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殿,官家常朝所御之处,殿内两侧耸立着八根蟠龙柱子,气势恢宏,那鎏金龙椅高高在上,彰显着帝王的至尊与威严。
太宗一身红色龙袍端坐,浑身散发着冷冽的气息,俾睨着下方的众臣工。
赵普正在禀报治水结果:“官家,今年水患之甚,多年未见。黄河于滑州附近决口,泛滥澶州、濮州、通利等地,毁民田数千倾,坏官民舍万余间,方圆数州,溺死者以万计,后水患还引发澶州一带饥馑和疫病。幸官家圣明,遣三,两位皇子前往治水,许王和襄王分坐镇滑州、澶州,指挥疏浚河道,分拔赈灾粮款,救治时疫,安抚百姓,防止了天灾生乱。如今二位皇子虽归京,灾后重建事宜各州府已有序进行。”
“赵相,”赵普话方落,赵元僖便站了出来,“水困滑州之时,小王虽在城内,然危机能解,却与小王无关,小王铭感赵相为小王请功,可若要言滑州一直由小王坐镇,却与事实不符。”
赵普微皱了下眉,明白赵元僖这是要与水淹韩村之事,彻底撇清干系。
其余臣工,如潘伯正,郭贤等拥护襄王的,皆是神色微秒。
“王钦若,”太宗直接点了名,“你身为钦差,当时也在滑州,水困危机,到底如何解除的,且详细禀来。”
“回官家,襄王那时吩咐臣于城中负责开仓分粮,臣一直未参与守城,更甚者,连城楼也未上,是以泄洪始末确实不清楚,”王钦若亦不动声色地摘除了自己,微顿了顿,“臣只是知晓,泅水出城,带人去炸韩村寨墙的,是寇准寇大人。”
赵元僖接口道:“没有元侃的命令,寇准如何敢那般做?!”
王钦若圆滑地道:“这,臣便不清楚了,臣非亲历者,不敢妄言。”
郭贤出班,道:“官家,若襄王真有下令,想来必对韩村村民,有妥善安置。当此之时,滑州的百姓,加之涌入城中的灾民,洪水困住的乃是好几千人,而韩村村民不足百人……”
“太师言下之意是,以不足百人之性命,换取上千人生机,元侃做得对了!”赵元僖打断道。
“许王,你这是在故意曲解老臣之意!”郭贤怒道。
赵元僖道:“是吗?!那太师方才刻意指出城中水困了上千人,韩村村民少之又少,又是何意呢?”
郭贤一噎:“你……”
“许王殿下,”潘伯正又站了出来,“你与襄王同责治水,且同处滑州,水淹韩村的命令,究竟是谁下的,也不能仅听你一面之词。”
“是我下的,”蓦地,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
赵元侃和寇准由殿前都指挥使并四名禁军侍卫解送了进殿,二人先向上座的太宗行了礼,殿前都指挥使将寇准所持的尚方宝剑呈上,方带人退了下去。
赵元侃朝太宗复禀道:“水淹韩村之令,确乃儿臣所下,若不下令炸开韩村寨墙,滑州难保。”
寇准接口道:“官家,襄王的命令是疏散韩村村民,再炸寨墙,他从来都没有要以韩村全村人之性命,来保滑州无恙的想法。”
赵元僖道:“那村民疏散了吗?”
寇准稍一犹疑。
“自然,”赵元侃肯定地道。
赵元僖追问:“疏散去了何处?为何大半月过去,韩村的洪水都快退了,村民却一个人影也见不到?!”
赵元侃未答,而是冲太宗再次笃定地道:“父皇,韩村的村民绝没有死于泄洪。”
太宗睨着下方针锋相对的一双皇子,缓缓地道:“回答元僖所问。”
“儿臣……”赵元侃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儿臣不知,不过儿臣一直让人在搜寻,相信很快会有消息。”
“在搜寻?”太宗研判地盯着赵元侃,“你下的令,你不知人在何处?!”声音陡然一沉,“真相究竟如何,还不如实道来。”
寇准担忧地看了眼赵元侃。
赵元侃神色微微绷紧,未立即开口。
太宗危险地眯了眯眼:“寇准,是你出城执行的命令,你也不知村民在何处?!你和襄王到底在隐瞒甚?于朕面前,还敢企图蒙混过关?!”
