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座的潘玉姝牵了寿安,上前向赵恒祝酒。
“官家,臣妾与寿安恭祝官家龙体安康,我大宋国运昌隆。”
赵恒神色恹恹,端起酒杯,应付地举了下,倒是朝寿安招手:“寿安过来父皇这。”
寿安上前,扑进赵恒的怀里,甜甜地叫了声:“父皇。”
“诶!”赵恒应了声,神色逐渐柔和了几分,将案上的糕点拿给寿安。
寿安乖巧地:“多谢父皇!”
赵恒赞许地摸了摸寿安的小脸,看向潘玉姝的神色都好上了许多:“玉姝把寿安教得很好。”
潘玉姝道:“谢官家夸奖!此乃臣妾分内之事。”微顿了顿,“官家,今夜为何没见皇后娘娘前来?”
席间立时一静。
不少人有意无意地凝神关注起来,潘充媛倒是问出了诸人心中所惑。
不过,显然,官家没多少心思应付。
“你问她作甚?”赵恒不咸不淡地道。
潘玉姝道:“前些日子,臣妾被禁足,幸好有皇后娘娘为臣妾求情,皇后娘娘有孕在身,臣妾平日里也不便相扰,本想借着今晚夜宴,敬皇后娘娘一盏酒,一则感谢她的宽厚,二则更是为之前害得皇后娘娘受伤而致歉。”
赵恒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潘玉姝,也不知对她所言信了几分,语调依旧平平地:“玉姝有心了。”
说罢,赵恒也不再理会立着潘玉姝,自顾地逗着怀中的寿安。
潘玉姝很是没面子,于那宽大的袖袍下,十指丹蔻陷入了掌心,面色却尽量维持着笑意,退了下去,对上下方潘良鄙视的神色,更是羞恼。
“父皇也吃!”寿安窝在赵恒怀里,将手中的糕点喂到赵恒嘴边。
赵恒尝了一小块,挑了下眉,想也没想便道:“嗯,酸甜可口,景宗,给皇后送一碟酸枣糕去。”
张景宗连忙应下,快速退了下去。
赵恒这才反应过来甚,顿时有点讪讪,很是希冀旁人皆未注意到。
李婉儿却柔柔地笑了:“姐姐近日口味变得偏喜酸,“边言,便拿起面前的枣糕尝了一口,“这酸枣糕想来姐姐定会喜欢吃。”
“咳!”赵恒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李婉儿又道:“官家这般惦着姐姐,姐姐也总是记得官家的一切喜好呢,前几日还特意叮嘱御医,官家受不了药里地龙的膳腥味,让把地龙换成其他具有同样功效的药材。”
赵恒微怔了怔,嘀咕:“朕便觉得,这两日的药没那么难以下咽了呢,原来是皇后……”
赵恒心情明显地开怀了。
这时,殿上舞曲暂罢。
苏义简起身,禀道:“官家,辽朝、蕃域,”微顿了顿,“党项,等邻边诸国均遣了使臣来贺。”
赵恒淡淡地瞥了眼苏义简,吐出一个字:“宣。”
内侍一声高呼:“党项使臣觐见。”
党项使臣领着两名侍从上殿觐见:“党项使臣刘仁勖,参见大宋皇帝陛下,恭祝官家圣躬万福。”
赵恒道:“使臣免礼。”
“谢官家!”党项使臣随即站了起来,取出一封文书呈上,“官家,此乃我主亲书的归附誓表,还请官家御览。”
内侍将文书呈给赵恒。
赵恒接过,不动声色地翻看。
下方的王钦若和苏义简不由对视了一眼,皆颇有点惴惴不安,虽此前在垂拱殿,刘娥负气离开后,赵恒便没再提要将党项使臣即刻逐出京城,可要是此刻官家再动怒,和议便真的没得谈了。党项素来反复,与之交恶倒也没甚,然此次他们的使臣是带着归附誓表而来,若大宋态度过于强硬,甚至驱逐了其使臣,此后大宋在与周边邻邦的外交之上必会受影响。
这时,党项使臣又道:“此外,使臣还特奉我主之命,进贡马五百匹,橐驼三百头,牛羊各六百头,以聊表我党项归附大宋之诚意。”
赵恒阅完文书,没甚表情地合上,不紧不慢地:“你主的诚意,朕已深有感知。”
党项使臣见赵恒没再继续言下去,忍不住再道:“关于和议之事,使臣与贵国的王大人,以及苏大人,已初步达成了几项和议,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王钦若和苏义简当即心更是提了起来,忐忑地看向赵恒,担忧他们的官家会当场驳斥,没曾想赵恒眯着眼沉沉地瞅了党向使者片刻,依旧是语气淡淡开了口。
