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晴仪，当朝皇后郭清漪的贴身宫婢，小心翼翼地扶着瞧去极为孱弱的郭皇后，在石屋唯一可坐的床榻边坐下。
杨璎珞和刘娥立于一侧，两人的脸上俱有着明显的诧异，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戒备，尤其是杨璎珞。她暗暗扯了扯刘娥的衣袖，忐忑地以眼神询问，眼前的贵人怎会忽然出现？！为何而来？
刘娥安抚地看了眼杨璎珞，见郭清漪方坐下，便止不住咳嗽，忙上前拎起案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晴仪接过去，一点一点地喂郭清漪喝下。刘娥又将枕头和被褥拖过来，安置在了郭清漪身侧和身后，以便她靠着。
郭清漪眼底眉梢有难掩的哀思，她虚弱地冲刘娥一笑：“多谢。”
刘娥忽而有点不自在，勉强回了一个浅笑。
郭清漪喝了半杯水，便冲晴仪摇了摇头，道：“你去外面等着。”
晴仪应了声，将杯子放回了案几，行了个礼，便出去了。
郭清漪旋即淡淡地看了眼杨璎珞。
“璎珞，厨房里还蒸着你爱吃的糕点呢，去把火看着。”刘娥道。
“姐姐……”
杨璎珞有些不情愿地复扯了下刘娥的衣袖，到底是在刘娥不容争辩的眼神中，也出去了。临出门前，她复回头看了看一坐一站的两人，一般的神色泰然，不露分毫，有平分秋色、棋逢对手之感，那点担心总算是生生压了下去，顺手给关上了门，将满院沉默矗立的侍卫隔绝了在外。
郭清漪看了看那关上的房门：“杨美人，与你倒是亲近。”
刘娥见郭清漪道此言，神色平淡，那语气也随意，似就仅是陈述，无任何深意，于是也尽量寻常地道：“璎珞和我相处多年，早便如我的亲妹妹般。”
郭清漪目光浅浅，笑了下，未再多言甚，环顾了一圈石屋，不自觉地流露出许许讶然的神色来，方才进门只觉得屋子里陈设简单，倒是没怎生注意到，除了床榻和衣橱，对面靠墙置着俩大木柜，里面竟是摆满了书籍。
“你看的？”郭清漪脱口问道。
刘娥道：“闲来打发时间而已，”顿了顿，实在有点不想与郭清漪这般看似闲话家常地拉扯，两人从来也不是能真正心平气和叙话的干系，故而开门见山道，“不知皇后娘娘，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郭清漪收回打量屋子的目光，望向刘娥，那眸子里似平静无波，又深邃难测，研判地凝视着刘娥，半晌，方缓缓地径直道：“本位没有多少时日了。”
刘娥反应了一瞬，难以置信：“皇后娘娘……”
“咳咳咳！”郭清漪忽而又是一阵咳嗽。
刘娥忙趋近两步，端过案几上的杯子，一触手，感觉凉了，提过茶壶，摸了摸，感觉也没多热：“我去换壶热水来……”
“别！”郭清漪抬手按住了刘娥的手腕，断断续续道：“别忙活了，本位，早便，咳咳咳，便习惯了，咳几声，便没事了……”
刘娥蹙紧了眉尖，见郭清漪坚持，只得将杯子的水顺手泼去了角落，再自茶壶里倒了些温水给她。
郭清漪就着刘娥的手，又喝了几口水，咳嗽渐止：“近几日天气过冷，这咳嗽发作得是愈发频繁了，也是恼人，”见刘娥始终立着，便道，“你坐吧，本位是客人，哪有让主人一直立着的道理。”
刘娥沉默一瞬，倒也不推辞，在郭清漪身边坐了下去，她唇角动了下，欲言又止。
“你是想问本位患了何病？何以会油尽灯枯至此吧？！”
“如若娘娘愿意相告……”
郭清漪自嘲地牵了下嘴角：“御医言，本位是忧思成疾，加之，早年间生了麟儿，未及时好生调养身子，本就落下了病根，如今郁结难舒，愁苦难消，内外病症一起发作，病来如山倒，已是药石罔效。”
“娘娘！”刘娥一时心口堵塞得厉害。
郭清漪看着刘娥：“看来，你是知晓本位的祐儿……”那神色间止不住涌上明显的悲恸，声音也暗哑了下去。
“娘娘节哀！”刘娥轻声道。