寇准一下跪了下去:“官家,臣不敢,臣……”
“父皇,此事与寇准无关,”赵元侃打断,深吸了口气,“疏散村民的,是……是刘娥。”
一语出,满殿震惊。
既然开口,便无再好遮掩的,于是赵元侃将刘娥在治水中的所作所为,一一详细呈禀。尽管心中也有忧虑,他却始终坚信当时刘娥护下了韩村村民,此举为解滑州之水困,立了功。
本来赵元侃是想等治水后时机合适,再将此事禀于太宗,以刘娥立功之举,换她回到京城,回到他身边,然没想到却发生了韩村村民和刘娥一道失踪,且流言四起,他被太宗强召回京等一系列事件。太宗素来忌讳提及刘娥,是以他没有一开始便道出真相,希冀能早日寻到刘娥和韩村村民,一切冤屈不言自申。只是直到太宗从李皇后与楚王之事中缓过来,终于复朝,金殿论及治水始末,滑州那边也未传回任何消息。
“你!”太宗怒瞪着赵元侃,又指了指寇准,几乎是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你们是说,韩村村民是刘娥那个民女,疏散的!换言之,从始至终,你们都没见到韩村村民。”
赵元侃皱眉:“父皇……”
太宗根本不听,愈发怒不可遏地:“还有寨墙,其实也是刘娥主使炸开的。”
赵元侃急道:“不,是儿臣……”
“荒谬!”太宗狠狠地打断,“荒唐!一个村,数十条人命,竟由着一个贱民葬送!”
赵元侃忙分辨道:“父皇,刘娥是救人,没有害人!若没有她的提醒,滑州不可能及时地防止了时疫发生!若没有她的当机立断,预先疏散村民,即便寇准赶去,洪水也有可能灌进滑州,造成损失!”
“三弟,你一再地强调是刘娥救了村民,可她和她所救之人呢?!”赵元僖轻飘飘地道,“只怕这是你为了自己的女人,故意颠倒黑白吧,水淹韩村,几十条人命,她怕了,躲了,逃了吧!更或者,你们心意相通,此事早便是你们串通好的,你被困滑州,为了活命,只得和她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二哥,很多事,我不与你计较,”赵元侃目光深邃地瞥了眼赵元僖,“你又何故为难、诋毁刘娥与我。”
赵元僖的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我可没有为难、诋毁之意,父皇英明,你所禀之事,无凭无据,漏洞百出,可水淹韩村,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赵元侃道:“水淹韩村,并没有任何人因此丧命,刘娥她有功……”
“住口!”太宗咆哮道:“你一个亲王,当朝皇子,居然是非不辨,为一个胆大包天的女人,百般遮掩,千般狡辩,朕看你是昏了头!朕逐她出京城,你还与她藕断丝连,如今竟搅和进了百姓的性命,你为了一个女人,胡作非为,置黎民于不顾,对朕阳奉阴违,你还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不忠不孝,逆子!来人,将襄王赵元侃除爵位,发配沧州。”
“官家息怒!”郭贤,潘伯正等人忙跪下欲求情。
“任何人不许为他求情!”太宗喝道,“求情者,同罪。”
满殿骇然。
“官家,”寇准却在一片寂然中平静地开了口,“韩村寨墙,乃臣炸开的,若襄王有罪,臣亦难逃其责,请官家降罪。”
“你以为朕会放过你?!传旨,寇准贬……”太宗冰寒地道。
“官家,”蓦地,一个内侍匆匆奔进殿来,“宫门外……”
“没规矩!”王继恩低声呵斥道,“金殿岂是你能乱闯的!”
内侍一惊,也后知后觉感知到殿上气氛的异常,顿时觳觫不已。
王继恩还待呵斥其退下,被太宗抬手阻止了。
太宗道:“何事?”
内侍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道:“苏义简苏大人带着三男一女,还押着一人,跪在宫门外,求见官家,引得百姓围观,副都指挥使大人让奴婢前来禀报,奴婢惊慌之下,忘了规矩,还望官家见谅。”
太宗疑道:“苏义简?!”
“是,”内侍忙不迭地点头,“对了,那女人怀中还抱着一婴儿。”
满殿的臣工皆惊愕,赵元侃却是听得心中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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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巍峨宣德门前,禁军侍卫森严,百姓指指点点。
刘娥抱着一婴儿,无惧亦无畏地跪着,苏义简跪在她身侧。他们身后,竟豁然便是那韩村村长,以及河渠使王禾,还有凌飞押着费斌,跪在最后。
苏义简压低了声音,不无担忧地道:“嫂嫂,此举是否过于冒险了!”
