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幕暗沉,遥挂着星子点点。
司天监,观象台。
邢中和一脸高深莫测,正观测天象。
赵恒俯身立于一侧,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锐利的气息。潘伯正父子奏请立刘娥腹中孩儿为太子,在前朝虽说未引起大的风波,然,到底在官家心中留下了阴影。
良久,邢中和都未语,而那神色间却多了几分沉重。
赵恒忍不住问道:“如何?”
邢中和不乏凝重地:“回官家,臣观得星象有异。”
赵恒面色微紧:“但言无妨。”
邢中和斟酌了下,道:“天狗星犯阙,恐于储君不利。”
赵恒眉宇间当即凝了冷冽:“详细道来。”
邢中和解释道:“天狗星又名天狗煞,天狗入命,逢之则多为不吉,冲犯了‘天狗’,”微顿了顿,“或至妇女不孕。
“可有破解之法?”
邢中和忖道:“以五形通关,阴阳相济之法,可化解转运。民间多供奉‘送子张仙’射杀天狗以祈子,官家真龙天子,应天命而生,有龙气相随,当可镇压天狗。”
赵恒瞳孔微缩了缩。
于是,赵恒连夜刻了两颗九曲珠子,一颗上为“会宁殿刘娥”,一颗为“玉宸宫李婉儿”。第二日,连同玉玺龙袱各一个,分别赐给了刘娥和李婉儿,以镇压天狗犯冲。
李婉儿很是受宠若惊,她没想到赵恒竟赏赐了她同刘娥一般的当神煞之物,尤其是那对九曲珠子,是先帝赐给赵恒,他幼时随身佩戴的,且上面她们的宫名和名讳,乃赵恒亲手雕撰,她更是欣喜得微微湿了眼眶。
望着李婉儿感动欢喜的模样,刘娥想,其实这般也挺好的!一直这般,也挺好的!
刘娥又趁着气氛不错,向赵恒求了个恩典。潘玉姝被罚禁足已有好几月,想来也有所悔悟,且她出不了宫,连同寿安小公主也不怎生出来,而年关将至,宫里各处逐渐热闹起来,奉华殿估计是满殿清冷,是以,刘娥请求赵恒解除了潘玉姝的禁足令,阖宫上下欢喜地渡过新年。
———
奉华殿,正殿。
琴音淙淙,在一双稚嫩的小手下缓缓流淌。
那琴案之前,寿安正拨弦,弹着《凤求凰》。
潘玉姝坐于旁侧,没怎么施粉黛,神情也十分厌倦,听着听着便走神了。
半晌,一支曲子弹奏完,寿安满眼期盼地看向潘玉姝。
“娘娘,儿臣这一遍弹得如何?”
潘玉姝没反应。
“娘娘?!”寿安轻轻摇了摇潘玉姝的手臂,
潘玉姝回过神来,看向寿安,既怜且爱,还带不甘,目光甚是难言复杂,伸手摸了摸寿安的小脸。
“你为何就是个公主呢?!”潘玉姝低喃。
寿安迷茫地看着潘玉姝。
恰在这时,在侧伺候的如意目光余角忽而扫到门口进来的人影,抬头一看,忙跪了下去请安。
“参见皇后娘娘。”
潘玉姝还未看清来人,已有两个身影飞扑过来,跪在了她的脚边。
“娘娘!”
俩宫婢啜泣不止,竟是月儿和步摇。
潘玉姝瞥了二人一眼,抬眼,冷冷地看向进得殿来的刘娥,目光触到刘娥隆起的腹部,眼底划过一抹恨意,并未起身。
刘娥也不以为杵,神色淡淡地扫了眼不太明朗的寝殿,果然如她所料想般,没甚活泛人气,禁足被罚,自是人人皆会避开,这便是深宫。
“年节将至,你殿里上下都须人打点,本位把月儿和步摇给你送回来了。”
潘玉姝一声微嗤:“皇后是来向臣妾炫耀你六宫主事之权呢。”
刘娥眸光微冽:“你既知晓本位如今是皇后,便该懂何为僭越。”
“你!”潘玉姝一噎,怒瞪着刘娥。
刘娥也不见动怒,只那般清清冽冽地盯着潘玉姝,却给人一种压迫之感,旁侧的月儿、如意,还有步摇三人都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到底,潘玉姝站了起来,甚是不甘地别扭屈膝行了个礼。
刘娥还是语调平平地:“官家已解除了你的禁足令。”
潘玉姝不由恨恨地嘀咕了句:“看来皇后又在官家面前装大度了。”
刘娥隐约听见了,难掩失望地微微摇了摇头,也不欲再和她多言,转身便要离开。
“我不会感激你的!”潘玉姝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忍不住喊了出来,颇有点气急败坏地瞪着刘娥的背影。
刘娥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打算与她多争辩,继续朝外行去。
“皇后!”潘玉姝又不甘地沉声道,“官家的子嗣素来易夭。”
刘娥的脚步一顿,回头,目光犀利地扫向潘玉姝。
潘玉姝见已然如此,干脆豁出去了:“凤子龙孙,与继承皇位息息相关,哪一个能容易长大?!”愈发地狠厉地,“皇后,我诅咒你怀的是皇子,诅咒他不会顺利降生!”