“节哀？！”郭清漪唇边一抹苦涩，似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当年的麟儿，如今的祐儿，还有，你那留在了战场上的吉儿……”倏地抬眼盯着刘娥，那眸光异样地黑亮，“刘娥，你说，是否真是你我命中注定无子？！”
刘娥瞳孔猛得一缩，几乎是震在了当场。
郭清漪却像没察觉般，沉沉地续道：“还是，官家注定子嗣稀薄。”
“娘娘！”刘娥情不自禁地冷然唤了声，她心口猛跳，不知为何，郭清漪言她注定无子，她震骇惊惧，然言赵恒子嗣稀薄，她却是心头一阵抽痛，还有，止不住的愤怒。
郭清漪看着刘娥激愤又心疼的复杂神色，目光倒是缓缓归于了平静，再开口是情绪难辨：“听闻三年前，吉儿……出事，你与官家闹了别扭，甚至后宫还传出，你来守皇陵就是因与官家生疏了，”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不得不说，真是一群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啊！你都容不得听他一句不是啊！”
刘娥蹙了蹙眉：“娘娘，我与官家如何，与我听不听得你方才所言，是两回事！且这可不是甚‘不是’，”微顿了顿，到底只是淡淡道，“娘娘慎言。”
郭清漪也不以为杵，便只静静地看着刘娥：“官家的子嗣问题，到底是不是问题，待你来日回宫了，自会知晓，当然，这也是以后你要替他操心的问题，本位是没那般多的时日去管了。”
刘娥更紧地蹙了下眉。
郭清漪接口道：“本位言这些，不是嫉妒，只是，刘娥啊，”微顿了顿，语气淡淡的倒没多大变化，“本位对你，的确曾是嫉恨，”目光缓缓自刘娥面上移开，似望向虚空中的一点，“我碧玉年华，便嫁给了官家，那时官家还是韩王，成年的三个皇子里，他最俊，最温柔，君子如玉啊，如琢如磨！其实在那之前的一次宫宴上，我隔着屏风，瞧见过他，早便心生爱慕，后来先帝赐婚，我简直，简直是欣喜若狂！然，作为高门士族的女儿，自小便被培养出了，所谓沉稳，所谓端庄的性子，尽管我心中欢喜异常，不过旁人约莫是瞧不出的，我不在乎旁人，还希冀在他们的眼中，我永远是那个高贵优雅、进退得宜的郭家大小姐，三皇子妃，可我不希冀我的丈夫，我爱的人，也那般看我！我还没来及对他剖白我的心意，对他倾诉我的女儿家心事，他却在我们拜堂后，告知我，他会敬我，重我，护我，却独独没有，没有爱我！甚至连怜惜都没说有！”言到此处，那眸光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伤痛和遗憾，“也是我那时太小，太年轻，女儿家面皮薄，他既那般言了，我有满腔的话，都道不出来了了，想着日子长了，他自会察觉我的心意，他也会发现我的好吧，”深叹一口气，“水纹珍簟思悠悠，千年佳期一夕休！到底是我自大了呀！是我高估自己，这个皇子妃在他心中的地位，他，他其实很好，对我很好，甚至是温柔的，也体贴，可你知晓吗，有时候，无心的温柔，是穿心的利剑啊！他做到了成亲时对我的所有承诺，敬我，重我，护我，整个王府以我为尊，更庇护了我的家族，然他没承诺的，也没多给一分，我们到底……只是做了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元侃！”郭清漪顿了顿，轻轻喃呢出赵恒当年的名字，微微阖眼，两行清泪滑落，“他是这世间，最温柔之人，亦是最薄情之人……其实，他真的很适合做帝王呢。”
刘娥看着郭清漪似执着又似释然的模样，心绪复杂难当。
一时，两人谁也未再言。
屋子里安静如许，时间悄然流逝，许是过了须臾，又许是过了好半晌，那临床榻的纱窗外日头偏了些，一缕明光自窗隙漏了进来，洒在郭清漪的身上，映得她本就无血色的面容，更是透明苍白。