“今夜除夕,宴饮大庆,不谈朝事,使臣且请入座,共饮同欢。”
党项使臣微皱眉:“官家……”
“刘将军,”王钦若忙站了起来,“官家之意是,此事可容后再议。”
党项使臣询问地看向赵恒。
赵恒冷冷地觑了眼满脸殷切的王钦若,到底地微微颔首。
苏义简也忙立起来招呼:“将军请上座。”
赵恒凉凉地瞪了瞪苏义简和王钦若。
党项使臣于是向赵恒施了一礼,入座。
王钦若和苏义简均暗自松了口气。
殿门处的内侍再次高呼。
“辽朝使臣觐见。”
———
会宁殿,暖阁。
刘娥倚靠在凤榻上,神色微清冷,那眉眼间还是倦色浓浓。她回殿之后,杨璎珞见她脸色不好,当即传了董御医来。
董御医仔细做了一番检查后,道:“娘娘只是一时郁结,动了胎气,好在并无大碍,多加休息即可。臣会再开一些滋补安胎的药。”
刘娥声音微慵懒:“有劳董御医了。本位现在已不怎生难受了,安胎药可明日再着御药房送来,今夜除夕,御医也早些回府与家人欢度吧。”
董御医应下,谢了恩,便收拾了药箱离开。
杨璎珞领着几名宫婢,提着食盒进了来。
杨璎珞轻快地唤了声:“姐姐。”
刘娥难掩讶然地:“不是让你去集英殿参加宴会吗,怎生又回来了?!”
“姐姐不愿去,我自是要来陪姐姐的!姐姐瞧瞧,我带来了甚来”杨璎珞边言,边逐一打开食盒,将其中吃食一碟碟取出,“花炊鹌子,三脆羹,橙酿蟹,鸳鸯炸肚,五珍烩,肉瓜齑,酒醋肉,姜丝梅,砌香樱桃,拣蜂儿,莲子肉……”
片刻,精致的吃食摆满了案几。
杨璎珞得意地:“官家在前面开大宴,咱们便在此处开小宴。这些吃食可皆是我亲……亲自监督御厨们做的,姐姐定要赏脸,每一样都得尝尝啊。”
刘娥本沉郁低落的心情,因杨璎珞这般的暖心举动,好了不少,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璎珞费心了。”
杨璎珞故意板起脸:“姐姐可不许与我见外,我已差人去请了我娘来,咱们三人一同开开心心地除夕守岁,官家知晓了,都得羡慕呢!
提及赵恒,刘娥的笑容微滞了滞。
是啊,又到一岁除夕,还记得前两年的除夕夜,赵恒不管多忙,都会千里迢迢去皇陵陪她守岁,除了去岁郭皇后去世,赵恒耽误没去。今岁是她入宫后第一个除夕夜,她原本也想在满座热闹中陪着他,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儿,也算三个人,一家人第一次共同守岁。思及此处,刘娥忽而有些后悔了,近来天寒地冻,赵恒头疼发作得厉害,脾气自是不太好,她也不该便那边失去耐心,拂袖而去。
杨璎珞见刘娥半晌没说话,还以为提及赵恒,刘娥还在为垂拱殿之事生气,于是忙微转了话锋:“我娘怎生还没到,姐姐,我去瞧瞧。”
便在此时,外面有“砰砰”爆炸声传来。
杨璎珞忙奔到窗边,推开窗子一瞧,惊喜不已地:“姐姐,是烟火,集英殿那边在放烟火呢!”
漆黑的夜空,一簇簇绚烂夺目的焰火绽放,盛大而华丽,那火花璀璨,如玉树琼花,霎时好看!落在刘娥清亮的眸子里,是流光溢彩,这一刻,她无比地想念赵恒,火树银花,人间璀璨,当你我共赏!
忆秦奉了一壶酒进来,道:“美人娘娘,依您的吩咐,枣集酒取来了。”
杨璎珞先一步兴奋地接过:“枣集酒?!官家的最爱呢,也只有在姐姐这处才能随时喝到了!”
说着,杨璎珞忙去取杯盏,斟酒。
刘娥无奈地微微摇头,道:“忆秦,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要去看烟火,便去吧。”集英殿那边待会要放烟花,你们想看便去看吧。
杨璎珞斟了两盏酒,端到窗边给刘娥递上一盏:“姐姐,美酒共良夜!”微顿了顿,调皮地眨了下眼,“臣妾对着这漫天瑰丽烟火,敬皇后娘娘,愿娘娘喜乐长安!臣妾先干为敬!”
