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殿,外殿。
刘娥面无表情地同赵恒回了寝殿,将所有内侍宫婢,除了张景宗,皆留在了殿外。当拂开那珠帘,入内,刘娥猛得抓住了赵恒的手腕,另一只手按住了腹部。
“三哥!”
刘娥艰难地自齿缝中挤出两个字,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痛苦不堪。
赵恒大惊,冲身后的张景宗吼道:“快宣御医!”
赵恒将刘娥一把抱起,疾步走到了床榻边,轻轻放下。不过片刻,刘娥的额角已溢出了冷汗,赵恒手忙脚乱地用袖子给她揩去细密的汗珠。
“怎生一回事?!为何会突然腹痛?!”赵恒忧急得音色都变了。
刘娥拼力忍着一阵又一阵的抽痛,费力地摇头。
赵恒是愈发地惶急,难得地有些手足无措,便要忍不住再唤内侍去催御医。
外殿脚步声匆匆响起。
“官家,御医来了!”张景宗的声音响起,这次,倒是速度很快。
“快给皇后……”赵恒一转首,见来的竟不是董御医,脸色便是一沉,“为何不是董御医?”
张景宗一脸的为难。
那面生的御医,乃是董御医的同僚,姓黄。
黄御医忙回道:“回官家,董御医今日家中有事,告假了。臣正好在值班。”
赵恒眉头一皱,便欲发作。
刘娥握住了赵恒的手,神色间掩去了一切异样,语调如常地:“那便有劳黄御医了,本位只是有点不适,官家紧张得非得让御医来瞧瞧。”
黄御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赵恒,于床榻前跪下:“请娘娘将手伸出。”
刘娥伸手。
赵恒瞬间有些紧张。
刘娥暗暗握了下他的手,安抚地递了个眼神。
黄御医诊脉半晌。
赵恒冷冷地:“诊出了甚没有?”
黄御医道:“回官家,皇后娘娘胎象稳固,腹中太子生长健壮,想来娘娘是有些孕吐之象,才会不适,并无大碍。”
赵恒微讶,忖度一瞬,不耐地挥手:“既无事,你下去吧。”
黄御医:“是,官家。那臣去依照董御医所开的安胎方子,熬了药,给娘娘送来。”
赵恒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黄御医退了出去。
赵恒不由疑惑:“怎会……”
刘娥蹙了蹙眉,道:“好在奶娘早有先见之明,为了预防今日之事发生,为臣妾寻来了方子,服用之后便呈双脉之象。”
赵恒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见刘娥面色依旧不好,又沉下去了脸,“莺儿现下感觉如何了?”
刘娥道:“腹痛已好上了许多,三哥不必忧心。”
赵恒脸色难看地:“朕如何能放心!景宗,去秘密宣董御医火速进宫,为皇后复查。”
半个时辰不到,董御医被暗中接入了宫。而在这期间,赵恒自是想到了,刘娥定是误服了甚,于是寻借口散了春鸾阁那边,嫔妃的聚会,将文伽凌制酥油茶的所有器具,以及刘娥用过的杯盏,物品,皆悄然全部送了会宁殿偏殿,以待检查。
董御医再次为刘娥细致诊断,确无大碍。
然,通过银针取血,查验出了刘娥之所以会腹痛,该是误服了一种秘药!此药物有一特别之处,仅针对常人有效,食之则腹部绞痛,而有孕之人则不会有任何反应,是以此药也用来查验女子是否怀孕,只是手段未免歹毒了些。
赵恒听了,是勃然大怒,后宫之中竟有人敢对刘娥用药,当即便恨不能将所有参与聚会的嫔妃,内侍宫婢,一个个审问。可刘娥的一句话,让赵恒愣住了,既然此药对孕妇无效,又是如何被察觉的呢?!而随之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摆了出来,用药之人试探的是刘娥是否怀孕,那便表明刘娥滑胎一事,已有人察觉,至少也是怀疑。
董御医又验了偏殿那些器具,没有一样查到有秘药的痕迹,不过,经过分辨,刘娥碰过的杯盏,仅余下一只,潘玉姝奉酥油茶给她的那只玉盏,不翼而飞了。
赵恒怒火中烧,认定潘玉姝便是下药之人,要封了奉华殿,大不了秘密审问。不过还是被刘娥阻止了,一则是如上的原因,不易打草惊蛇,二则即便真是那只玉盏有问题,又如何断定潘玉姝一定是那下药之人?!还是那句话,一旦事发,刘娥腹中已无胎儿的事,很难瞒得滴水不露!如今虽被质疑,但既然对方无法全然肯定,何不妨便赌一赌,看谁能镇定如斯,不动声色撑到对方露出破绽!