良久，郭清漪的眉尖轻动了下，似自某种深沉的回忆中拉回了思绪，兀自一声叹息，多少恩怨情恨尽皆悄然隐了，散了。
“你不是问我为何而来吗？我是来求你，救家父，救我的家族。”郭清漪暗哑地复缓缓开了口。
刘娥一愣，几疑听错地看向郭清漪。
“你没听错，”郭清漪苦笑了下，微顿了顿，径直道，“半月之前，你遭到了刺杀，后来据说是苏义简苏大人，抓到了唯一的刺客活口，一番审讯，刺客招了，幕后主使之人……是，家父。”
三言两语，道完了一桩刺杀案，一桩由当朝皇后之父主使，刺杀当今官家夫人的，足以引起轩然大波的大案。
刘娥有一瞬的惊讶，对于刺杀的主谋乃郭太师，她有意外，却也是预料之中，是以她更多的讶然是郭清漪如此坦然相告。
“观你的神色，没有多少意外，”郭清漪道。
刘娥坦然道：“此时杀我，不过是与三年前一样，阻我进宫，谁有理由，不外乎那几人，”微顿了顿，难掩几分讽刺地，“我的存在便那般碍眼吗？！”
“你一直未跨过那道宫门，是时机未到，该经历的苦难，还未经历完。”
刘娥自嘲地牵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郭清漪神色微微顿了下，许意识到这般的话，对于刘娥难免是几许残忍，然她亦是自嘲地挑了下唇峰：“官家需要你，他，他离不开你……是我一直不愿面对！而今……”沉痛地闭了闭眼，“家父已被软禁在了府中，三日之中，郭家嫡系与旁支里，已有十一人被寻了各种由头，罢黜了。朝中是议论纷纷，不明白官家为何突然发难于郭家，都在揣测是否因二皇子殁了，官家迁怒，”神色间的嘲弄更甚，“刺杀案，官家压着，未翻到明面上，然，他也绝不会放过郭家，三年前宣德门前的火，都积压着呢！他这般做，是要护着你，要替你出气，还不让你被人诟病，专宠于官家，”微微摇头，“他也真是，真是为了你，煞费苦心。”
刘娥听得，难免心中一阵情绪翻涌，然面上还是神色未露半分：“娘娘，你是否言过其实了！官家他，不至于对郭家，”斟酌了下用词，“做得太过分，毕竟娘娘也说了，官家从来敬你，重你，对娘娘的家族，不至于！”
“不至于？！若我的皇儿还在，或许吧，”郭清漪苦涩地长叹一声，“可若是你与我相较，即便我已是将死之人，官家更怕的，是你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娘娘……”
“你听我道完，”郭清漪抬手打断，“我没有夸大其词，这是事实，是我从来不愿去深想，不愿去面对的事实！你说得也没错，他不至于对我郭家赶尽杀绝，这或许便是给我的最后体面，然，一旦我死了，郭家该便是从此没落了，”越说，倒是越平静了，“前两日，官家已对我有所暗示，要家父自请辞官。”
刘娥心中震荡更甚，赵恒向着她，她能料之一二，然竟是维护到了此般地步，她始料不及，更是猝不及防地被击中了心房，尤其是经他人之口道出！可看着眼前女子，哀伤到了近乎漠然的神情，她是一阵复杂难言，觉得自己言甚，都不合适！若宽慰，显得虚伪，若否认，显得矫情。
“此次，我来寻你，便是以出宫探望家父为由，”郭清漪倒没有一定要等刘娥一个态度，已续道，“作为郭家的女儿，自有一个氏族之女应担的责任，本位当年嫁给三皇子，后来入主中宫，学着料理六宫事宜，自是因本位爱着那个男人，也因本位要保我郭氏一族长盛不衰，荣耀不减，至少这份尊荣不能断在本位的手中！”
语气铿锵，那眉间有凛然的风华隐隐，这一刻的郭清漪，凌冽、果决，一朝之后的魄力尽显。
“是以，刘娥，本位今日前来，是求你，亦是，与你做一个交易。”
刘娥瞳孔几不可见地缩了下，沉静地望着势在必得的郭清漪：“交易？！皇后娘娘便肯定，你所求，刘娥能换得起？！”
“你换得起。”
郭清漪眸色黑亮而深邃地凝视着刘娥，语气是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