杨璎珞豪爽地一饮而尽,垂眼,却见刘娥望着玉盏中琼浆,有几分恍惚。
“姐姐?”杨璎珞不由疑惑,旋即反应过来甚,“哦对,你是不能饮酒,是不是?!”
刘娥回过神来,扬眉一笑:“喝一点不碍事。”说着,饮下了大半盏,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想见那人的念头占了上风,“璎珞,去把我的大氅取来,我们去看看。”
杨璎珞愣了下:“去看看?看甚……”瞅着刘娥的表情,须臾间顿悟了,欢喜不已地,“姐姐要去集英殿是吗?去见官家,太好了!我这便去取!”
刘娥被她一语点破心思,本还有些难为情,见她蹦蹦跳跳的激动模样,不由失笑。
猝然,毫无征兆地,刘娥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
“啪!”她手中的玉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姐姐!”杨璎珞一惊回头,只见刘娥捂着隆起的腹部,面色痛苦地俯了下去,她顿时脸色大变,忙奔回来扶住,“你,你怎生了?”
“我……”刘娥方一开口,疼得脸色已煞白,“我肚子……”
杨璎惊慌地:“你肚子怎生了?疼,疼是吗?!怎会!怎会啊,方才不还好好的……”
刘娥额角冷汗涔涔,一摸裙底,竟然是一手血渍。
“姐……”杨璎珞当场吓傻了。
“去!”刘娥拼力地忍着巨大的疼痛,抓紧杨璎珞的手,“去把董御医唤回来!快!”
“哦!好好!”杨璎珞连连应道,转身便要往外跑,又不放心刘娥,“那姐姐你……”
刘娥催促道:“去啊!”
“是是!”杨璎珞朝殿门奔去。
———
那琉璃宫灯千盏,照得御苑如同白昼。
赵恒一身冷肃,疾步穿过那蜿蜒石径。
张景宗敛眉屏息地紧跟在侧,神色间是难掩的慌张。
周遭没有一人,内侍宫婢们,皆去了集英殿那边看烟火,他们身后的夜空,火花依旧缤纷万千,近处的宫灯华丽,过于地明亮,却衬得赵恒面上神色尤为地阴冷,本就是天寒地冻的隆冬,似那阴寒之气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何时发生的事?”赵恒开口,声音如淬了冰渣。
张景宗不自觉地心一紧:“约,约莫有一刻钟了,奴婢送酸枣糕过去,正撞上美人娘娘慌慌张张地去追董御医,道,道是皇后娘娘腹痛,奴婢便代为去将人追了回去。”
“御医如何讲?”
“奴婢不知,情……况似,似乎不太好……王夫人也到了,都在会宁殿那边,奴婢不敢耽搁,便来请了官家。”
赵恒眉眼一片犀利,负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脚下步子更急。
张景宗小跑着才能跟上,不知为何,他的心砰砰跳得异样激烈,忽而面上一凉,他抬头望去,有无数细碎的银屑掉落,竟是……下雪了。
———
会宁殿,寝房。
那被寒风吹开了一条缝隙的菱窗外,雪花沸沸扬扬,衬着天幕下熠熠生辉的火树银花,如同一场盛大的喧嚣,进行得正酣。
床榻两侧那幔帐高悬,刘娥躺在锦衾里,已疼得额角冷汗淋漓,脸色青白,无一丝血色,她身下的垫絮隐隐有血洇出。
董御医正在为她施针。
奶娘王氏于盆里拧干了布巾,为刘娥轻轻地擦拭着汗水,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切切地抚慰:“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小皇子承天之佑!都会平安无虞的!”
杨璎珞眼眶通红,无措地立在床角,双手合十,向天祈祷。
“皇后!”
赵恒焦灼忧急的声音乍然响起,人已经疾步而入了内,奔至床榻边,奶娘王氏连忙让出了位置。
赵恒握住了刘娥的手,又怕弄疼她,只敢珍之重之地捧着,声音都在发颤:“莺儿!”
“三,三哥……”刘娥却拼力地抓紧了赵恒的手,语调断断续续,嘶哑得厉害,显然已是痛极。
“皇后如何?!”赵恒心疼至极,疾言厉色地冲董御医吼道。
董御医擦了擦额边的冷汗:“臣,臣尽力……”
赵恒厉声打断:“不是尽力!是一定!定要保皇后无恙!”
董御医诚惶诚恐地:“是!是!官家!”
“三哥!”刘娥更紧地钻攥住了赵恒的手,“无,无论如何,保,保住我们的孩儿!
说罢,刘娥便再难支撑,晕了过去。
“莺儿!”
赵恒目眦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