妃出自名门,才当得了这王妃。敬孝官家,掌管王府,辅助殿下,哪一件是容易的。换作寻常女子,且不说她没这般能耐,即使暂时笼络住殿下的心,待欢喜劲儿过去了,也难免被冷落一边。”
刘娥有些好笑地瞧着小丫头,说得喋喋不休,看似伶牙俐齿,却明显地照本宣科,知她肯定是得了授意,来给她一个下马威。可是,此若是王妃之意,她倒要对那位高贵得体的女子,重新评估一番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偌大的王府,兴许就有人看不得她这新面孔出现,兴许也有人想借此向王妃邀功呢。
刘娥一声叹息,侯门幽深,更何况此乃正宗的皇家。
当时她应承赵元侃进京,一则确实身似浮萍,她无处可去,二则想入京寻人,现下看来,还是冲动了。想到此处,刘娥唇角不由划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姑娘,姑娘?”李婉儿察觉刘娥神色有异,小心翼翼地,“奴婢言错了甚,惹您不高兴了吗?!”
刘娥一笑:“没有,你讲得很好,很……细致。”
李婉儿无甚心机地笑开:“对嘛,和襄王相关的,姑娘肯定喜欢听。”
刘娥不置可否,转了话锋:“你方才说襄王快做太子了,是怎生一回事?”
“此前官家颁下旨意,众皇子之中,率先诞下皇孙者,立为储君。我们王妃即将临盆,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官家是选中了襄王做储君!”李婉儿甚是引以为傲,“虽然后来殿下去了战场,又恰逢大地动天灾,幸而天佑咱们襄王府,王妃顺利诞下皇孙,如今殿下也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待不久后殿下入主东宫,阖府上下自与以往不同,咱们做婢子的,也跟着沾光呢。”
刘娥听得挑了挑眉,欲言又止。
李婉儿问道:“姑娘想言甚?”
“我……”刘娥本不想言,见小丫头一双清亮纯净的眸子瞅着她,倒没了戒备,于是坦言道,“只是有点疑惑罢了。”
李婉儿不解:“疑惑?”
刘娥道:“你言官家的旨意是率先诞下皇孙者,立为储君。然,若是王妃诞下的不是皇孙呢,那又如何能说,官家中意的储君,一定是襄王?!”
“这……”李婉儿蹙眉,“不是襄王,还能是谁?!其余皇子府中,并没有皇孙,也没有哪位夫人传出有孕在身啊!”
“你言得也有道理。”刘娥笑了笑,只是她总觉得当今的这道旨意,另有深意罢了,而且,“王妃临盆在即,官家怎生又让襄王上了战场?”
李婉儿答道:“是襄王自己请的旨。”
“这样啊……”刘娥越发觉得蹊跷,一时也想不透,又觉得许是自己多想了,随口又问道,“襄王现在何处?”
李婉儿一愣,望了望出窗外浓郁的夜色:“姑娘是想请殿下过来安歇吗?今夜只怕不行,毕竟王妃和殿下分开许久,才回来第一夜……”
刘娥脸一红:“我并无此意!”
李婉儿放下心来,又怕刘娥不痛快,安慰道:“入夜前,宫里来人,宣殿下进了宫,似乎还没回来呢,若是官家召见殿下到很晚,殿下也是有可能歇息在宫中的。”
刘娥顺着她的话道:“看来如你所言,官家确实宠幸襄王。”
李婉儿肯定地:“那是当然,听王妃说,大地动后,官家辍朝多日,任何朝臣、皇亲国戚都不见,可咱们殿下这才一回来,官家便把人叫去了,这还不是盛宠在身吗!”
刘娥看着小丫头一脸的骄傲,微微失笑。
李婉儿见刘娥好像确实未生气,且相处下来,她觉得刘娥甚是平易近人,于是胆子也大了,伸手进那沐浴桶,带着点讨好地:“水该是凉了吧,姑娘,奴婢再去给你取些热水来……”忽而口里的话一顿,她瞥到刘娥那白皙如玉的左肩后似有一块……图样般的东西。
刘娥注意到李婉儿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拨了下头发,盖住了那图样,不过倒是坦然道:“是胎记。”
李婉儿微微尴尬地应了声,倒不好再盯着刘娥瞧,起身出门去取热水了。
刘娥轻抚了下肩头的胎记,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水雾氤氲,罩着那雕梁画栋,朦朦胧胧地看不透,她觉得如同自己的前路,自踏入这深宅大院那一刻起,有许多事都不同了。
———
御书房内,烛火明灭,那点金狻猊瑞兽香炉之上,龙涎香丝丝缕缕萦绕。
宋太宗赵光义一身红色常服,坐于龙案之后,手执一份奏疏,正缓缓地翻阅着。他已到了知命之年,身子骨看似依旧硬朗,只是那眉宇间有着几分沉郁之气。
赵元侃静静地跪在下方。
半晌,太宗淡淡地开了口,那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杨延昭在战报里为你请功,保州一役,你身先士卒,骁勇抗敌。”
赵元侃语气平淡无起伏:“儿臣在大地动时,掉下了悬崖,辽虏能退,全仗杨将军指挥有方,率领将士们英勇杀敌。”
太宗掀起眼皮看了看赵元侃,又道:“你在战场上,与辽军第一大将萧挞凛交手了?”
