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殿,寝房。
床榻之上,刘娥面色苍白地靠坐着,神色寡淡。
杨璎珞端着一碗清粥,在喂刘娥。
刘娥只是麻木地吃着。
蓦地,脚步声响起,赵恒穿着那一身祭太庙的礼服便大步进来了。
杨璎珞立即起身行礼:“臣妾参见官……”
“免了,”赵恒径直打断,伸手取过了杨璎珞手中的碗,“朕来,你且退下。”
杨璎珞应了声,退了下去,离开之前,有些惴惴不安地望了望一脸淡漠的刘娥。
赵恒端着碗坐到床榻边,舀起一勺,细心地吹了吹,递到刘娥唇边。
刘娥却没有张嘴,只是盯着赵恒,微微蹙起了眉。
赵恒笑了下:“不烫了。”
刘娥还是没有动。
赵恒道:“是不想吃粥了?那朕让他们立即换……”
“官家!”刘娥轻轻拉住了便要唤人的赵恒。
赵恒温柔地又笑了笑:“肯与朕说话了。”
刘娥定定地看着赵恒片刻,又看了看他身上的礼服:“官家,你为何要如此做?!”
赵恒笑容微滞。
“臣妾已滑胎了!”刘娥漠然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龟裂,“你,你却乾纲独断地封甚皇后之子为太子?!竟还告慰了祖先?!你,到底要做甚?!”
赵恒神色淡了几分,将碗搁到一旁:“奶娘该是把计策已告知你了吧。”
刘娥断然地:“臣妾不会做那乱皇室血脉之事。”
赵恒接口道:“是以若宸妃所生为皇子,则二子调换。”
“官家!”刘娥语气重了几分,“那对婉儿不公平!臣妾是做过母亲的人,母子分离,咫尺不相识不相认不相亲,太,太残忍了!”
赵恒眸色深邃难辨地凝视着刘娥:“皇后以为,皇后二字何解?”
刘娥怔了下。
赵恒续道:“君王,家国之父,皇后则为民之母,行母之道,恩慈百姓。皇后母仪天下,贤圣有智,行为仪表,言则中义,有的不止是荣耀,还是一份责任。”
刘娥的神色慢慢凝住。
赵恒语气也微微重了:“你是一国之后,所思虑的,不应仅仅是母子之情,姐妹之情!江山社稷,国之根本,你可有考虑?!宸妃性情如何,你我皆熟识!你以为她是能担起一国之后的重任?还是能为我大宋教养出一位文治武功卓越的储君?朕知晓,她会是一位好母亲!然绝不适合做太子之母!”
刘娥呼吸渐渐急促,胸膛不断地起伏,第一次觉得眼前的赵恒陌生起来,却似乎又是那般理所应当,此时的他,是帝王!是大宋的官家!恍惚间,她毫无征兆地回想起当初郭皇后在皇陵言过的那句话……
“他是这世间,最温柔之人,亦是最薄情之人……其实,他真的很适合做帝王呢。”
刘娥重重地闭眼,是啊,这便是帝王!
可,他是她刘娥的选择,也是她刘娥为何会爱上的眼前人,心上人!
“你,你在逼我……”刘娥的声音发颤。
赵恒见刘娥神色有异,也有几分慌了,语气软了下去:“莺儿,朕无路可退!若不是,朕的身子不争气,你以为朕会这般费尽心思地为将来的太子选择母亲?!”
“三哥!”
刘娥呼吸一窒,心瞬间抽痛,她该是理解他的啊,她的质疑能伤他。
赵恒带着几分小心地握住刘娥的手:“朕应承你,无论宸妃养育的是谁的孩儿,都是皇子,而她,亦会得到应有的尊荣。”
“可……”刘娥的心如被反复撕扯,纠结迟疑,然有那般一丝清明,一丝冷硬的清明,赵恒言得没错……她眉尖缓缓蹙紧,即便,即便她接受,“可,要是婉儿生的是公主,那抱养来的孩儿,还能真继承了大统?!”
赵恒的神色一滞,旋即那眉宇间有狠厉的霸道的隐现:“那朕便与皇后赌一把,宸妃所生,必为皇子!此计必成!”
刘娥还是隐觉不妥:“世上没有万无一失之计……”
“朕不是没有皇侄,若真出了纰漏,再做计较!”赵恒固执地打断,“莺儿,刘娥,你只要记住,朕的太子,嫡母必须是你!”微顿了顿,断不容反驳地,“朕意已决!”