“潘充媛你……”忆秦一下变了脸色。
刘娥抬手,阻止了忆秦的斥责,看向同样变了脸色的月儿三人:“将寿安公主先带下去。”
月儿三人迟疑地看向潘玉姝。
潘玉姝冷笑着看着刘娥。
忆秦:“皇后娘娘的吩咐,你们也敢不听吗?!”
月儿三人看了眼彼此,终是将寿安公主带了下去。刘娥看了眼忆秦。忆秦迟疑了下,也带着侍女退了出去。殿内仅剩下了刘娥和潘玉姝两人。
“皇后的胆量真不是一般的大,”潘玉姝睇了眼刘娥的腹部,“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
“你是不是蠢?!”刘娥轻飘飘地道。
潘玉姝愣了下,几疑听错:“你……”
刘娥语气难掩一丝讽刺地:“你方才的一句诅咒,这殿里的所有人,包括你,都可能没命!本位单独与你相对,本位又怕甚,你若敢对本位有丝毫伤害之举,你潘氏一族还有活路?!”
“你!”潘玉姝气结,“看来是官家不在,皇后终于不用再装温柔、装大度,看你寻常那假惺惺的模样,我都替你累得紧!不过你也不用拿话威胁于我,”难掩嫉恨地又扫了眼刘娥的腹部,“我即便甚也不做,可有一句话叫……天意难违!”
刘娥的瞳孔几不可见地缩了下,不动声色地:“你今日之言若是让官家知晓,这奉华殿你便待一辈子吧。”
潘玉姝轻嗤。
刘娥续道:“且你是做母亲之人,那般恶毒的诅咒如何能在孩儿面前道出?!我让她们把寿安带下去,就是不想有些话让她听见。”
潘玉姝哼道:“我如何教自己的孩儿,不须你置喙。”
“你不在乎自己的孩儿,可本位的孩儿,却是本位的底线!”刘娥稍稍靠近潘玉姝,“本位以为,你是世家大族教养出来的女儿,至少该有几分分寸,如今看来,是本位一直高估了你。”
潘玉姝的脸色变得甚是难看,便欲反驳。
刘娥神色倏地清冷了下去,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凌冽地道:“你可以不敬本位,然,你须得牢记一句,但凡于本位的孩儿有任何不利之言、行,本位作为母亲,绝不放过!”
潘玉姝神色一僵。
———
相国寺,大殿。
香火缭绕,那金身佛像宝相庄严,东西两侧分别坐了一排身披赤色袈裟的和尚,人人手里捻着佛珠,轻诵经文。
刘娥由杨璎珞扶着,在那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愿。
刘娥默念:“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在上,刘娥虔诚跪求菩萨保佑我腹中胎儿,婉儿腹中胎儿康健成长,平安顺利生产!保佑他们将来无病无灾,一生无忧!”
潘玉姝的诅咒之言,到底是让刘娥心有余悸,她没有将之告知赵恒,以免引起新的风波,然本就不太能安眠的她,在连着几夜被梦魇魇住后,听杨璎珞提到相国寺每岁除夕都有祈福仪式,于是斟酌之后,为了腹中孩儿康健,她到底是忍不住向赵恒请了旨,在除夕这一日出宫来了相国寺祈福,不管灵不灵,但求心安,且……
“且,神灵若有知,刘娥此前违背在先帝跟前立下的誓言,乃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也仅有那一次,刘娥绝无干政之心,刘娥只想好好守着自己的孩儿,守着自己的夫君,先帝在天有灵,愿能体谅!”刘娥在心中虔诚地祈求,“愿,神佛佑之!”
大殿跪拜祈愿后,刘娥又登上那重檐高耸的钟楼。
主持恭敬地道:“皇后娘娘,请撞钟三下,以祈福。”
“铛!铛!铛!”
刘娥撞钟三下,几名和尚在侧诵经祝祷,所有祈福仪式才算结束。
主持道又道:“娘娘,今日是除夕,到寺里祈福的百姓甚多,得闻娘娘前来为未出世的皇子祈福,百姓想拜见娘娘,也为皇子送上大宋百姓的祝福。”
刘娥想了想,颔首微笑道:“百姓的心意,自然该领受的。”
杨璎珞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刘娥隆起的腹部:“姐姐,人多嘈杂,你这身子怕是有些不便啊!”