当然,赵恒定不会便这般轻易搁置此事,宫内,他吩咐了张景宗秘密调查,最有嫌疑的潘玉姝和文伽凌,更是成了重点“关照”人物;宫外,本来自除夕夜刘娥滑胎后,赵恒便安排了苏义简暗中监视董御医,亦包括还守在潜邸的奶娘王氏,以防消息走漏,如今若秘药之事与潘玉姝有关,那潘家该是也脱不了干系,是以赵恒又让苏义简将潘家纳入了监视范围,当然,也要做暗访。
这日,苏义简进宫,探视刘娥,谈及了下药之事,苏义简竟直接言,他怀疑十有八九是潘玉姝和潘家做的,只是他没有证据,在宫外也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无法在赵恒面前,将潘家定罪。而他之所以这般认定,是他抓到了一只狸猫,便是当初耶律留守一行人入东京城,惊了他们的那一只。
“义简是言,你抓到的狸猫,听到鼓声会发狂?!”
御苑凉亭,刘娥和苏义简相对而坐,忆秦带着宫婢远远地伺立在亭外。
刘娥得闻狸猫之事,难掩的诧异,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是,”苏义简沉沉地道,“那只狸猫是专门训过的,我也是灵机一动,用鼓声试了试,没想到……”微眯了眯眼,“仲秋夜宴,潘充媛极力地想让嫂嫂击鼓,才引来了狸猫,那几乎可以断定,训狸猫之事,与潘府必然有关!”
刘娥轻摇了摇头,唇角划过一抹讽刺:“若真是潘府做的,他们便是想让我与所谓的不详扯上干系。”
苏义简颔首:“当初该是为了断嫂嫂的封后之路,如今嫂嫂封了后,”微顿了顿,“还怀了皇嗣,潘府不可能沉得住气,是以,下药之事,义简以为,就是他们做的。”
刘娥目光凝了凝,她知晓苏义简所言有理,可下药是为了试探滑胎,那么……
“嫂嫂滑胎,当真是意外?!”苏义简问出了刘娥心中的疑惑。
刘娥道:“董御医没查出任何,我是因误食或误闻了甚,而才滑胎的……除夕当夜……”眸中思绪深深,“潘充媛当时便去过我寝殿,的确……过于巧合了……”倏地脑中闪过甚,“义简,你去帮我查一个妇人。”
“妇人?”
刘娥于是将去相国寺祈福,一瞧去有些古怪的妇人,献甘露之事,告知了苏义简。不过还是嘱咐他暗中查访,暂时不用禀告赵恒。因下药一事,赵恒已发了好几通火,近来头疼之症又加重了,对外辍朝了三日,实则又昏迷了,刘娥不想他过多地操心。
两日后,苏义简再入宫,却没有带来好消息。那妇人未寻着,听街坊们言,妇人一家没有过完年,便回老家探亲去了,不过这年都过去一两月了,也没见回来。苏义简只得再派人去那妇人的老家找人,这便需要时日了。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然却也是急不得,沉不住气便容易漏了破绽,被隐在暗处的敌人抓住。于是,刘娥也只得更为小心地行事,尤其是在孕腹上,对潘玉姝,既已有了怀疑,自也是处处提防。
而,勉强可称得上是好消息的,便是奶娘王氏经过在东京城内外两三月的暗访,终于寻到了两位,与刘娥和李婉儿差不多产期的孕妇,且极有可能都怀的是男胎,再经过缜密的调查,反复地核实,两家人皆家世清白,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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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日深,日子如履薄冰地悄然而过,竟是无事再发生,似有些质疑,有些剑拔弩张,如暗流偶尔翻涌上几个浪花,诡异地很快归于平静,然那暗沉不见底的静水,却不知下面蕴着怎生的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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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佛堂。
刘娥和杨璎珞长跪于佛前,刘娥眉尖微蹙,显是心事重重。
半晌,刘娥微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佛家将‘贪嗔痴慢疑’称为五毒,乃是众生之障,若勘不破,便容易造下恶业。”
杨璎珞疑惑地睁眼,看向刘娥。
刘娥续道:“托生于我腹中的孩子,要么未降生却已夭折,要么……”眉心微抽了下,难掩的凄色,“像我的吉儿,终是与我没有母子缘分。”
“姐姐!”杨璎珞心疼地唤了一声。
刘娥微微睁开眼,眸色复杂地凝望着佛像:“我却一直不甘心,想有一个孩子,听他唤我母亲,看着他一点一点地长大,那种为人母的快乐、成就,我总想去体会!去得到!可或许我命里,命里本就没有此福分,是我妄想,妄求了,犯了贪念,生出了不该有的执念!而现下,更因着我的这份贪痴,要去妄取婉儿的孩子,岂不造下更多的恶业!”