刘娥一震。
———
外殿,董御医,奶娘王氏,杨璎珞,张景宗,四人静然矗立,除了不时朝内殿寝房张望的杨璎珞,其余三人俱是神色不露半分。
良响,赵恒自内出来,已换下了祭祀的礼服,着了一身深褐色常服,眉宇犀利,整个人透着一股凌厉之气。
四人忙俯身施礼。
赵恒不动声色地扫了四人一眼,淡淡地:“董御医,朕让你取的皇后怀妊的脉案,可取来了?”
董御医立刻将脉案呈上:“请官家过目。”
赵恒拿起脉案翻了翻:“今日的脉案可记录入册了?”
董御医道:“回官家,臣已完整写入了。”
赵恒满意地微微颔首,将脉案还给了董御医:“皇后和太子,朕可就交给你了!此后每日,你皆须向朕详禀他们的情况。”
董御医忙领旨:“谨遵官家旨意。”
赵恒犀利的目光又扫向张景宗:“景宗,你陪着董御医去御药房,多取些有安胎之效的名贵药材,送来皇后寝殿,以及宸妃那处。”
张景宗恭敬地应下。
待张景宗和董御医退下,赵恒又凉凉地看向一侧几次欲言又止地杨璎珞。
赵恒语气莫名地:“璎珞是有何异议?”
杨璎珞得了奶娘王氏的眼神暗示,连连摇头。
“臣妾,臣妾会照顾好姐姐,还有她腹中的太子。”杨璎珞的语气染了几许惧怕。
赵恒最后看向奶娘王氏。
奶娘王氏平静地:“官家放心,老身已有了安排。”
———
春寒料峭,却已有花儿悄然竞相绽放,那御苑里处处绿意盎然,又是一载春日好时节。
午后暖阳,众妃陪着皇后刘娥在春鸾阁里喝茶赏景。
刘娥在会宁殿躺了近一月,对外只是称皇后年节操劳,偶感风寒,为了腹中皇嗣,如今的太子,自是小心将养,依御医叮嘱,少走动。赵恒特下了旨,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当然,鉴于刘娥曾有数月都不出会宁殿的先例,倒是没怎生引起多少异议,只是潘玉姝寻借口,去见过两次刘娥,被毫无破绽地应付了过去。
此外呢,便是李婉儿,她自也去探视过刘娥。刘娥很纠结,更是愧疚,尤其是看着李婉儿怀这个孩儿着实辛苦,那次除夕相国寺祈福,她本也是要去的,便是因孕吐得实在厉害,而无奈作罢。刘娥曾想过,要么便实话相告,可不管是赵恒和奶娘,甚至是杨璎珞,都阻止了她……太子已封,昭告天下,换子之计,势在必行!而在这一场计策里,李婉儿面临的是失去亲子,试问,如今怀得这般辛苦,却又甘之如饴,一心渴切孩儿降生的她,真的能坦然接受吗?!试问,是让她知晓真相,后半生都日日活在不能与亲子相认相亲的痛苦里好,还是给她一份糊涂的幸福好呢?!刘娥,到底是犹豫了……
阁中的案几旁,文伽凌正在制作蕃域的特色饮品。
一众嫔妃好奇围看。
文伽凌以银质小刀自一块砖茶上切削下碎末,旁侧的炭火上正烧着一只精巧的小铜锅,待小铜锅里水煮沸,便将那些茶碎末放置进去,煮至茶水变黑,将小铜锅自火上端下来,随即又打开两个白玉罐子。
杨璎珞凑近刘娥,好奇地问:“姐姐,她这俩罐子里又装的是甚?”
刘娥微怔了下,收回了思绪,复杂的目光掠过身旁另一侧看得专注的李婉儿,投向文伽凌那娴熟优美的动作,道:“是盐,另一个里面装的,该是‘酥油’。”
文伽凌微微一笑:“还是皇后娘娘见多识广。”
文伽凌边言,边以银汤匙分别取了盐和“酥油”,放入煮好的茶水之中,搅拌。
李婉儿也忍不住问道:“姐姐,何为‘酥油’?”
刘娥温和道:“‘酥油’ 是击打新鲜的牛羊奶,从中取得的油状物。伽凌现下调制的他们蕃域的特色饮品,酥油茶,最少不了的便是这‘酥油’。”
杨璎珞不由佩服地:“姐姐怎生知晓这许多?!”
刘娥道:“平日让你多看书,你总是贪玩。”
杨璎珞微微吐了下舌头:“我又不去考文状元,读那么多文章干吗!”