刘娥道:“无碍,不过是见一见百姓。你和主持去帮着准备一些七宝五味粥吧,我想布施给百姓。”
杨璎珞迟疑了下,终是应了。
主持也跟着俯了俯身子。
相国寺前广场上,百姓云集。
刘娥在忆秦的陪同之下,自寺内行了出来。
“皇后娘娘出来了!”
百姓之中有人欢呼了一声,所有百姓立刻拜了下去。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刘娥温和道。
一对白发苍颜的老夫妇自人群中步出,向刘娥献上一卷画。
老妇:“娘娘,老身夫妇今岁刚好100岁整,家中四代同堂,是以受大伙儿之托,特向娘娘献上此幅,愿娘娘顺利诞下皇子,皇家子嗣兴旺,万代延续。”
刘娥展开画卷,见其上绘了一百个憨态可掬的童子,不由心神激荡,感动不已:“多谢老人家!多谢大伙儿!”
说着,刘娥朝众百姓俯身施礼。
众百姓连忙还礼。
随即,又有一妇人牵着俩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行了上前来,其中偏瘦弱的那个,小手里捧着一碗清水模样的物事。
妇人道:“娘娘,奴家生养了八胎男孩,对生育之事还算精通,瞧娘娘面相,乃是宜男之相,腹中所怀必为皇子。”
刘娥道:“承你吉言。”
妇人将那瘦弱的男孩往前推了推,男孩有点怕生,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怯怯地瞅着刘娥。
妇人又道:“这是奴家的第八子,他手里碗中之物,乃为甘露,生于柳叶之上,其令叶片光润如油,落于地上凝润不散,食之则甘如饴,实乃大瑞!奴家怀八胎,皆食了此甘露,不能断定说食甘露,必生男胎,然,权当是讨个好兆头,谨以此奉于娘娘。”
这时,杨璎珞和主持带人将粥端了出来。
杨璎珞闻言,立刻行了过来,不安地低声道:“姐姐,瞧这甘露晶莹清澈、凝而不散,着实有些怪异,还是慎重些好。”
妇人忙道:“娘娘若觉得有何不妥,奴家可代为先试服用。”
说着,妇人拿起碗里搁着的勺子,舀了一勺甘露,喝了下去,倒是未见任何异样。
刘娥垂眸,看了看捧碗的怯生生的小男孩,忽而便是心底一软,冲他温柔地展颜一笑,伸手接过了甘露,轻晃了晃碗,见其确实凝而不散。
“姐姐!”杨璎珞暗暗扯住了刘娥的衣袖,微微摇头:“你凤体金贵,不可乱食!”
刘娥望了望一众关切瞧着她这边的百姓,还有眼前小男孩那纯真的眸子,道:“中有言,乃者凤皇集泰山、陈留,甘露降未央宫……获蒙嘉瑞,赐兹祉福,夙夜兢兢,靡有骄色。甘露降,确乃太平瑞征。”微顿了顿,看了看碗中的甘露,“只是,怀妊服用甘露,本位倒是第一次听闻。”
杨璎珞蓦地灵机一动:“要不,我替你喝了吧。”
刘娥无奈地微微失笑,揶揄地看了她一眼。
那妇人又诚挚地道:“娘娘,奴家所言,句句属实!娘娘若还是不放心,这样,”说着,一推那胖一点的男孩,“六子,你去那粥摊,再取个洁净的勺子来,为皇后娘娘试吃。”
“不必了,”刘娥立即开口阻止,唤住了便要奔过去的小胖墩,看了眼那妇人满目的殷切,心底陡然间泛起点厌恶之感,竟要让一个孩子来试吃,众目睽睽之下,怎生都有点相挟之意,她眼眸深处飞快地划过一抹冷色,不过神色间倒是瞧不出半分异样,依旧温和地道,“你一片赤诚,本位怎能辜负。”
说着,刘娥毫不犹豫地端起碗。
“姐姐!”
杨璎珞阻拦不及,刘娥以袖掩唇……饮了下去。
刘娥旋即朝杨璎珞安抚地笑了下,又冲妇人道:“入口清润微甜,似还有一缕暗香浮动,不错。”
妇人带着两个男孩跪倒,深深埋头拜了下去:“苍天会庇佑娘娘与腹中皇子平安顺遂!”
刘娥亲自将三人扶了起来,那妇人一直虔诚地微微埋着头。
主持过来:“娘娘,粥备好了。”
刘娥颔首:“多谢主持。”随即冲众百姓道,“本位备了些七宝五味粥,分与大伙儿食用,以祈新岁之安,愿风调雨顺,我大宋国泰民安!”
众百姓再次下拜:“多谢皇后娘娘!愿风调雨顺,我大宋国泰民安!”
刘娥行去粥摊前,亲自分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