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殿,外殿。
时至隆冬,刘娥与赵恒正于火炉旁对弈,李婉儿在侧围看。此时的刘娥和李婉儿已怀孕三月有余,腹部均微微隆起。
刘娥一子落下,赵恒拧眉苦思。
李婉儿看得很是认真,赵恒见状,兴致颇好地一挑眉。
“宸妃帮朕落一子。”
李婉儿一窘:“官家,臣妾可不懂棋道。”
赵恒很是大度地般:“没事,且按你的心意,随意下。”
说着,赵恒还略带挑衅地看了看刘娥。
刘娥微微无奈地横了赵恒一眼。
李婉儿执起一子,忖度一番,小心翼翼地落下。
刘娥当即勾唇。
赵恒扶额,忙道:“此子不算!”
刘娥按住赵恒伸出的手:“君无戏言!”
李婉儿尴尬:“官家,臣妾是不是下错了?”
赵恒叹了口气:“能将一片大好河山拱手相让,宸妃这棋技也着实是神乎其技了!”
李婉儿顿时羞红了脸。
刘娥道:“别把官家的话当真,他本已落了下风。”
赵恒佯怒:“皇后!”
刘娥与李婉儿相视一笑。
赵恒轻咳一声:“再来一局。”
刘娥道:“此局还未完,官家这是要投子认输?!”
赵恒一噎,颇有几分懊恼地瞪着还他以挑衅眼神的刘娥,两人隐隐对峙,然对视须臾,倒是悄然变了味,端端生出了几分旖旎。
李婉儿在侧看着,自是生出了一种多余之感,她有些许的尴尬,亦有止不住的微酸,然,确确实实没有嫉妒、怨恨。虽她与刘娥同时有孕,有不少嫔妃,甚至一些前朝臣工,或别有心思,或等着看热闹,不过她此前与文伽凌说的那番话,确也是出自真心,她与刘娥相识多年,刘娥如何待她,她自是最清楚不过,当年战场生死刀剑前,刘娥能毫不犹豫地护着她,便是眼前的身份地位,还有她腹中的孩儿,也是刘娥为她争取来的。而也是这个孩儿,她知晓,多多少少伤了刘娥的心,尽管刘娥从未表露过任何,如今因她有孕,还时常有意无意地叮嘱赵恒多关心于她,甚至总是在与赵恒闲暇游乐时,带着她,便如眼前这般,她也知晓,赵恒对她的每一份好,不过是因不想刘娥为难,可即便如此,现下的她也是幸福、满足,毕竟她的这些欢愉,的的确确是刘娥给的,也是赵恒给的。若没有遇上刘娥,没有这段姐妹情,她清楚出身卑贱、无力自保的自己,或许便如草芥一般,被人遗忘,此生来去,无人在意,悄无声息罢了,是以,她总是私心地想让眼前的日子慢一点,长一点,最好是长长久久,她没有显赫于人前的志向,她心思简单,只想便这般守着刘娥,守着赵恒。
李婉儿望了望眼神纠缠,眼中只有彼此的两人,飞快地抿去了唇边那点涩然,正欲识趣地悄然退下。
便在此时,张景宗疾步进来。
“官家,辽朝有急报到。”
赵恒回过神来,接过了呈上的急报。
刘娥垂了眸子,掩去神色间的赧然,伸手去收棋子,下一瞬却发现赵恒的脸色不对。
“官家,发生了何事?”刘娥不由开口问道。
赵恒复杂地:“萧太后,驾崩了。”
“驾……”
刘娥震惊,忙接过赵恒递来的急报,一阅之下,顿生悲伤。
———
萧绰崩殂之讯,传至前朝,众臣工对于大宋应采取何种应对措施,各持己见,是争论不休。
潘伯正并潘良出了列班,潘伯正铿锵道:“官家,萧绰去世之前,她的长姐萧胡辇佣兵谋反,萧绰大开杀戒,虽平定了内乱,然辽朝元气大伤,臣父子请战,趁此之际,发兵攻打辽朝,一举夺回燕云十六州。”
曹鉴立刻道:“官家,老臣以为韩国公之谏言不可取!夫兵者,不详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如今我大宋四境安稳,正是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力发展的大好之机,怎能去做那不顾念苍生的穷兵黩武之辈!”
潘伯正反驳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官家,能取时不取,若错过了此夺回疆土,建不世功业之机,不仅愧对我大宋的子民,也愧对赵氏皇族的列祖列宗啊!”
曹鉴针锋相对地:“韩国公想的皆是建功立业,战祸一旦挑起,陷入水火的便是我大宋子民,至那时,我君臣才无颜以对之。”
“够了!”赵恒忍无可忍地呵斥了两人的争辩,“二位卿家的主张,朕已知晓。其他臣工有何谏言?”
曹利用道:“官家,臣以为,外敌既已削弱,则应安抚国内,与邻国交好。”
王钦若亦道:“官家以仁德治天下,召天地之和气,辽朝国力的衰减,实乃上苍对陛下仁政,对我大宋的厚赐,让大宋子民可以继续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应珍之惜之。”
赵恒却看向了寇准:“平仲以为呢?”