刘娥无奈地摇头,引得众妃失笑,气氛甚是融洽。
文伽凌道:“这‘酥油’和茶,皆是我王兄托使臣专程送来的,王兄听闻皇后娘娘擅点茶,特意叮嘱,让臣妾定要调一盏酥油茶,献于皇后娘娘,以示蕃域对娘娘的敬意,”微顿了顿,语气微重却又似随意地,“还有感谢。”
刘娥亦看似随意地:“你王兄有心了。”
刘娥明白文伽凌口中他王兄的谢意,是对大宋虽与党项议和,却并未出兵帮党项对付蕃域一事。此前党项使臣入京求和,文伽凌便怕会发生那般的事,她本欲找机会向赵恒陈情。不过虽说是异域女子,她自小也是在王族长大,对于当初自己忽然失宠之事,她隐隐约约能猜到其中的关节,只是她骨子里的野性和骄傲,不允许她去向赵恒乞求垂怜,更何况她也看清了,后宫佳丽三千,果然抵不过一个刘娥!
文伽凌认命又不认命,认的是自己已入中原皇族,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纵马驰骋草原,那般无拘无束的日子了,可她不想像深宫里那些失宠,亦或是从未得到圣宠的女人一样,成日活在抱怨、惶恐当中,最后成了怨妇,成了无人在意的可怜人!她不认那般的命运!你若无心我便休,这是她来中原后,学到的一句诗,赵恒对她既然只是一时的兴趣,对她既然无心,更甚至在她产女后,冷落于她,她自有骨子里的傲气,绝不会死皮赖脸地赖在赵恒身边,给彼此添堵,更不屑与其余在她眼中同样可怜的嫔妃去争宠。是以,文贵仪倒是真正活出了深宫里的独善其身,亦是独树一帜,她不献媚不争宠,只在乎自己的女儿寿康公主,除了在必要出席的场合见见赵恒,倒与官家形同陌路般,可也的确活得自在,又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呢!
正因文伽凌的透彻,更因她深谙皇族里勾心斗角,于是,她放弃了直接去找赵恒,她也知晓中原皇族有一句后宫不得干政,然敏锐聪慧的她观察下来,这句话似乎并不符合他们的官家对皇后,当然,她不会直接求皇后帮她说情,她只是很坦诚地向刘娥表明了心思,希冀刘娥能安排她见赵恒。
不得不言,此一诏甚是高明,为刘娥回避了所谓的干政,可若是刘娥应允安排,那赵恒便会以为至少刘娥是帮着文伽凌的,对她的陈情,恩不恩准,都会有几分考量到刘娥。而刘娥也是在那时,才惊觉眼前她有意无意忽略的外族嫔妃,是怎生地心思机巧,可她的坦荡和洒脱,又让刘娥生出了几分敬意,她倒不在乎被所谓的“利用”,安排了文伽凌见赵恒,当然,其中也多少有一些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前事之弥补。
实际上,大宋不管是对党项,还是蕃域,采取的皆是“以夷制夷”,即便文伽凌不陈情,前朝臣工与官家议定的,也是不出兵,两不相帮。对于此一点,刘娥也是明确告知了文伽凌,但文伽凌和蕃域,显然还是承了她的情,素来不与任何嫔妃多相交的文伽凌,才有了今日这一番献茶之举动。
这时,文伽凌将茶水和酥油的混合物以网过滤,注入茶壶,调制好了酥油茶,先斟了一盏,呈给刘娥。
“皇后娘娘,您点茶技艺天下一绝,且品一品臣妾这盏酥油茶如何?”
刘娥微微勾唇,接过茶盏,缓缓品了一口。
“闻之,浓香扑鼻,品之,既有茶的清香,又有牛奶的醇厚,与中原之茶相较,多了咸甜之味,别有一番回味绵长,委实不错!”
文伽凌面上一喜:“多谢娘娘称赞。”
杨璎珞见状,忙道:“贵仪娘娘,我也要品上一盏。”
文伽凌道:“美人娘娘稍候。”
说着,文伽凌提起茶壶,又斟了多盏,分给众妃。
杨璎珞急不可待地喝了一口,眉毛瞬间纠结到一处,想吐又不好意思,只得难受地强行咽下。其余众妃也是,有的根本喝不了,有的也是强装镇定,反倒是刘娥旁边的李婉儿,细细地,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杨璎珞忍不住地:“姐姐,你方才所言……,”尴尬的看了眼文伽凌,还是道,“是真心话吗?!”
刘娥无奈地一笑:“你喝不惯也不出奇,到底是与我们中原的茶有些差异。”
文伽凌也不以为杵,也道:“是啊,很多的中原人第一次喝酥油茶,都受不了其中的咸腥味呢。”
杨璎珞再也不敢碰地将油酥茶搁到了一旁,拿起案上水果吃着,转眼见李婉儿几乎将一盏都喝完了,不由咋舌:“婉儿姐姐,你不觉得有异……有咸腥味儿吗?!”