杨璎珞急道:“姐姐,不是这般的!你抚养婉儿姐姐腹中的孩子,不仅是为你自己,更是为了大宋!我想,即便婉儿姐姐知晓了,她也会应允的。”
刘娥唇边一抹苦涩:“那是她的亲生孩儿,十月怀胎,有哪个为母亲的会甘愿……”难受地闭了闭眼,“她视我如亲姐,我却这般骗她……”
杨璎珞宽慰道:“姐姐!你腹中所怀,不单单是皇子,而是大宋的太子啊!璎珞虽不懂朝局,然也知晓一国储君,对于江上社稷的重要!事已至此,姐姐绝不可动摇!”
刘娥神色自嘲又痛苦。
杨璎珞慎重地补充道:“现在不止姐姐,还有官家,包括我娘和我,所有知晓、参与此事的人,皆是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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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府。
宴席厅内,张灯结彩,那主墙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金色“寿”字,宴开数十席,最前面甚至搭起了台子,该是要表演节目的。
今日是太傅曹鉴七十大寿,雍王赵元份特设宴于王府,邀百官以贺。
此时,已有不少文武官员到场,甚是喜庆热闹。
曹鉴一身绛红色镂金丝暗纹长袍,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正在曹利用的陪同下招呼宾客。
那门口处,丁谓和寇准竟几乎同时步了进来。
寇准张口便不客气地讽刺道:“还以为丁大人忙着与神仙对饮下棋,高谈阔论,无暇前来呢。”
丁谓神色毫无变化,淡淡地一笑:“寇相素来清傲,没想到也会来凑这般热闹。”
“二位聊得好投契啊!”蓦地,潘伯正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来了,见两人的情景,故意如是说道。
潘良跟在潘伯正身侧,一脸的冷然。
“韩国公!”丁谓状若甚也未发生地施了一礼。
寇准和潘伯正也相互见了礼。潘良只是跟着冷硬地抱了抱拳。
这时,曹鉴看见几人,忙迎了上来。
潘伯正率先一拱手:“恭祝太傅大人寿辰吉祥,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曹鉴连连笑道:“借韩国公吉言。”
潘伯正一挥手,随侍抬上来一大箱礼物。
潘伯正道:“一点微薄之礼,还请太傅笑纳。”
曹鉴忙道:“韩国公真是太客气了,多谢!”
寇准自随侍手中接过一长条形礼盒奉上:“在下就只写了一幅字,送予太傅做寿辰贺仪,还望太傅莫要嫌弃。”
曹鉴欢喜地接过:“寇相的墨宝可不是人人都能得啊,老夫荣幸。”
潘伯正闻言,微微不悦地瞥了眼寇准。
丁谓也奉上了礼物,不过也仅是简单的两礼盒。
丁谓清清淡淡地道:“祝太傅大人益寿延年,期颐天赐。”
曹鉴同样热情地谢过:“多谢丁大人。”
那边,赵元份自内堂出来,眉宇间是意气风发:“诸位大人都到了。”
寇准、潘伯正等即刻施礼。
赵元份环视一周:“为何还不见王大人,寿宴可要开始了。”
“圣旨到——”
蓦地,门外传来一声高呼,王钦若带着几个内侍,抬着一块匾额进了来。
“曹鉴接旨。”
王钦若朗声道。
曹鉴和赵元份率着众人跪下接旨。
王钦若念圣旨:“昊天明命,皇帝若曰:太傅曹鉴满腹经纶,硕望宿德,辅弼朕躬,勋劳卓著,堪为天下师表,特赐‘德育天下’匾额一块,钦此。”
曹鉴高声道:“老臣谢主隆恩。”
王钦若将圣旨交予曹鉴:“太傅大人,贺喜啊,这可是皇上亲题的匾额。”
曹鉴动容地抚过那四个鎏金大字:“承蒙皇上厚爱!老臣感激涕零!”