寇准沉吟了下:“官家,自澶渊盟约后,我边境将士也得以休养了四五年,国库亦有所充盈,以臣之见,可与辽人一战,”微顿了顿,“燕云十六州,一直也是太宗想夺回来的。”
赵恒微皱眉,眸色深深,没立刻接话,顿了片刻,又看向丁谓。
赵恒问道:“若我朝与辽人开战,粮草可充足?”
丁谓道:“回官家,短期内没有问题,可若是持久作战,则有些捉襟见肘,毕竟这几年朝廷上下开支也不小。”
潘良接口道:“官家,臣愿立下军令状,两月之内,必夺回燕云十六州。”
潘伯正皱了下眉,欲言又止。
其余不少臣工则难掩几分不屑地侧目。
上座的赵恒都生生忍住了白他一眼的冲动。
这时,苏义简站了出来:“官家,臣有一顾虑。”
赵恒当即不愿再理会潘良,道:“义简但讲无妨。”
苏义简道:“与辽人开战,臣并无异议,只是须得师出有名,我朝和辽朝有澶渊盟约在,若是我朝率先破坏盟约,臣担忧我大宋君臣会在邻边国家落下一个背信弃义之名,此后与其他国家的邦交或会受到影响。”
是啊,得师出有名,无故寻衅开战易落下口实,于诸多方面不利。
赵恒斟酌道:“义简所虑也不无道理……”
“官家!”
潘伯正和曹鉴几乎同时又激动地开了口:“臣……/老臣……”
赵恒头疼地挥手阻止了:“此事容后再议,今日便到此为止。”
说罢,赵恒径直站起来离开了。
潘伯正和曹鉴还很不甘心地望着赵恒的背影。
赵恒倒真不是借故散了朝议,而是真的头疼发作,回了寝殿,便召了御医。刘娥闻讯,匆匆赶来,好在这次赵恒没有晕厥,不过疼得确实厉害,每次这种时候,赵恒的脾气便会变得格外暴躁,内侍宫婢吓得噤若寒蝉,跪了满殿。刘娥心疼又无奈,让所有人退了下去,她亲自伺候了赵恒服药,照顾其歇下。
为了以防夜里赵恒的病情反复,刘娥不顾忆秦委婉的劝阻,拖着已有点不便的身子,歇在了福宁殿。其实,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潜意识的原因,对于腹中这个来之不易,几乎可言是上天眷顾的孩儿,刘娥是格外地谨慎且紧张,还时有难以抑制的惴惴恐慌,她尽量按照御医的叮嘱,全力地保胎,养胎,然,自知晓有孕以来,她没有一个晚上能安睡彻夜,要么是很难入眠,要么便是被梦魇惊醒多次。当然,这些刘娥平日里都是极力地掩饰,甚至为了不被赵恒察觉,她经常有意无意地不让赵恒在会宁殿安寝,赵恒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和身子,倒也不勉强,是以至今除了贴身伺候的忆秦,倒是连赵恒和御医都被蒙在了鼓里。
这一夜,刘娥又在一阵梦魇中惊醒,身畔却没了人。
那宫灯氤氲,赵恒仅着了中衣,坐在不远处的榻上,他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烛火忽明忽暗,面前案上摆着一盘残局,那指尖捏着一颗棋子,半晌也未落子,他眉宇间浸染了苦闷之色,不知是在苦思棋局,还是在烦忧其他,只是整个人透着一股犹如实质的孤寂。
刘娥看得心倏地抽痛,她掀开锦衾,下了床榻,拿过一侧的外袍,轻步上前,披在了赵恒的肩头。
赵恒蓦地微惊了下,回首见是刘娥,顿生歉疚:“怎生起来了?朕吵着你了?”
刘娥微微摇摇头。
赵恒忙扶着刘娥于身侧坐下,又将外袍披在了刘娥身上。
刘娥伸手为赵恒轻轻地揉按着额角:“三哥可是头疼之症又发作了?”
“还好。”赵恒极力掩饰去神色间的不愉。
刘娥看了看他,倒是直接道:“那便是在为是否出兵辽朝而烦闷了?!”微顿了顿,“臣工们有何谏言?”
赵恒提及此,不由轻嗤了一声:“他们吵得欢得很,一个个能言善辩,打或不打,他们倒是皆占尽了理。”烦躁地皱了下眉头,“以莺儿之见呢?
刘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吟唱开:“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流落在外头……”
赵恒缓缓抬眼,目光深沉地看着刘娥。
“这首民谣从前臣妾也给三哥唱过……战乱,让多少新妇别郎君,多少白头送黑发,妻离子散,家毁人亡,当初澶渊之战,臣妾在北地见了太多这般的事!”刘娥语气更为悲伤地,“若无那兵燹之祸,我们的吉儿或许就不会……”
赵恒暗哑地:“莺儿!”