李婉儿道:“还好啊,便如姐姐所言,香醇馥郁,我还挺喜欢这味道。”
杨璎珞嘴角一抽:“你和姐姐口味都很特别啊!”
李婉儿一笑:“或许是因我和姐姐都怀了孩儿,口味变了吧。”
刘娥闻言,神色几不可见的滞了下。
杨璎珞当即敏锐地察觉到了,扫了眼刘娥那假装的孕腹,忙打了个哈哈:“其实都是茶嘛,喝着喝着便习惯了,我忽而觉得,味道确实也还行呢。”
说着,杨璎珞又故意端起茶盏去喝,引得众妃再次失笑。
刘娥也跟着笑了,知晓杨璎珞是故意逗她,然目光无意扫过李婉儿高耸的腹部,到底还是难掩几分失落。
“哟,好生热闹呢!”
蓦地,阁外响起潘玉姝的声音,旋即人便入了阁,她面上的熟络和温和的笑意,倒是让不少了解她脾性的嫔妃,侧目。
潘玉姝谦恭地朝刘娥施了一礼:“臣妾来迟,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刘娥道:“无碍,坐吧。”
潘玉姝自刘娥那次去奉华殿,算是彻底放下任何面具,与刘娥对峙一场,然,不知晓是惧刘娥将她的诅咒之言,告知赵恒,还是真怕了刘娥那句“绝不放过”,自那以后,她对刘娥的态度大有转变,几乎可称得上是恭敬,前两次去会宁殿拜见探视刘娥,也是谨守分寸。当然,刘娥对她的心思,不愿猜,更不想猜,当日的诅咒,已让刘娥看透了她的心性,可只要她不做过分,刘娥也没打算真将她如何。
“来迟了,自当受罚!”潘玉姝却未依言落座,而是这般道了句,扫了眼案上的茶具,“此时没酒,臣妾便借花献佛,借文贵仪一盏茶,向皇后娘娘赔罪。”
刘娥淡淡地看着潘玉姝:“不必了……”
潘玉姝执意地:“皇后娘娘宽仁,臣妾可不能理所当然,不懂事,坏了规矩!”随即直接朝文伽凌道,“文贵仪,你做的蕃域茶,是这壶吗?”
文伽凌看了眼上座神色清淡的刘娥,微点头。
潘玉姝道了声谢,伸手取了杯盏,斟了一盏酥油茶,奉给刘娥:“皇后娘娘,请。”
刘娥扫了眼潘玉姝手中的茶盏,却没动。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潘玉姝有些尴尬地:“皇后娘娘难道是要罚臣妾别的,臣妾确实是因有事,才晚到了……”忽而口中话一顿,神色微变,“皇后娘娘不会是觉得这茶不妥吧,这,可是文贵仪调制的……”
文伽凌闻言,脸色也变了。
在座诸嫔妃的神色皆微妙起来。
刘娥却适时地接过了茶盏:“潘充媛多心了,本位只是觉得,无罪可赔,既然你好意奉茶,本位自也不便推迟。”
说罢,刘娥径直喝下了盏中物。
倒是让其余人猝不及防,尤其是杨璎珞,她直觉地皱眉,已是阻止不及,不过想来众目睽睽之下,潘玉姝也动不了心思,何况酥油茶确实是文贵仪所调,方才诸人也都饮过了,这般一想,杨璎珞方稍稍放下心来。
“官家驾到!”
便在此时,阁外一声宣驾声。
赵恒心情颇好地大步行了进来。
刘娥立刻起身,率着众妃拜倒,起身之际神色微微滞了下。
“臣妾参见官家!”
赵恒忙伸手扶起了刘娥:“都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谢官家!”
刘娥面色如常,却就着赵恒扶她的手,飞快地在赵恒的掌心写了一个“走”字。
赵恒神色几不可见地顿了下,略带疑惑地看向刘娥。
刘娥依旧保持着脸上的浅浅笑意,只是那眼中多了一丝哀求,握着赵恒的手微微用力。
赵恒不动声色地:“皇后,朕有事与你相商,随朕走一趟吧。”
“是,官家。”刘娥应道。
赵恒继而携着刘娥,转身出了阁。
跟着赵恒前来的张景宗等内侍,皆愣了下,忙跟上。
阁内被丢下的一众嫔妃更是莫名其妙,这官家进阁,到再离开,不过须臾,是作甚?!
“官家才刚来,怎生又走了?!”便是连向来不争不抢的文伽凌都奇怪了。
李婉儿望着阁外那九曲长廊,两人快消息的背影,眼底几不可见地划过一抹惆怅:“可能官家只是来寻姐姐的吧。”
杨璎珞一脸认同地连连点头。
潘玉姝却微微蹙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