说着,曹鉴再次深深地拜倒在匾额前,老泪纵横。
其余人神色各异,羡慕者有之,不屑者有之,讽刺者更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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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门,砌台。
赵恒扶着李婉儿,自那青石台阶,缓缓登了上来。
李婉儿的腹部高高耸起,已是足月之象。
这几月,刘娥出于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几乎是有点有意无意地躲着李婉儿,每一次面对,都太愧疚!然,她对李婉儿的关心却丝毫不少,吃穿用度必是亲力亲为,还缝制了许多的小衣物给李婉儿腹中孩子,李婉儿有时都惊讶,刘娥竟是连一两岁的衣物都做了,刘娥听了,却是更难受得紧!她不能总陪着李婉儿,便寻到时机就催促赵恒去陪,她能看出,李婉儿望着赵恒的目光,早已自从前的忐忑胆怯,变得眷恋依赖,李婉儿该是爱上了赵恒,她没有嫉妒,却是愈发地怜惜于李婉儿。赵恒明白刘娥的心思,更何况,他虽对李婉儿无情,却到底也是存着一份歉疚,于是,为了让刘娥心能稍安,亦为了弥补,他近来多有陪着李婉儿。
两人方踏上最后一阶青石台阶,李婉儿腹中孩儿忽而一动,她猝不及防,不小心脚下便是一滑。
“当心些!”赵恒忙及时伸手扶住,见李婉儿抚着高耸的腹部,关切道,“可是有何不适?”
李婉儿羞涩地一笑:“他适才踢了臣妾一下。”
赵恒怔了下,随即神色松了下来,笑道:“朕的皇儿果然身手矫健!”
李婉儿见赵恒龙颜开怀,也不由欢喜,顺手将耳边垂下的一缕鬓发别到了耳后,方才因差点摔倒,鬓间一支松动的玉钗掉到了高台之下。
李婉儿微惊,见赵恒看来,赧然地:“臣妾太笨拙了。”
赵恒心中一声喟叹,不由轻抚了抚李婉儿的头发,见她娇羞的模样,眸色深邃难辨,意味深深地:“朕喜欢你的笨拙。”
李婉儿闻言,愈发地羞涩。
四目相对,一情丝万千,一却是复杂莫名。
张景宗抬手示意跟着的内侍:“还不快去将玉钗给宸妃娘娘拾上来。”
“且等一下。”赵恒蓦地开口。
内侍脚步一顿。
张景宗:“官家还有何吩咐?”
赵恒思忖须臾,道:“这玉钗实乃方才皇儿那矫健一踢所掉落,朕便与宸妃卜测一卦。”
李婉儿讶然:“卜卦?!”
“如此高处坠落,若玉钗完好无损,”赵恒伸手抚上李婉儿的腹部,“则宸妃所怀,当为男胎。”
李婉儿愣了愣:“这……”见赵恒一脸兴味地盯着自己,轻勾了下唇,“好,臣妾便与官家拭目以待。”
赵恒微挥手示意了下。
内侍得了令,即刻快步奔下高台,去拾玉钗。
李婉儿紧张地望着。
赵恒安抚地轻拍了拍李婉儿的肩,不过也难掩期待地望着下方。
很快,内侍将玉钗拾了上来,跪下,双手呈给赵恒。
李婉儿见那掌中玉钗完好,眼中顿时露出点点欣喜。
赵恒拿起玉钗细看,眉眼皆舒展开:“无一丝损坏!”再次抚上李婉儿隆起的腹部,“定为皇子!”
“嗯!”李婉儿欢快地点头,然下一瞬,李婉儿笑容却是猝然一僵,眉尖狠狠一抽,神色痛苦得身子都软了。
赵恒脸色一变,忙半抱住李婉儿:“怎生了?”
李婉儿疼得倚进赵恒怀里,艰难地:“官,官家,皇子或许,或许要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