赵元侃答道:“当时并不知。”
太宗问:“若何?”
赵元侃想了想,坦诚地:“儿臣不是他的对手。”
“哈哈哈!”太宗开怀大笑,甚是愉悦,“不居功,不自傲,看来这一趟战场之行,你学到了很多,不愧是朕的儿子。”看着下方挺拔俊朗,不卑不亢的儿子,太宗是愈发地欢喜,“起来吧,叫你来,是咱们父子叙话,不是来罚跪的。”
赵元侃却没有动,犹豫了下:“父皇,储君之事……”
“你想言甚?”太宗不耐地打断,脸上的笑容隐去,“元侃,君无戏言。”
赵元侃皱眉:“可儿臣自觉才疏学浅,德行不足,不堪储君之才!更何况还有两位兄长在前,元侃怎敢僭越。”
太宗的脸色难看了下去:“这些话,朕不想再听!你此前便百般推诿,要上战场,去立甚战功,朕由着你了,可你就没有想过,若你有个万一,朕将失去最优秀的儿子,你即将出世的孩儿将见不到自己的亲爹一面!”
赵元侃神色一顿。
太宗续道:“如今你有嫡子,朕有了皇孙,你更有战功在身,是我大宋当之无愧的储君,这便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赵元侃神色复杂:“父皇……”
太宗失去了耐心,低声呵斥:“元侃,朕是你的君父,君在前!”
君命不可抗!
一股压抑沉闷的气息蔓延开来。
“起来。”少倾,太宗复沉声道。
赵元侃沉默地起了身。
太宗冷觑着规矩立着的儿子,语气稍稍缓了几分:“你带了个女子回来?”
赵元侃立刻将与刘娥同坠悬崖,刘娥如何对他不离不弃,用心照顾,事情前后详细地禀告给了太宗。
太宗问:“你想收了她?”
赵元侃回答:“儿臣要纳她为妃,请父皇成全。”
太宗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慎重的赵元侃,房内一时寂静得异样,那烛火忽而细微地“噼啵”一声,炸开点点火星。
太宗道:“地动之后,宫宇修葺,朕多日未视朝,连皇孙亦未能见上一面。这样,即日起,宫内外一切恢复次序,你回府好生休养,过两日你和你王妃抱皇孙入宫来见朕,顺便带上那女子,她叫……”
“刘娥。”
“朕见见这刘娥。”
赵元侃知晓太宗言下之意是许了他纳娶刘娥之事,不禁喜形于色:“多谢父皇!”
“哼!”太宗不满地一声轻哼。
赵元侃立时敛了敛神色:“儿臣此前接报,地动之时,父皇和四叔被埋在了坍塌的大庆殿之下,受了惊,不知父皇龙体可恢复如初了?”
“总算想起关心你这个爹了,”太宗复从鼻子里哼了声,有点赌气地:“朕已无恙。”
“那四叔……”
太宗一下子又火了:“你到底是关心朕,还是记挂着你四叔?!”
太宗的喜怒无常弄得赵元侃也有些无奈了:“儿臣是听闻四叔在那之后,便染了风寒,卧床不起,一直闭门谢客,想着他是否那时受了伤。”
太宗这才神色稍霁,然那阴鸷的眼眸里幽深一片。
“你两个哥哥救我们出来之时,他无碍!谁知道他回去又招惹了甚风邪,还给朕上了一封请辞奏疏,要辞去开封府尹一职。”
太宗边抱怨,边从龙案之上那一堆奏疏里抽出来一封,扔给赵元侃。
赵元侃接过一看,不由诧异。
“你这几日寻个空,代朕去瞧瞧他,将这东西还于他,便说朕不允,让他尽快养好身子,去府衙办差。”太宗吩咐道,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至于他想卸掉皇城那两支禁军的管辖之权,便由你暂时接管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