“许是臣妾又快做母亲了吧,”刘娥轻轻笑了下,“总会格外地心软,”说着,握着赵恒的手轻按上自己的腹部,“臣妾希冀我们的孩儿,大宋千千万万的孩儿,都能享有太平之世。”
赵恒看着手底微微隆起的腹部:“你不赞成出兵?!”
刘娥执起一边棋盒里的一粒白子,落于棋盘棋局一大片胶着之处,拂去四周其余棋子。
“一将功成万骨枯,皇图霸业赤血染就!最终苦的还是百姓啊!”
赵恒沉沉地:“然那燕云十六州本是我中原之地!”
刘娥道:“自后晋将燕云十六州献给辽朝,迄今已有六七十年,辽人苦心孤诣经营多年,很难一鼓作气将其收复,一旦开战,势必陷入胶着之态。官家,臣妾不是说不取,而是此时非最好之机,当谋定而后动,徐徐图之。”
赵恒皱紧了眉:“你言的这些朕自然知晓,只是……”
刘娥心疼地凝视着赵恒:“做枭雄易,做明君难,做一位有仁心仁政的明君更难!官家,帝王看的不是功劳簿,而是黎民千秋万安!”
赵恒眸色复杂难测。
———
第二日朝议,赵恒直接下旨,遣了大理寺卿曹利用和驸马都尉丁献容,为吊唁使节,前往辽朝吊丧,出兵辽朝一事就此搁置。而燕云十六州的政权再归汉族,则已是百年后了,此按下不表。
这时,西北的党项又有了新动向,竟是派遣使者入东京,欲与大宋议和。原来,党项袭击凉州,和蕃域开战,李德明,便是李继迁之长子,新的党项之主,他该是不希冀大宋插手他们与蕃域之争,方遣了和使。
一心伐辽不成的潘国公父子,立刻再次请旨出战,趁党项忙于对付蕃域,宋军可自侧面出击,给背信弃义的鼠辈一个教训,若有可能,干脆与蕃域共同直接灭了李德明。此议自是遭到了寇准、苏义简等臣工的极力反对,谁都能看出,潘家父子是因潘贵妃遭贬黜,急欲上战场立军功,以挽回圣宠。
当然,刚正不阿的寇相,道出的理由,是绝无半分有私,当年大宋以‘以夷制夷’之策,与潘罗支结盟,蕃域帮着斩杀了李继迁,如今同样地,‘以夷制夷’,得让党项牵制蕃域,若是大宋真与蕃域合兵灭了党项,那便是任由蕃域做大,给大宋留下隐患。
赵恒采纳了寇准的谏言,命王钦若和苏义简接待党项使臣。
潘良见父亲连番吃瘪,不是被同僚驳斥得难堪,便是被赵恒忽略,气得冲动之下,竟当殿奏请,立皇后腹中皇嗣为太子。
一语,满殿皆震。
苏义简率先回过神来,立刻出了列班:“官家不可,皇嗣还未出生,如今便立为太子,过早了些。”
潘良讽刺地:“都言是皇嗣了,皇后娘娘所出,官家必会认定是太子,早立晚立,还不是一样。”
潘伯正本来听儿子提出这般荒唐的建议,也有些瞠目结舌,这时倒是在心中转过了些念头,亦附和道:“是啊,官家,总不会立宸妃娘娘的孩子为太子吧。”
赵恒脸色很难看,微微眯眼,眸色难辨地盯着潘氏父子。
寇准又站了出来,道:“官家,此时确实不宜立太子,皇后娘娘所生是男是女,还是未知之数,若立了太子,到时皇后娘娘生了公主,岂不是让全天下人笑话。”
寇老西儿,还真是寇老西儿!
一言道破了潘家父子的险恶用心,一言更是戳穿了龙庭高坐的官家,那心中的隐忧。
“皇后所生必为太子,”赵恒眉眼间一片寒意,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沉沉道,“册立之事,不急在此一时。退朝。”
———
巍峨宣德门,城台最高处,设了香案。
刘娥一身朝服,立于案前,那长风飒飒,吹得她衣袂翻飞,乱了鬓边散落的几缕发丝,拂过那染了哀伤的眉眼。
“此时该是北方最寒冷的季节吧,还记得那时我吉儿也是……”刘娥凝眸遥望着北方,眼角微微湿润,一声长叹,“故人已逝,终不可再见……”
忆秦斟好一盏酒,递给刘娥。
刘娥执起酒杯:“刘娥与太后,家国不同,立场不同,康儿之殇,吉儿之死,让你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朋友,然,从一定程度,刘娥想,自己懂太后,亦,理解太后……”微微阖了阖眼,“无法释怀,却是理解!”奠下第一盏酒,“此一盏酒,敬你我相识一场!”
刘娥奠下第二盏酒:“披挂上阵扬马鞭,一生杀伐决断,太后凤翔于九天,是草原不落的传奇!此一盏酒,敬太后巾帼英雄,一代女杰。”
刘娥奠下第三盏酒:“澶渊盟约为我两邦换来难得的和平,太后与大宋我官家皆有功于后世子孙,此一盏酒,祝祷两邦情义长存,永世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