刘娥道:“襄王水淹韩村,致全村人丧命,流言不止在黄河一带,甚至东京城里,已传得沸沸扬扬,今日当殿申述此事,襄王无凭无据,更何况韩村……”顿了顿,沉痛地闭了闭眼,“当今官家的脾气,你我都了解,且许王之流,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襄王他是百口莫辩。不管官家是否会因我此举而降罪,我都必须来,为了襄王,更为了那些百姓,”歉然地看向苏义简,“只是义简你……”
苏义简接口道:“嫂嫂,祸福,义简都与你同担。”
刘娥深为感动。
这时,那内侍出来传旨,官家宣刘娥,苏义简进殿。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勉励。
刘娥在苏义简的扶持下,艰难地站了起来,跪得太久,双腿发麻,膝盖还有些疼,她在苏义简关切的注视下,浑不在意地笑着摇了摇头,率先朝宫门里坚定地行了去。
内侍将几人带至文德殿外,太宗只宣了刘娥和苏义简,因此其余人皆候在了殿外,他们两人入了殿。
大殿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待刘娥一进殿,所有的目光齐齐投射到了她身上,一片鸦雀无声,无人私语议论,然各人神色却是精彩纷呈,错愕者有之,好奇者有之,恍然大悟者有之,而最为微妙的,则是立在最前的郭贤、潘伯正等人。
刘娥不自觉地微紧了紧抱着襁褓的手,面上却镇定如斯,她挺直了腰背,不卑不亢地一步步踏入了这大宋皇权至尊之地,冥冥之中,命运的齿轮有了新的转向。
至王阶前,刘娥和苏义简跪下,拜见太宗。
赵元侃跪于一侧,他眼中万千情绪,紧紧地盯着刘娥,自她进殿,目光便没有片刻移开,朝思暮想,辗转反复,她终于无恙地再次来到了他身边。
“莺儿!”所有的欢喜、激动、感动等等情绪,最终化为暗哑的两字。
刘娥微微转头,朝赵元侃弯了弯眉眼,多少缱绻,多少相思,皆融在那盈盈秋水中。
忽而,一阵“咿咿呀呀”的声音自刘娥怀中传出。
赵元侃一怔:“这是……”
“是何声音?”上座的太宗自也是听到了,当即不悦地皱起眉,“刘娥,你居然……”看到襁褓中有婴儿小手挥舞,“抱着一婴孩上殿,有何用意?”
刘娥道:“回官家,这是民女与襄王之子,自出生便没有离开过民女片刻,恕民女斗胆抱子上殿。”
满殿再次震惊。
赵元侃张了张口,心间满胀,一时竟哽塞得说不出话来,微微颤抖地如珍宝般地握住了那软若无骨的小手:“他是,是我们的……孩儿?!”
刘娥重重地点头,潸然泪下。
“是,是元侃的儿子……”太宗很是出乎意料,却又有几分难掩的激动。
赵普适时地开口道:“是啊,官家,是襄王的儿子,是您的皇孙啊!”
太宗反应过来,立刻道:“快,把孩子抱上来,让朕瞧瞧。”
王继恩马上步下王阶,自刘娥怀中接过婴儿,抱给了太宗。
襁褓中那婴孩不似有些刚出生的孩子白白胖胖,看去倒有些孱弱,不过眉清目秀,透着一股灵气,煞是招人欢喜,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最后定定地瞧着太宗,下一瞬,竟咯咯笑开。
太宗怔了怔,旋即龙颜大悦:“他笑了!他冲朕笑了!他知晓朕是他的皇爷爷,他在冲皇爷爷乐呢,好皇孙,好皇孙啊……”
龙椅上的太宗自顾沉浸在又得了皇孙的喜悦里,下方的臣工们却是神色各异,这是……认了皇孙?那换言之,便是认了襄王身边的女子?
赵元僖,郭贤,潘伯正,潘良,几人的脸色皆不好看。
潘良一皱眉,便要出班,却被潘伯正暗暗以眼神制止了。
潘伯正不动声色地瞅了瞅郭贤。
郭贤微垂了眼皮,很明显不愿做那个此时去扫太宗兴之人,且太宗若真高兴了,放过襄王,那便是放过了襄王府一众人,即便刘娥带子入府,郭清漪也是正妃,还可再图来日。
潘伯正显然也是一般的想法,眼下救襄王紧要,且郭家不出面,他潘家又何必在此事上招惹襄王,为日后埋下隐患。
赵元僖却没有任何的顾忌,似讽非讽地突兀开了口:“三弟,这孩子真是你的?”
满殿的抽气声一瞬间清晰可闻。
上坐的太宗笑容一滞,那眉宇间陡然阴雨密布,如暴风雨濒临。
臣工们皆屏息敛声,神色各异地看着王阶前跪在一处的赵元侃和刘娥。
“二哥,”赵元侃强压着怒气,一字一顿地沉声道:“孩子是不是我的,难道我能不清楚!”
“嗤,”赵元僖轻嗤了一声,还欲再言。
刘娥倏地转身,跪对着殿门外,举起了右手,肃穆地朗声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八方神灵共见证,我刘娥若有半句妄言,此子身世若有半分不清白,我与此子定遭天打雷劈之祸,神鬼共戮,不得好死。”
“莺儿!”赵元侃一下握住了刘娥的手,疼惜又愧疚地看着她。
刘娥却弯唇笑了:“我问心无愧。”
苏义简看着相对而视的两人,微微垂眸,敛去了眼底种种复杂的情绪,朝太宗磕头下去:“恭贺官家,喜得皇孙。”
赵普,寇准,王钦若,跟着跪下大声道喜。
太宗的神色总算转霁,再见怀中的婴孩一直笑扯着他的衣领玩,喜悦不禁逐渐复爬上了眉梢。
其余臣工见状,也纷纷跪了下去,郭贤、潘伯正等人亦不例外,最后是赵元僖,众人高呼大宋后继有人,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大宋皇宫传出的恭贺之声,直入云霄。